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等他来(6)
“他们好像没追过来。”赵奉蹲在残破的围墙角落,用布满青苔的石块垫着下巴,谨慎地观望河岸。洛秋和东因站在离他不远的土堆旁,警戒相反的方向,他们透过断壁缝隙悄悄地注视着陆续掠过眼前的增援士兵。
脚下土地不时震摇,铁器碰撞的清脆长鸣贯入耳中,在幽闭的空间中逐渐衰弱,如同在摄夺心魄。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围墙之内本是曾经的劳务场地,原本规整洁净,现在则一片狼藉。遍及视野但不知来源的红坛跌碎的满地都是,洒出的粘稠血渍与破败相当,仿佛此地已被浸透许久。将军府的士兵们踩着湿软又殷红的泥地,在行军中将污浊踢的漫天乱飞。
根据打斗的嘈杂声响判断,战场并不遥远。赵奉在确定没有追兵之后也来北侧窥看,那些路过的士兵他曾经也见过不少,几乎都是关在血池监狱的囚犯。
“还好我明智,”他不由得庆幸道,“不然我就得跟他们一样走向战场了。”洛秋为此侧目,他用余光看到他烦闷毕露的脸庞,便又盯着前方对空气自语。“何必计较呢,他们这不是没追来吗。”洛秋干脆扭过头来,用眸子死死盯住他,等待在目光交汇时宣泄烦躁。他感到有些惊慌,眨了眨眼睛,始终没敢回望。“等他们走的差不多了,也许我们能找到另外一条逃出去的路。”
洛秋乏味地回过头去。“如果不是因为你擅自逃跑的话,我本会带着你们俩跳过对岸。”
早干嘛去了,赵奉在心里嘀咕。但他不愿声张,更不想与洛秋有直接的目光接触。如同他继承前世的名字一般,他同样明白自己依旧保持着前世的形象,那是一副矮又丑陋的模样。最初,他喝下孟婆汤于此学识,没多久听闻有囚犯称自己为侏儒。当时便大为震怒,缘于他始终坚信自己视线所及的部分体貌是组成美丽必不可少的特征,于是他用暴力与谩骂驱逐异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莫北初被与他关在同一个牢房内。谈天中,他与莫北初相见恨晚,于是结为挚友,坦诚相待。有一次,他拜托朋友替自己的口述样貌,未料听罢竟从此缺失信心。郁郁寡欢许久,最终才接受现实。此后,赵奉便不再关心别人对自己外表的评判。
他经此之后留有遗症,但凡看到五官周正者,必然会有不如他人的悲观涌现,由此自觉卑微乃至轻贱,并使他完全放弃与人争论。他现在正把这样的习惯对照在洛秋身上。
“慢点吧!将军都还没出门呢!我们急什么?”夹缝中忽然传来一声抱怨。视角有限,难窥来人。没一会儿,才有两个玄甲着身的士兵从眼前经过,他们持陌刀,行步不急不忙。
洛秋往缝隙一瞄。“我之前就想问了,”他好奇地,“既然士兵都是亡魂,地界府又是流转之所,那参与战争的士兵还会直接死么?你看他们还穿着盔甲。难道作为没能转生的亡魂还会被尖刃所伤么?他们即便死了不也能很快复活么,对于地界府来,这不就等于拥有源源不断的兵卒么?”
“虞渊虽不灭,”东因回答他,“地界府却非永恒。在这里逝去的亡魂会被消灭,不再有重生的会。人间生命可贵,地界府的亡魂同样如此。”
“虞渊?”洛秋和赵奉同时转过头来,“你刚才了虞渊吗?”
“没有。”东因摇摇头,“好好看着士兵,等他们过去我们也要——”那两名士兵的继续对话让他立刻住口和侧耳。
“着什么急啊!”方才的士兵继续道,“你看他们跑的那么着急,要是知道将军还在和白脸打情骂俏会作何感想?凭什么她与人调情,我们就要上阵杀敌?”
“将军训话时了,”同行的士兵回,“我们是要在这阴暗地中消亡,还是想重生于明媚天下?这取决于我们,她绝不强求。反正我想去看看天下,如果不抵抗的话,大家就都没会了。”他们好像完全停止了前进,在据此不远之地伫足。
“就算你的都对,那我宁愿成为酆都役卒,在编制之内,而不是作为一个被迫上阵杀敌的囚犯。”
“我可不想,”士兵道,“我是一定要保存完全的记忆去往天下的,我也一定要让世人尽知我莫北初的存在。”
赵奉倏地伸指向缝隙,不断抖动臂。“莫北初啊!”他压低声音提醒道,“就是和我住一块的那个!”
“我知道,他打算自成一派来着。”洛秋点头回道。
莫北初和那名士兵并没得闲多久,他们在慌乱中复归征途。在围墙后的三人眼里,现在正从缝隙前走过一列重装士兵,他们身被铠甲,头戴风翅兜鍪,个个姿态挺拔,持戟奔过。队列末位走来一匹虎貌牛身的怪兽,兽脊有一女侧身静坐。此女楚腰卫鬓,头顶狻猊兜鍪,身着光明铠甲,下无腿裙与长裤,毫无血色的双腿裸露在外,左右各套有一双及膝长靴。她面目平静,却有一双异常耀目的赤光眼睛,体色诡白如脱身寒冰,仅是一瞥,也让人目不敢视。身后有一少年与之同坐,被兽尾环护。
“血池夫人!”赵奉再次惊讶低喊,“那是血池夫人啊,她坐下是东岳大帝所赐猛兽穷奇。”洛秋满面震惊。赵奉看见他这模样,更显得意。“我以前就见过了,能驯服穷奇就是了不起啊!我第一次见也吓傻了。”
东因依然紧盯缝隙之间,轻声提醒道:“没时间惊讶了,我们可以趁去将军府看看有无暗道,真是天赐良。”
“你知道将军府在哪儿?”洛秋突然问道。
“肯定在他们来的那边。”东因不解相望。
“你们去吧,”他忽然站起来,仰头思索了一阵,“我得去追他们。”
东因和赵奉异口同声地问他:“追谁?”
“血池将军。”他回。
赵奉简直难以置信。“你疯了!”
“我一定要去,”他用坚定的语气向二人解释道,“刚才坐在那将军后面的人叫单合。他就是我跳下奈何桥的原因,我是为了找他才来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