第59章

A+A-

    姜诺和宴若愚在向日葵花海里流连忘返,另一个房间里,宋舟和林淮所在展厅播放的画作全都有芭蕾元素。

    来看展的人群女性居多,但在这个展厅里,宋舟旁边坐着的都是同性。光影在所有人身上,宋舟看到的是芭蕾舞演员在台下非常真实的一面,和同伴闲谈调情,互相按摩伸展肢体,生活普普通通和其他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却又带着这份职业赋予的典雅,他身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却和同伴声,她们腿怎么这么粗。

    宋舟呼吸稍微一屏,被他们的话一下子拉回现实。入场后每个人都会分到一本精心制作的讲解册,里面介绍爱画芭蕾舞演员的德加,他家境很好,但从未表露出优越感,最常对舞蹈演员们的话就是:停下歌声和舞蹈,你们最真实的一面对我来最重要。那或许不漂亮,但是有够震撼。

    宋舟旁边坐着的那两位确实也感受到了震撼,但和画家想传递的不一样:

    “她们身子好白啊。”

    “废话,外国佬当然白。”

    “她们怎么不穿安全裤,穿裙子怎么能不穿安全裤……”

    宋舟深吸一口气,有些听不下去了,再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林淮,目光虽正视前方,但一点沉浸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只是无动于衷。

    好在那两人很快就离开了,讲解册并没有扔还拿在手里,宋舟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翻到高更那一页,并跟同伴,走,去这个厅,这个人画的女人奶‘子都挺……

    宋舟耳边终于清净,只剩下配合影像循环播放的音乐。但他再也静不下心,环顾四周,展厅里并不是没有专心致志于画作的游客观众,但更多的人举着手机录像,录完就走,或者拍照,拍画作也拍自己,调整各种姿势以名画为背景。

    这让宋舟突然觉得没劲,想着自己应该先吃完药再出门,不然这突如其来的沮丧感不会这么强烈。反观林淮,明明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是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姿态。别人的言行举止在他这里并不相通,不管周遭如何惨淡,他都能置身事外。

    宋舟不由疑惑,问:“你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林淮没为自己争辩:“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没什么社会责任担当的人。”

    “我没有阴阳怪气你不好的意思,”宋舟少有的真心实意,确实是很想知道,“这一切就在你眼前发生,你明明也看到了,为什么心里会一点起伏都没有。”

    他垂眼思忖了几秒,组织出一个例子:“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张质量非常好的专辑,有些人没听懂概念比较新的一部分,还偏偏要在你的评论区来一句,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唱的好难听啊。”

    “我发在网易云上的所有歌都免费,评论区里指点江山的人很多,有些还是祖安进修毕业的。”林淮,“而这个艺术展门票一百二,他们花钱了,还是没能好好欣赏。”

    宋舟原本以为林淮将是否付费作为能否评价的条件,正想要反驳争辩,张开嘴的那一瞬间,就灵光乍现地突然懂了些什么。

    “所以你发现了吗?”林淮将宋舟还模模糊糊没摸清的结论整合成一句话,“任何圈子一旦开放,拥抱主流市场不再众,没有自主鉴赏能力的都是成为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掌握话语权定义好坏的资本喂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两人在沉默里互视。除了白色的舞裙,德加也喜欢在画里用黄红的色调,展厅里其他观众的衣着颜色好巧不巧地都与这些暖色调相近,只有宋舟穿了一件浸染成暗绿色的苎麻宽松长袖,而林淮的卫衣是灰的,不暖不冷中和两种色调。

    林淮问:“想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没劲的?”

    宋舟不言,侧脸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makeitreal》之前办了三届。第一届冠军是个老og,来参加节目的车路费都是问朋友借的,成名后记者问他为什么删改那么多歌词,他回了句‘我岁数在这儿了,我不年轻了,想挣钱,不行吗’。第二届冠军和你一样来自海外赛区,赢了之后也没在娱乐圈里混,没签公司回伯克利念书去了。”

    这两位冠军也是原生态的唱圈里的典型代表,他们的成功和之后的选择大家都respect,直到第三届冠军颁给了何塞。

    林淮问:“你知道何塞吗?”

    宋舟犹豫地摇摇头,对这个人并不了解,但这个人隔三差五会在社交平台上露脸。

    这个人并不像前两届冠军那么有实力,但胜在人设好,谦虚沉稳,唱音乐不再像之前那么吸引资本后他不再深耕hiphop,而是往歌手的路子上走,两年来热搜热度从未断过,正能量的唱风格流行歌几个月都会出一首,给人的感觉不骄不躁淡泊名利,再过个几十年资历到了,不定会成歌唱家——

    “但他是个胡兰成,”林淮补充,“没胡兰成那么有才华的那种胡兰成。张爱玲以前怎么被胡兰成搞到手的,他现在就怎么欲擒故纵哄鑫传娱乐老总的女儿,把人吃得死死的,疯狂给他砸资源。”

    “……”宋舟有点明白了,“他品性不行?”

    “对,文如其人的反义词就是他。”林淮想到这个人就觉得恶心,“而且他手段高明得很,当年姜善要是没出事,冠军不可能他。”

    宋舟有些惊讶:“你怀疑当年给媒体发姜善药检报告的人是他。”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事和他脱不了关系,但是疑罪从无。”林淮耸了耸肩,无奈道,“拉着整个唱圈陪葬的导火索是药检报告有问题的姜善,他何塞清清白白。”

    “他很善于利用规则,”林淮,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人更容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宋舟慢慢挺起颓丧的后背,望着林淮的黑眸闪烁。他和林淮虽然路不同,但道是一样的,都不希望过多的规则束缚原本应该自由自在的hiphop,可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发生。那些将音乐当成一门生意的往往赚得盆满钵满、人前显赫风光无限,踏踏实实躬耕艺术创作的反而默默无闻,呕心沥血的作品到死都不为人知。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乘宋舟不注意,林淮戳了一下他的鼻尖,手指没马上收回来,而是蹭到了那颗痣。

    “是不是想问,我明知何塞可憎可恶,破坏圈子原生态,只顾自己利益最大化,为什么不开天窗亮话,不仅没跟恶龙斗个你死我活,反而拾掇得跟他差不多恶龙样。”

    宋舟不惊愕是假的,没料到林淮diss别人毫不留情,骂起自己来也口吐芬芳。

    “我在出那张喜剧唱的mixtape后收到特别多这种指责,比如Lai,跟梁真吃饭喝酒的时候都气笑了,我要是他儿子,不钻研好东西去玩喜剧唱恰快钱,他能把我舌头剪掉。然后继续骂,各种骂,现在创作的大环境太糟糕,这些年轻人没吃过好东西,才会喜欢喜剧唱。”

    林淮问:“你知道梁真怎么回应他的吗?”

    宋舟怎么可能知道,咽了口唾沫,:“反正你舌头现在还在。”

    林淮笑了,眉眼都稍稍舒展开那种,是完全对宋舟坦诚相待了。

    “梁真,他读高中的那个年代,《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每个班都有一本在学生中传阅,传到他手里,封面都要被翻烂了。”

    后来梁真去参加同学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像高中时代那么羞涩内敛,可却只有一位女同学还记得那句大名鼎鼎的“冬天的原野里……”其他人对这本书的所有印象,就只有那场……发生在配角之间的性。绝大多数人,包括当时的梁真,去看这本书不是冲着故事里的深意,而是同桌碰了碰他胳膊,把书递给他后隐晦地,往后翻。

    文学经典尚且如此,本来就是从街头来的hiphop又能好到哪里去。大多数人喜欢听喜剧唱这样的快餐口水歌,不是因为他们没听过快嘴、wordpy,顺滑的flow和精湛的押韵,而是好东西摆在他们面前,甚至是喂到嘴里了,他们不觉得好吃,吐掉,就是喜欢听不过脑的东西。

    “这就是大众和市场的喜好,”林淮,“大众和市场选择何塞,维护他善于运用的那套规则。”

    宋舟缄默,没有站在制高点高高在上地指责,这些都不该成为林淮妥协驯顺的理由。比环境本身的糟糕更令人唏嘘的是环境对人的改变和同化。不是所有人都像宋舟有精神家园做避风塘,这样的人更善良,选择自我内耗,但林淮不是圣人,他也有和宋舟一样的愤怒和无奈,所以他选择直接复仇——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喜乐并不相同,但钱是相通的。”林淮摩擦中指和大拇指做数钱状,再了个响指,“蛋糕就这么大,我多分到一点,何塞就少一点。和这些人做同行太恶心了,都被恶心到了,钱还让给他们更是亏大了。他们的音乐追求掺杂越来越多的利益,没有底线反手一张药检报告,愿为老虎做伥鬼,我有底线,对每一首上传到平台的歌负责,也记得伟人过,如果自己人不去占领文化思想阵地,敌人就会占领。”

    “所以我挺着腰板从他们手里抢钱,抢舆论高地,抢对音乐的话语权,能抢多少是多少。我随便写首喜剧唱都能火,比他们全部加起来都火,那我为什么不去搞粉丝群,开直播收飞机,凭本事挣这一部分的钱。资本逐利,何塞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音乐的阵地我们不占领,何塞就会占领,对音乐的话语权我们不去争取,真正用心做音乐的就活该变成沉默的大多数。”

    林淮表述完了,展厅内,德加的画也开始又一次的循环播放,又一批观众游客来来往往,只有他们俩还坐在原处。

    “……那你觉得普通人应该怎么做?”宋舟问林淮,依旧茫然,眼神涣散出溃败。

    他并不想独善其身,不然从一开始就不会来参加这个比赛。

    只是他缩在角落里越来越不是个出路,世界越来越,被侵占得只剩最后一隅,那些歌里的情绪越丧,越消极悲观,就越意味着他在向所有听到的人呼救,他在这儿,一个人,看看他,看看他。

    他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北极熊,齿牙利爪健在,却被融化的冰川淹没喉咙,绝望地目送人类的破冰船前来开采最后一片净土。

    然而那艘船和之前的有点不太一样,没有盲目地前进。因为船上的林淮看见了他,走下来,抱抱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林淮轻抚宋舟的头发,松开,面对面捧着他的脸,手指正大光明触碰那颗痣。

    “但我保证,等我把世界从那些瞧不上的人手里夺回来了,我就把世界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