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猎魔(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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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是秘密的容器,锁一旦开,无穷无尽的秘密就会倾泻而出。

    针对罗祥甫的人际关系排查进行了整整一个白天,及至深夜,罗祥甫的形象已经由一个扁平的名字,渐渐变得立体而生动。

    与冬邺市大多数六十来岁的男性相比,罗祥甫的社会关系要复杂一些。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从乡镇学离职,之后不再从事固定的工作,而是靠给各行各业的老板画画写字、鉴定书画真伪而赚取文雅的佣金。这在当时,无疑是非常“前卫”的。而康玉是中学教师,工资虽不多,却受人尊敬。夫妻俩共同抚养一个孩子,生活过得轻松有味。

    罗家的房子虽然不怎么样,罗祥甫平时的衣着扮也上不了台面,一到夏天就是几十块钱的T恤与洗出线头的西装裤,脚穿一双灰不溜秋的皮鞋,但实际上,罗家的经济条件并不糟糕。几年前,罗家独子罗龙去外地创业,罗祥甫直接支援了两百万。

    两百万绝不是数目,一个普通家庭东拼西凑都不一定能凑够两百万。而拨出这笔钱之后,罗家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之后罗祥甫爱上了摄影,昂贵的相机、镜头攒了不少。最初,罗祥甫拍得最多的是风景,时常报一个老年团,冬邺市周边都去了个遍。大约从两年前起,他不再拍风景,转而主攻人像,成了如今随处可见的街拍爱好者,拍的全是腿长颜靓的美女,偶尔拍几张幼可爱的女孩。

    在市书画协会,罗祥甫的口碑不怎么好。

    国人讲求“人死为大”,人一旦死了,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生前的恶名几乎都会淡去。可这条道理放在罗祥甫身上,却行不通。

    “老罗这人吧,水平其实不怎么样,懂得赚快钱罢了。”这是比较委婉的法。

    “罗祥甫也就是用我们协会的名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忽悠外面那些不懂行的大老板,回头又装出一副才高八斗的清高样。你你在外面装就算了,回协会里你还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罗祥甫什么德性?清高给谁看呢?清高还赚什么黑心钱?”这是不大客气的法。

    协会副会长尹庆栋算是与罗祥甫有几分交情的人,一个月前罗祥甫请到家中做客的几人里,就有尹庆栋。

    “老罗去世了?遇害?”得知罗祥甫是一起凶杀案的被害者,尹庆栋面色登时苍白,先是诧异,而后目露恐惧,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抓到凶手了吗?”

    明恕直视他的双眼,这一过程持续了二十来秒,“现在还没有关于凶手的线索,所以我们才到协会了解情况。”

    尹庆栋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稀薄的双眉紧紧拧起,低喃道:“谁会杀了老罗啊?”

    明恕与数不清的被害者关联人群过交道,此时审视尹庆栋,就像看一尊情绪模型。

    一个人遇害,他的朋友必然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浓烈的悲伤,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正常死亡与非正常死亡,都会给亲友带去伤痛。不过与正常死亡不同的是,凶杀必然引起一定程度的恐慌,但这种恐慌不应超过悲伤。

    反观尹庆栋,他是罗祥甫的朋友,此时展现出的却只有震惊与畏惧,丝毫不见伤痛,即便有伤痛,也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尹庆栋是否真的算罗祥甫的朋友,还得一个问号。

    明恕不免想到康玉。得知丈夫被人杀害,康玉的反应也有失常理,好似罗祥甫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朝夕共度的人,而只是村口见过一两回的猫狗。

    妻子如此,朋友也如此,看来罗祥甫的死有几分“轻如鸿毛”的意思。

    “可惜了。”尹庆栋勉强镇定下来,话语间不见多少真诚,“老罗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的离开对我们协会来是个不的损失。”

    这话毫无疑问是官腔。明恕直截了当地问:“罗祥甫在协会里与谁产生过比较严重的矛盾?”

    许是没想到面前这位年轻警察问得如此直接,尹庆栋怔住片刻,“老罗……老罗最近几年来协会的次数不多。大家与他接触得少,偶尔可能有摩擦,严重的矛盾应该没有。”

    “来协会的次数不多,是他都在外面赚快钱?”

    “这……”

    明恕语气一肃,“罗祥甫的死涉及命案,尹会长,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常年浸淫在艺术氛围中,尹庆栋乍一看有几许仙风道骨,像个执剑策马的侠士。可这仙风道骨就像一层薄薄的衣衫,轻轻一扯,就滑落在地。

    失去仙风道骨的尹庆栋不像侠士了,倒像个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那我就照实了吧。协会里大部分成员都不大瞧得上老罗。”

    明恕问:“因为他以协会的名义给他自己的生意广告?”

    “这是后来的事。”尹庆栋:“大家瞧不上他,最早是因为他‘俗’。”

    “俗”这个字在普通人眼中可褒可贬,但在书画界,一个人或者作品如果被评价为“俗”,那就等于是个低劣的笑话。

    明恕点头,“继续。”

    “老罗其实根本不大会画画,字写得也就那样。他以前是在学校里画黑板报的,在学生老师间当然算‘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但在我们这儿,根本是连门槛都摸不到。凭老罗的水平,原本入不了会。但当年我们协会一穷二白,他一来就送了三台风扇。”尹庆栋尴尬道:“老会长就接纳了他,还亲自指导过他。那时我们其实都没有想到,他加入协会的目的不是提高自身,也不是为了交流,只是为了得到一张名片,然后利用这张名片,去‘骗’那些老板们的钱。”

    明恕默了几秒,将话题往回拉,“瞧不上是一回事,得罪是另一回事,罗祥甫得罪过什么人没?”

    尹庆栋紧皱着眉,“你怀疑是我们协会里的人杀了老罗?”

    “常规问题而已。”明恕。

    尹庆栋愈加紧张,“不至于,真不至于。老罗早几年想融入我们,经常请我们喝酒吃饭,我也是从那时起与他有了几分交情。但很多人仍旧瞧不上他,不搭理他,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套近乎了,来协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专注赚钱去了。你们要查疑凶,在我们这儿不会有收获的,不如去查查他的家人,还有那些和他有金钱往来的老板。”

    无需尹庆栋提醒,明恕早就派人逐步排查,此时听他如此一,索性问道:“他的家人?你知道些什么?”

    尹庆栋略有迟疑,“老罗和他老婆康玉,还有儿子罗龙感情都不怎么好。”

    “是吗?但罗祥甫失踪之后,是康玉四处奔走。”明恕故意道:“她很着急。”

    “奔走而已,明不了什么。着急更明不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装出来的?我这么吧,我也是书画这一行的,老罗的水平在我这儿确实不够看,他投机取巧,但不偷不抢,为的不过是赚钱养家,这总不是罪过吧?”尹庆栋扯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又道:“他也是为了他那个家庭赚钱,这还真没错。那些大老板钱很大方,动不动就是几万十来万,但老罗吃穿用都跟个刚进城的土老皮似的。为什么?因为钱都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大手大脚的老婆挥霍了!”

    明恕记得,康玉不仅保养得不错,衣着也是中上等。

    若是康玉与罗祥甫站在一起,恐怕看不出是一对夫妻。

    “有次喝了酒,老罗跟我过,年轻时穷怕了,老母亲得了病没钱医治,没熬多久就走了。”尹庆栋接着:“他一门心思扎在赚钱上,又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我们笑他掉钱眼子里去了。他他赚的钱,一些给康玉花,一些攒着以防不测。”

    “罗祥甫给了罗龙两百万的事,你知道?”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老罗过好几次,看得出他很高兴——能帮儿子,哪个当父亲的不高兴?对了,后来罗龙做生意亏了钱,又找老罗要过钱。”

    明恕挑眉,这倒是一条新信息,“要过多少?罗祥甫给了?”

    “我不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尹庆栋回忆道:“上个月老罗约我、老傅、老李去他家做客时的。当时他还没给钱,跟我们抱怨罗龙没有经商头脑,给多少钱都是水漂。至于后来给没给,我就不知道了。”

    明恕立即问:“那你记不记得,罗祥甫那天和康玉闹过矛盾?”

    尹庆栋奇怪道:“康玉跟你过?”

    明恕答非所问,“闹得厉害吗?”

    “其实也不算闹。”尹庆栋:“就康玉单方面跟老罗吼,老罗不该在外人面前贬低儿子。哎,你这有什么?老罗心情不好,倾述一下也不行吗?父亲的钱就不是钱,就能随意挥霍了?也亏得老罗有钱,性格又软弱,罗龙才能从他那儿一笔接着一笔地榨。我句不中听的话,就算老罗没有遇害,长此以往,也会被罗龙榨干。”

    这话与康玉的就不同了。明恕量着尹庆栋,想着康玉不久前的解释。

    这二人之间,一定有人在谎。

    问题在于是谁在谎,谎言于谁更有利。

    “还有呢?”明恕脑中转得极快,脸上却风平浪静,“和罗祥甫交道的那些老板,你有印象格外深刻的吗?”

    “这我可不敢随意。”尹庆栋接连摆手,“你们警察厉害,你们可以自己去查。”

    明恕眯眼笑了笑。

    尹庆栋连忙解释,“我只听老罗过有些老板欠他钱,但确实不知道是谁,我总不能乱猜吧?”

    “最后一个问题。”明恕:“罗祥甫沉迷摄影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你算是问对人了,早前我还陪他去买过摄像头。”

    “康玉他自从有了这个爱好,连生意都不怎么接了?”明恕模棱两可地抛出信息,只等尹庆栋开话匣。

    “康玉还有脸?”尹庆栋干笑,“老罗就是家庭生活不如意,才将摄影当寄托。康玉只顾自己和罗龙,常年对老罗冷暴力,老罗回家也好,不回家也好,都没个人关心关心。”

    明恕以前处理过家庭冷暴力案子。现在有很多人认为家暴不管是冷暴力还是传统暴力,受害的都是女性,其实不然。在不少中老年家庭中,承受冷暴力的相当一部分是男性。

    “罗祥甫拍的大多是年轻女性。”明恕问:“他有没有给你看过照片?”

    尹庆栋张了张嘴,叹气,“看过的,他每次给我看,都显得很开心。但你他一老大爷,追着姑娘拍照叫什么事?往前几十年,这就是有伤风化,得坐牢的!我劝过他,但他不爱听,他为家人奔忙了一辈子,几十年都只想着赚钱,如今到了这把岁数,才好不容易有了个爱好,让我们谁都别劝。”

    明恕靠进椅背里,梳理着大量涌入的信息。正在这时,周愿一个电话来,“明队,监控有发现!”

    画质不佳的视频里,7月1日夜间10点24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行迹诡异进入罗祥甫所居住的区,11点57分原路离开。

    该男子正是罗龙,而捕捉到他的摄像头被安装在区西门,是唯二能工作的摄像头之一。

    “明队。”周愿个头,声音也,“我记得你叫我去调视频时,康玉罗祥甫不会由西门进出,我们查西门摄像头是白费力气。”

    明恕当然也记得这个细节,更记得在罗家时,康玉罗龙已经几个月没有回过家,目前正在赶回冬邺市的途中!

    罗祥甫遇害前一日,罗龙莫名出现在区,而在这之前一个月,罗祥甫向朋友抱怨儿子经商失败,又找自己要钱。

    罗龙深夜归家,是否与罗祥甫产生过金钱上的纠纷?

    罗祥甫的死,与罗龙有关?

    “罗龙现在在哪里?”明恕寒着神色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