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容器
嘶吼、吵闹,魇鬼的声音愈发令人恼怒。
孟婆汤终行使了它唯一的功效,送那位自称人间历练者的青年走过奈何桥。自此之后,青年再没出现。
很快,天启四灵仅剩的二人就完全投入到自言自语的战斗中。他们让自己出的每一句充满目的的话语都成为了现实,甚至于仅存于心的私欲都能立刻实现。正因如此,黑无常与血池将军才在狄弗右翻覆之间来回翻滚。
“我之前不让你下跪只是因为不到时候,但现在就可以了。”他一扬,就使血池将军从地面笔直起立,然后膝盖撞地朝着自己跪下。将军无法起身,白无常仍在翻滚。他用两只碧蓝色的眼珠子瞧着脚下。巴不得他们尝试着起身,从而深刻的认识到这样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巫祈与孟庸被挤到黄泉路外,一度淹没在河岸簇拥等待的魇鬼群中。路引在忘川河中浮动,散发着驱离一切的冷气。被寒冷触及的首列魇鬼在远离河道时突然纵声哭嚎,余外亦撕心裂肺般痛哭。甚至亡魂队列也深受影响,被禁制束缚的灵体居然跪倒在地放声同泣。
东因使劲按住胸口抑制因共鸣而快速弹动的胸腔,背脊的洛秋因晕厥而躲过一劫。赵奉与魇鬼共情而哭,莫名其妙的开口嚷道:“他们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一个令孟姜不安的猜测浮上心头,使她侧目看向上桥远去的魇鬼。“你是那孟婆资质的继承者吧,”狄弗察觉到了她的局促,“意识到了么?”
“眼下这些魇鬼就是你们的王?”孟姜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自信的狄弗莞尔而笑。“准确地,它们应该是大王的一部分。我们的力量在恢复,意味着大王分散的部分正在重组。当然,不是在脚下那个有嗜魂怪物的深渊中重组。就是,大王已经去到人间啦。有多少分散的部分通往人间,他就能恢复多少力量。我们就能获得多少力量。”他看看四周依然密集的魇鬼,舔了舔嘴唇。“挡下的部分倒是比我预料的还要多。”
然而所挡下魇鬼不及总数的三分之一,而那些断肢又过去了多少,能组成多少魇鬼呢?孟姜略一思忖,发现眼下几乎没有魇鬼能被彻底消灭。所谓被挡下的部分也仅仅是延后了它们排序上桥的时间。她曾用定点传音术向阎王乃至帝君求援,但未获回应。遥远的酆都似乎并不在意黄泉路上的危。又或者,她忽然想到,一开始往酆都飞去的火光所逐之物又是什么呢?也许那里同样陷入紧张,防卫与周旋使他们无暇回应。
她听到一阵气喘吁吁的耳语传来。“我一会儿将秉甲扔给你,”这是黑无常的声音,“你立时解开白无常禁制,让他穿上我的秉甲走来阵前。”
“他们本就心想事成,你丢了秉甲如何抗衡?”她不愿接受这个提议。仙人用仙气为自己或他人包裹效力有限的护障是谓幻气秉甲。幻气所成往往只能救急施用,一击即碎,与九天工匠制作的实物秉甲在时效、质量、抗击等方方面面都有着难以弥补的差距。但如果没有衡仙秉甲而在辉曼石以内的此岸替白无常解除阴司拥有保护制令的路引禁制,那么被诛杀的仙人将被地界府的大气烧成灰烬。
诛灭之仙人本不被地界府所在的大地接纳,但阴司制令能帮助他们像凡人那样过桥流转。
“对他们无用,白无常死时是有甲的罢。你不用担心。先前婆婆对付他们就等于为他们解梦,要让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死去。”黑无常嗓音的抖动与他翻滚的频率一致,“这件事白无常可以帮你。稍后我与将军会遁入制虚之境,他们不识原理,也就无法想当然了。”
孟姜方才同意。能量不明的地界府每隔数百年就存在一次对生物的毁灭性波动,制虚即是地母为此传下的技业。颐卿凭此遁入九天仙人谓之的虚空之中,虽无法自由活动,但可以躲避灾害。
于是她在看见张义德独自朝巫祈与孟庸而去时,便按照黑无常所退回亡魂队列所在的废墟中。那里有一双双充满惊恐而呆滞的眼睛紧盯着她,其中惟有东因闭目,安分的宛如受禁制约束。她用指头轻轻抬起白无常的右,然后指穿过他的五指,再慢慢自他指尖脱离,路引随之而出,被她紧握在重回阵前。白无常当然跟随路引而去。
看见他们,狄弗扬起一边眉毛。“亡魂有什么用么?”他在下一次覆时感到重量有了明显变化,再没有沉重坠感轻如无物。便急忙迭步低头,才发现血池将军和黑无常已不在地上。与此同时,一团发光的甲胄正从原本黑无常所在的位置飞向对面,被孟姜伸接住,推入白无常体内。
被解开禁制的白无常抬起双臂,低头看着秉甲隐匿入体。“孟姜,”他昂首望着对面,“可知这二人是谁?”
孟姜遥望妹妹与张义德缠斗难解,“庸儿若是能看见你解除束缚,就不会再满脸哀愁了。”
白无常轻叹。“现在时间紧急,你可知道这二人生历?”
孟姜站定身子垂下两臂,紧闭双眸,头颅微微上扬,广袖刚与下裙贴合,她又怒然睁眼,紧盯狄弗。“他生于故斯国,”她向白无常介绍道,“即如今西兹的一部分,是故斯朝廷天星部编属的神下卜师中的一员,死因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他向故斯皇室与贵族宣扬自己的占卜术,为了扩大名声还扬言占卜出自己的死期。之所以自杀,只是为了实现自测死期的预言。”
“无聊至极。”白无常大声地评价道,“故斯之国自誉三种共生,不仅另分漠青高骨二种,还承袭旧弊,抵触开明。所谓占卜,与九天技业所凭相悖。却有人甘愿为此而死。可笑”
狄弗咬牙骂道:“老子守约有何不妥?如果食言仍残喘现世,那才可笑。”
“只是不负责任罢了。”
“笑话,我此生如何只需向自己负责。”
“此生。”孟姜用嘲笑的语气复述了一遍他所的话。“谈何此生,”接着便毫不遮掩地讥讽道,“不管你听谁这么过,此生之外还有下一生,你也千万别信。我得明白的告诉你,你乃至任何人类甚至于仙人,就这么一生而已,生涯唯一,此不续彼。”
狄弗着实愣了一会儿。“那你他妈的意思就是我一生未尽了?我还以为我正开始下一辈子的生活呢。”
魇鬼的哭声过分惊悚,又太过吵闹,孟姜只能一再提高嗓音:“我的意思是你一生已尽。”
狄弗拍拍自己的胸脯,“你要是眼神不好的就仔细看看我,我可活的好好的,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活蹦乱跳。现在是连四世则灭的谎话都不打算圆了吗?不是二世为男二世为女吗?没有下辈子,哪儿来的第二世?”他完盘腿坐在灰色的土地上,扬起眉毛朝她笑笑,如同自己无所畏惧。然后微伸右臂,接着两抱胸。“你,好好,看能不能服我。魇鬼过桥你们根本挡不住,反正我得在这守着,我先留你们各自一命,陪我打发打发时间罢。”
“婆婆四世则灭,地界府的亡魂确实如此。如果我们脚下的确有嗜魂的怪兽。”孟姜深吸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婆婆确实对自己有所隐瞒。因在回忆见过的诸多面孔中,她从那些重复出现与最终消失的人身上找到一个明显相似的特征:再次出现在孟婆庄的人总是与其自身相隔无数时代的曾经一致,要么缺少肢体要么内外具伤。
只是上次失去的肢体便不会再失去,体内各部经历的创伤便不会再经历。直到从前至今的伤痕遍经全身所有部位,直到从前至今的断肢四肢全累,那么这个人抑或是这具灵体,此后都不可能再流转了。
“灵体一旦能免难重生,也会四世俱灭。这并不代表那个人经历了四世之久。”她记得婆婆曾这么过,便把婆婆的话转述:“如果**是灵魂赖以防护的装甲,那么灵体也只是不同灵魂的容器罢了。孟婆汤的功效是净化容器而为灵魂送终。人仙神的身颈头颅、四肢毛发一切相似之处,都是因为容器的制式是相等的。”最后,她面带痛苦地猜测,“如果真如你们所脚下确有猛兽,或许它们喜好的不是灵魂,而是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