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决定(二)
下一秒,狂风继续吹入机舱。
镜头切换。
夏烧已经落入高空之中,半秒不到便开始天旋地转。
他紧闭着嘴,手肘弯曲着抓住背带,像有无数声尖叫压抑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
开伞后,镜头猛烈抖动着,夏烧慌乱地朝镜头看了一眼。
江浪霆没忍住笑了笑。
他有点儿形容不出来现在的心情……
总算是能理解每次看自己比赛时的夏烧了。
难怪,他每次看夏烧的直播回放时,看这个人总和周围的人表情不一样。
看热闹看乐趣的大家永远都在为冠军欢呼、呐喊,在为比赛的精彩刺激而握紧双拳,在拿着手机拍摄下每一帧轮胎碾过赛道的火花……
但夏烧不一样,他眉心间紧拧起来的纹路总是抹不平。
他是主播,不能有太多私人感情,所以他还是拿起手机继续用一种努力压抑的平静情绪去向观众们讲述赛场的精彩纷呈。
他只是个中间的“翻译者”,不该有太多个人情绪。
江浪霆沉默着,抬眼看了看孟前泽,对方撑着手臂,也回过来目光,两个人短短交流一瞬,孟前泽最终将所有想的话化作了叹息。
自由落体只是短暂一瞬。
空气中听不到别的声音,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画面再一切换,夏烧头顶的固定翼飞机已经再看不见。
他缓缓抬起手用掌心面对着镜头,“决定”两个粗黑大字露在了屏幕上。
手背后的夏烧像是在笑,又像是已经懵逼到呆住,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脚下的天空。
过了会儿,他朝镜头微笑,张开的双手像翅膀似的挥了挥。
夏烧吸了吸鼻子。
在湛蓝天空之上,阳光和丝丝云朵好似从他指尖掠过。
江浪霆虽然会用GoPro录制自己骑行的视频,但是的确很少在网上看其他运动UP主。
他第一次感觉跳伞是一项挺神奇的运动,当人纵身一跃后,整个身体就在天地之间了。
屏幕上的夏烧努力在护目镜后睁开双眼,双臂也张开着,是正在飞翔的姿势。
空中的风吹得极大,他早上起来专门做的发型全乱了,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出来
江浪霆想起自己每次伸手薅夏烧的刘海时总会一句,你眉毛长这么好,遮住可惜了。夏烧会假装肘击他,一边把自己额前碎发理好,一边冲江浪霆瞪眼,这叫造型。
这时候vlog的BGM放了首节奏跳跃的英文歌。
江浪霆稍稍把音量开大了一些。
有教练拍的角度,能看到夏烧是笑着的,四处张望着,目光充满好奇。
色彩鲜艳的伞开着,夏烧被伞吊着,在高空中蹬腿。
很明显,他下降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镜头经过跳转处理,现在是夏烧的第一视角了。
画面上,整片广袤大地尽收眼底。
远处的景色渐渐缩成个个涂满色彩的方块,江河、山林的影子如此清晰。世界变成巨大的调色盘,靠人类肉眼只分得清浓墨与淡墨。
什么人、什么车与楼宇完全不存在了,只剩下大自然。
太阳热烈如追光灯,将他从头到脚照得发亮。
夏烧抓着绳索,像荡秋千似的在空中晃悠起来,他在跳伞运动中找到了在摩托车背上的熟悉感。这种将其他事儿通通抛在脑后的感觉让他无比放松。
他想起龙泉山的雨夜,想起家门口沿江路的每个深夜,想起那日日夜夜浮现在脑海中的可靠身影,闭了闭双眼。
夏烧不断下降着,时不时朝远处模糊的天际线看看。
可惜今天的云海不够壮观。
莫名地,他想起第一次见江浪霆时的感觉。最开始,以为这人是深海,结果现在慢慢儿变成天边一朵可以伸手触碰的云。
那人仿佛在太阳下站着了。
夏烧像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
又是一阵风声响起,大地尽在他的怀抱之中。
夏烧眯着眼仰头看天,再看看脚下,对着镜头比剪刀手,再挥挥手,为自己庆祝。
即将落地,夏烧弯曲膝盖,把双腿抬起来平行于地面。
“来来来,接人!”准备在降落区域里的工作人员纷纷跑过来。
夏烧看自己从他们头顶掠过,再下降。
一落地,等身上的装备都解除了,夏烧开始揉自己的耳朵,紧皱着眉,才回过神似的把摄像机架好,道:“哈喽……现在我的跳伞愿望已经完成了!但这会儿我耳朵特别疼,感觉要聋了。”
他又掐掐脖颈,“脖子也很不舒服,上边儿风太大了。”
同样落地的教练对他做了个“你很棒”的手势,夏烧点点头谢谢。
彭像夏烧是去经历了生死磨难似的冲上来,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当事人什么感觉?”
他未出现在画面中。
“现在当事人的感觉就是,非常害怕,”夏烧停止陈述,开始自己捂着嘴在旁边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拿着摄像机自拍,“刚跳出去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在乱转,人都傻了,完全就忘记了害怕,所有烦心事儿都忘了。”
“想去海边跳一次伞,那肯定更刺激!”微笑着,夏烧一下伸手把汗湿的发捋到头顶,“很想看看大海是不是一眼望不到边……”
他完,朝在旁边整理东西的彭问道:“我刚刚没有很夸张吧?没有很丑吧?”
彭慌张的画外音传来:“没有没有!”
“你慌什么,”夏烧放松不少,“我有在空中流鼻涕吗?”
“有啊。”彭点头。
“啊?真的吗?”夏烧一下就把嘴捂住,从镜头里能看出来耳朵全红了。
彭:“假的!”
“你怎么这么好骗?”同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忍不住道。
夏烧一想到上次自己录的蹦极视频就被截了不少丑图,这次有点儿怕被截流鼻涕的表情包。而且,尽管很多人安慰他他表情崩了也好看,夏烧还是不太忍心去看自己那一期视频。
……
一期vlog结束,江浪霆关了微博,给夏烧发了个消息问他在哪里。
这边夏烧收到消息后秒回:
——在家里等我哥。
等了半个多时,贺情才托着一大箱要托运走的年货回家,等会儿有快递员来取,这些东西得往北京寄。
夏烧疑惑道:“北京?”
贺情连忙点头,忙得不可开交了,“我和应与臣得一起回北京。应与臣他哥回北京好久了,问我今年在北京过年行不行。”
“又回去?”夏烧问。
“嗯,这次是去过春节了。”贺情回答。
“你爸能让你去?”夏烧早知道贺家大前年闹的那些事儿,不知道父母能不能大度到让儿子去别人家过年,“在那边过除夕?”
“嗯,他让我快滚蛋!”抬眼笑笑,贺情把手腕的衣袖捋起来看了好几次时间,有点儿着急,“对了,柳岸告诉我你得工作到大年二十九了,我给你订大年二十九的机票来北京一起过节吧?还是你要和姨父一起过?”
“我爸……”夏烧顿了顿,“已经出去旅游了。”
贺情开始开包检查自己的身份证带好没,“嗯?去哪儿了?”
“海南。”夏烧回答。
点点头,贺情摸摸夏烧的后脑勺,问:“那你来北京和我们一起过吧?我对象他家挺大的,住得下。等除夕夜让应与臣给你用屁股玩儿摔炮,然后我俩得一起把他送到男科医院去。”
想了想,夏烧觉得是挺好玩。
但他还是:“干脆……哥,我就留在这儿过年吧。”
收好两个人的行李,贺情想想夏烧的家庭状况,多问了句:“你一个人?”
夏烧迟疑了一会儿,答道:“不是。”
贺情眯了眯眼,“和谁?”
“过年告诉你。”夏烧。
“好吧。”贺情点头。
在家里吃完晚饭,夏烧回卧室收了收东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了瓶橙汁站在酒柜边搓搓手,“哥,我出去一趟。”
“好。”贺情点点头,“钥匙带好,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噢。”
临出门前,夏烧冲贺情笑笑:“会的!年后再见啦。”
出门,关门,进电梯,再按楼层。
一系列平日里做惯的动作,在今天看来就谨慎了不少。夏烧实在是没想好要怎么,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问题。不过如果该来的来了,他会好好把自己的事儿清楚,不让任何人担心。
进屋换了鞋,夏烧把围巾取下来挂在门口。
他看江浪霆正难得地靠在沙发上翻手机,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你流鼻涕的表情包。”江浪霆淡淡道。
口吻平淡地像在看一条关于夏烧的八卦新闻。
“……”夏烧愣好一会儿,想起来这期跳伞的视频发布了,冲过去坐他腿上,“真有?”
“……”江浪霆摇摇头。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你好骗呢。
“我大腿根儿还疼着呢……你快给我揉揉。”夏烧简直想把裤子脱了给他看。
江浪霆瞄了一眼:“哪儿疼?”
“大腿根儿啊!给勒红了。”
“没啊。”
夏烧瞪着眼一看,怎么就消了?
倒没管还有没有痕迹,江浪霆上手给他按摩了几下。
突然想起来夏烧在vlog里有一段儿在空中傻笑到发出声音的情况,他好奇道:“我看你在下降的时候笑得特别开心,你笑什么?”
“……”夏烧一时语塞。
江浪霆又问一遍:“笑什么这么开心?”
夏烧捏住他脸蛋儿,:“就……在空中的时候,突然就想到第一次见你了。”
江浪霆:“嗯?”
像忍不住想乐,夏烧清了清嗓,用极其温柔的嗓音开始哼:“我爱祖国的蓝天……云海茫茫一望无边……”
想起自己九月份第一次见江浪霆时的蠢蛋醉酒样子,夏烧简直想穿越回去把那个醉醺醺的自己给揍到昏迷。
算了,这人不提还好,一提,夏烧满脑子的旋律都是那首歌。
江浪霆想起来了,嘴角一弯:“那你怎么没唱《我爱祖国的蓝天》?”
夏烧:“……”
我干嘛要唱?!
在脑海里过完了一遍歌词,夏烧亲了他一口,冲进卫生间要洗个澡,轻车熟路地简直像回到了自己家。
等夏烧洗完澡搭着浴巾出来,江浪霆已经反复把手机里夏烧跳伞的视频看了好几遍。
夏烧关了饭厅和走廊的亮灯慢慢走进卧室内。
江浪霆已经换上睡衣睡裤,靠在床头,床头柜放了几张揉捏得发皱的商报。
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终于开口问道:“你跳完伞……什么感觉?”
“感觉我很渺,”夏烧抱住他,“感觉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
江浪霆叹息一声,道:“是啊,人就是这样,想想当下需要怎么选择就好。对吗?”
夏烧隐隐约约感觉他意有所指:“嗯。”
他真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过江浪霆骑摩托车了。
快要过年不是理由,天气冷也不是理由,他是曾经见过江浪霆赤膊跨在杜卡迪上,手肘处安了个软护具,一身清凉地在寒风中等他。
他心中有这个模糊的猜测,但是他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每晚一闭上眼,夏烧好像常常能梦见江浪霆穿着一身赛摩服的背脊。
宽厚、可靠……
是梦里理想世界的一座巍峨高山。
夏烧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在他的成长轨迹中,他从来不认为有人会愿意为他去放弃什么。
从到大,给他当爹的人贪玩儿好色,把有关于“儿子”的事都推给了当家的妻子,常常以生意太忙为借口,把儿子当成回家消遣逗弄的玩具。开心了哄一哄,不开心了就扔到一边不管。
相比之下,夏烧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没那么重要。
等到好不容易长大了,当妈的远渡重洋,选择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他不怪妈妈,也完全能理解那种想要重新来过的感觉。
活着就是个不断重新开始的过程。
夏烧在最初就是自己爬行,逐渐变成直立行走,有了自己的步伐,他的每一步都是新的。
时针已指向凌一点。
关了卧室里的灯,江浪霆把手臂收紧了点儿,声道:“夏烧,其实我的世界也很渺……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宽阔。我没有家,没有别的软肋,没有别的东西让我去牺牲。”
他的世界和我一样渺。
怀里的夏烧一震。
见夏烧不答话,江浪霆继续:“我很怕你的伞不开,就像你担心我刹车失灵一样。”
那种担心心上人的感觉,像被一双大手扼住喉咙。
“不会的。”夏烧把身上的被子裹紧,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江浪霆摸摸他柔软的耳垂,嗓音发哑:“我……就到此为止吧。比赛不去了,山也不跑了。”
“你真胆。”夏烧背对着江浪霆,把嘴唇已咬出了血。
谁知道用名字可以当挡箭牌的江二,是个怕失去的胆鬼?
江浪霆没有丝毫犹豫,只是:“我确实胆。”
“我不想去影响你的爱好,你为这个爱好付出太多了。我们都勇敢一点可以吗,我过你可以去热爱你想……”夏烧也不下去了。
“骑车对我来就像一日三餐那样简单,征服它不需要勇气。”江浪霆冷静道。
得到了答案,夏烧实在是镇定不下来,咬牙道:“那你……”
“我只为你勇敢过,”江浪霆,“在我用画了玫瑰的头盔冲向终点的时候。”
“……”夏烧不出话。
“还有在你第一次在酒吧门口看向我的时候。我走上来,在想可不可以送你回家。”
江浪霆的声音很沉,在黑夜里显得尤为入耳。
倒吸一口气,夏烧压下眼眶里发热的液体,闷闷道:“……可以。”
江浪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是啊,我都还没准备好,也没有过多的想法,你就自己把自己包成礼物送到我家门口来了。
还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夏烧才把埋到被窝里的脑袋放出来,试探性地问道:“今年一起过春节吧?我一个人。”
“好,我也一个人。”江浪霆。
夏烧在被窝里将手伸过去悄悄握住他的,认真道:“现在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