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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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不是对所有人来都是神,鬼不是对所有人来都是鬼。”他道。

    洛翊似乎没有听他们话,两眼没有焦距地看着斜上方,一副什么事情都不用关心的样子。但是她听到男人这么的时候,居然露出舒心的笑容来,一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将脸和一头秀发往他的身上蹭,仿佛是撒娇的猫一般。

    那男人像抚摸猫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铁姐心里一暖。她忍不住想象对面两人坐在寒冷而又未冻的水边相互依偎的样子。她知道俄国确实有个不冻港,但从来没有想过身边还有人想要去那里生活。

    男人抚摸洛翊的头发时,铁姐又看到了他太阳穴位置的青黑一块。她不无担心地道:“不冻港对洛翊来或许是天堂,但是对你来不一定。你是阳刚之身,长期跟她亲密接触的话,身体会受损。等你去了那极夜之地,终日见不到阳光,你的身体会更加虚弱,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话的时候,铁姐注意看了看洛翊的表现。洛翊就像外面俄国商人里的洋娃娃一样无忧无虑,没有为她身边这个男人的处境而焦躁忧虑。不过铁姐知道,这种无忧无虑或许正是洛翊无与伦比的优点。操心的事情自然有操心的人去做,而不操心的人只要让操心的人觉得快乐和值得就行了。

    而这种无忧无虑不是天生的。洛翊是斗鬼,是斗鬼人用不为人知的歪门邪道方法弄来的。这样的斗鬼往往不记得生前之事,从性格上来,就如涉世未深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般,不懂勾心斗角,也不知柴米油盐。不念过去之一点一滴,也不畏未来之一寸一厘。

    男人点头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会扛不住。以前在上海斗鬼场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见过喜欢上自己养的斗鬼的朋友。但就是知道自己扛不了多久,所以更要尽快将她送到不冻港去呀。”

    铁姐摇摇头,道:“就算你把她送到了那里,你也坚持不了多久。你不知道吗?你的太阳穴已经变成青黑色了。你不觉得你再怎么努力,你跟她的美好时光也是昙花一现吗?对不起,这也是我偶尔同意我父亲拆散人鬼鸳鸯的理由之一。”

    男人抬摸了摸太阳穴位置,轻声哼笑道:“鸟雀同居一窝不过一个季度,蝇虫相配一对不过半天。在我们看来,这些时间都太短了。但是对于它们来,那就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我不奢求太多,只求一个季度,或者几天就够。哪怕刚刚到不冻港,与她相伴仅有一天两天,我也心愿已了。”

    完,男人又侧头去看洛翊。

    正在发呆的洛翊看到男人低头来看她,连忙歪了头迎合出一个抿嘴的笑。眼睛弯得如那把伞的曲柄一般。

    “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就不好多什么了。只是我国势力微弱,备受欺凌,现在的俄国人自视高我国人一等,不太友好,你和她无依无靠,路上要多加心才是。”

    “多谢庄家关心。”那男人微笑道。

    依靠在他肩膀上的洛翊此时居然眯着眼睛睡着了。男人的姿势僵硬,生怕洛翊的脑袋从他肩膀上滑下来,从而打搅了她的睡眠。

    “你现在住在哪里?”铁姐问道。她想在他离开之前送点东西过来,让他们在路上少受点苦,虽然那男人和洛翊都没有一点受苦的样子。

    那男人见话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再隐瞒没有什么作用,于是将他现在借住的地方了出来。

    铁姐点头道:“西出阳关无故人,你上了中东铁路就没有熟人了,不妨暂时把我当做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朋友。离开哈尔滨之前遇到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来找我。”铁姐又将她的地址给他听了。在此之前,她从不向斗鬼人透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和真正的住址,这次她破例了。

    那男人露出感激之情,连连点头。

    铁姐站了起来,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其实铁姐没什么事,斗鬼场的事情早就处理完毕了,不然也不会来这熙熙攘攘鱼龙混杂的市场闲逛。但她看见那男人为了让洛翊睡得舒服而不敢轻易挪动身子,哪怕是跟她话的时候都怕吵到了睡觉的人,从而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于是,她决定让他们两人自在一点。

    果然,铁姐起身之后,那男人略微含腰示意便将洛翊抱在怀中,让她睡得舒坦。他将洛翊中的伞心翼翼地抽出,然后放在地上。铁姐刹那间将那把伞错看成一条缠在洛翊身上的蛇,在那男人抽离的时候,那蛇的尾巴翘了起来,似乎要绕在洛翊的身上。

    铁姐慌忙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把弯曲的伞柄看成蛇的尾巴了。

    幻觉刚刚缓解,铁姐看到那男人将伞放在地上的时候,又感觉那伞要像蛇一样蜿蜒爬走。

    后来铁姐再想到当时的错觉,觉得那应该是不祥的预兆。

    铁姐抑制住上前踢一脚那把伞,试试那把伞会不会动起来的**,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离开了那里。

    第二天,铁姐拿了一些钱去找那个斗鬼人,她按照前一天他留的地址找过去的。他住的位置比较偏僻,那个旅馆从外面看就破破烂烂,进去之后更加失望。

    铁姐循着房门号找到了他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了。洛翊则趴在他的床边,非常罕见地拧起眉头看着他。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脸上有了明显的青色,仿佛是来不及卸妆的戏子哭花了脸一样。

    他张了张嘴,瘫在床上的稍稍抬起。

    洛翊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将头乖乖地伸了过去,让他的摸到她的头。

    “不要紧的。废铁庄家过了,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的。”此时他恰好看到铁姐走进来,于是又,“你不要担心,你担心的样子不好看,我会觉得我没用的。”

    洛翊立即挤出了一个笑容。

    铁姐知道尸气和阴气对人的影响,随时可能夺走一个人的命,只是她没想到尸气爆发的时间是这两天。她走到他的床边,摸了摸他另一只的脉。

    他不等铁姐话就先话了:“没有用了,废铁庄家。”

    铁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脉搏了,知道他自己有了感应,于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出她的判断。

    “麻烦你送她上火车,让她一个人去不冻港。我本来不想求你的,但是现在看来除了求你没有其他办法了。”他虚弱地道,鼻子如着凉了一般堵着。

    “不。”洛翊突然道。

    “为什么不?”他问道。

    “不。”洛翊回答道。除了一个“不”字之外,她没有其他的字。那个挤出来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气都叹出来。

    洛翊急忙在他胸前摁压,力图让他舒服一点。她的脸上只有微微掠过的不安,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悲伤。刚才拧眉的时候,她也仅仅是拧起眉头而已,脸上则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水。

    但她这样的表情让铁姐更为觉得心疼。

    那男人稍稍顺了气,道:“庄家,洛翊就拜托给你了。我要先走一步了。”

    铁姐安慰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

    那男人感激道:“庄家,我的钱用得差不多了,人也不行了,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就把我知道的避光术告诉你吧。这个术法对你来也许没有什么用,但是我身上就这么一个东西了。”

    “不用不用。你什么都不用给。”铁姐道。

    “不管有没有用,我将这个送给你,是表达我的感谢。我这辈子一无所成,就这避光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洛翊也朝铁姐频频点头,希望她听下去。

    铁姐便听了下来。

    “你也看到了,洛翊见到你的时候是打着一把伞的。那把伞的伞面其实有三层。里外两层是我们常见的雨布,夹在两层之间的是荷叶。荷叶是可以帮鬼挡住阳光的。很多地方的水鬼就是藏在池塘的荷叶丛里,等人下水了再游过去拖人。夏天有太阳的时候,水鬼就是躲在荷叶下面乘凉的。另外,荷叶不吸水,水是吸收阴气的东西,所以荷叶不会吸走阴气,阴气在里面的话也不会泄出去。种种综合之下,荷叶是鬼最合适的遮阳伞。鬼是可以顶着荷叶在白天出来的。我就是用了这个方法让洛翊可以白天出来,这比避光咒都要厉害,就像驱鬼咒还不如一盆狗血一样。”他道。

    后来有人在画眉村看到水鬼顶着荷叶上岸来骗人下水。有人便是姥爹用荷叶伞为鬼遮阳看日出,让其他的鬼知道了荷叶的用处。幸好水鬼只是在水中力大无穷,上了岸就无缚鸡之力,所以上了岸的水鬼也不能强行将人拖入水中。

    水鬼聪明得很,跟水里的鱼一样。

    在同一片水域钓鱼钓久了,鱼儿便不肯上钩。有的鱼儿甚至只啄掉鱼钩外面的食饵,却不将食饵连同鱼钩一起吞下去。钓鱼的人明明看到浮标沉进水里了,可是一提鱼竿却轻轻松松,鱼钩上的诱饵已被啄得稀烂。

    龙虾也是这样。

    我在读学的时候,我们那里是没有龙虾的。后来有一辆满载龙虾经过这里的大货车翻了,一车的龙虾逃到了附近的水田和水塘里,飞速繁殖起来。那时候,我们上学的伙伴们用一根没有鱼钩的钓竿,在钓竿的线上绑一个青蛙,只消半个下午就能钓一水桶的龙虾。因为龙虾见了青蛙就用大钳子夹住往嘴边送,即使钓竿将它从水中提了起来,它也不松开钳子,从而被钓龙虾的人轻而易举地钓进了水桶里,进而成为一碗味道鲜美的菜。

    可是钓龙虾的人没过多久就发现这样的钓法不灵了,在用钓竿将龙虾扯出水面之前,要用一个捕虾将龙虾勺起来。不然龙虾会在出水之前松掉钳子。

    如此一段时间后,钓龙虾的人发现即使用捕虾也逮不了龙虾了,因为只要钓竿的丝线一动,龙虾就跑了。

    似乎鱼和虾之间有着非常灵通的消息,能渐渐窥破人所知道的一切。

    水鬼也是这样。它们内部的消息传播得比人们想象的要快,并且不限水域。这个村里发现有水鬼头顶荷叶上岸之后,那个村里也有人发现顶着荷叶上岸的水鬼了,不就附近好些村里都传来水鬼上岸的消息。那段时间里,如果有谁家的孩子摘了池塘里的荷叶戴在头上,必定会遭到大人的责骂甚至殴打。那时候的孩子们偏偏喜欢将荷叶倒扣在头上,模仿清朝的士兵。荷叶的形状确实很像清朝的官帽,如果加一把散乱的绳子就更像了。这些欢快玩乐的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们的担心?所以往往被责打之后觉得非常委屈。大人就耐心地解释,可是解释对于孩子们来没有多大作用。有些孩子反而对生长了荷叶荷花的池塘更加感兴趣,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要往亭亭玉立的荷叶下偷瞄。

    那段时间里,附近村里的人都这是姥爹带来的祸端。可是那段时间里虽然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但是没有一个人因为水鬼而溺水,倒是有一个跟丈夫吵了架的年轻媳妇一时想不开,跳水自杀。可是她跳下水之后被呛得不行,又在水中扑腾呼救,被人救起。

    外公还为此事心有余悸,怕那年轻媳妇的家人责怪到姥爹身上。他听此事后,在姥爹面前:“幸亏被救起来了,要不然人家会是水鬼到岸上来引诱她下水的,你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姥爹却:“哎,我知道她的八字,她呀,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得溺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年轻媳妇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这次她抱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跳了水,直接沉到了水底,再也没有起来。

    不过这次外公不用为姥爹担心了,责任在石头而不在水鬼。

    要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担忧还是来自那个名叫阿东的鬼戏子。要不是阿东,姥爹就不会使用铁姐告诉的避光术,画眉村附近的水鬼就不会得知荷叶的奥秘。

    当然了,这万万不能怪到那个斗鬼人的身上。那个斗鬼人将这个秘密告诉铁姐的时候确确实实是出于好心,出于感恩。

    铁姐也没有亏待那个斗鬼人。

    斗鬼人在那个破旧的旅馆里咽气之后,铁姐将洛翊带走了。她让洛翊白天出来,打着夹了荷叶的伞抛头露面。她想过托人带洛翊坐上中东铁路去俄国的不冻港,但是斗鬼人去世之后恰好中俄两方关系变得艰难,铁路一度停运。而铁姐不能一直留在哈尔滨,于是只好放弃这个念想,将洛翊带回了上海。

    洛翊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性情大变,她乖乖地跟着铁姐,依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偶尔她会向铁姐问起斗鬼人,好像有些想念他了。铁姐便回答道:“他有事出去了,过几天就回来。”每当听到这个回答,洛翊就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能看到她喜欢的人跨门而入。

    这种谎言了无数次,洛翊每一次都深信不疑。

    由于荷叶虽然避光,但总不如不见光的好,洛翊不久之后也渐渐衰弱下来,最后化为枯骨。

    姥爹和米在保定的时候,铁姐曾将这段往事给姥爹听,而米故意一会儿进房间,一会儿出房间,弄得铁姐面红耳赤。完这段往事后,铁姐对姥爹道:“虽然我仍然觉得没有将她送到不冻港去是一个莫大的遗憾,但她又何尝不是别人羡慕的人?很多人选择过感情淡薄的生活,其实是因为能让她感情浓烈的人对她并没有浓烈的感情。”

    这时米刚好又闯了进来,姥爹便没有回答她。

    当阿东他想要看看日出的时候,姥爹想到了曾经的这段往事,想起了远在北方的铁姐,才想起自己已经跟铁姐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后每天晚上姥爹都是先给颜玉兰肚子里的胎儿念经,然后在头天晚上的地方念诵地藏经。为了不使孤魂野鬼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聚集,姥爹先在冯俊嘉村子周围设了阵法,减弱地藏经传播的范围,然后姥爹花了七个夜晚才将冯俊嘉村子附近的孤魂野鬼超度完毕。

    第七天晚上,姥爹将阿东带到了画眉村。第八天的清晨,天空还有一两颗星子的时候,姥爹便带着阿东去看日出。

    那时正是荷花盛开的日子,荷叶也旺盛。

    姥爹在长有荷叶的池塘边上摘了一个较大的荷叶,叫阿东戴在头上。

    阿东问道:“这荷叶就能让我避光吗?”

    姥爹道:“是的。只要你不摘下它,你就能如愿地看到日出。”

    他们话的时候,荷叶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仿佛一条大鲤鱼被惊动了,水面荡起了波浪,波浪撞在荷叶杆上又分出许多水圈。一串大大的水泡从下面冒出,到了水面就破裂了。

    姥爹后来回想,应该就是那时水鬼听到荷叶的秘密的。

    戴着荷叶的阿东跟着姥爹去了画眉村的后山等日出。

    见东方还没有光亮,阿东捏了捏荷叶的边缘,闲聊道:“马秀才,你最遗憾没有跟米做的事情是什么?”

    姥爹没想到阿东会问这个,愣了愣,道:“应该没有遗憾没有做过的事情吧。”

    阿东惊讶道:“不会吧?每一个错过的人不都会有缺憾想要弥补吗?就像我这样,哪怕是想看一次日出回味一下也好。”

    姥爹道:“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得知荷叶可以避光的吗?”

    阿东摇头。荷叶随之转动。

    于是,姥爹将铁姐讲述的斗鬼人和洛翊的事情转述给阿东听。

    阿东道:“你看,他们也有遗憾的,他们想去不冻港却没有去成。”

    姥爹又将铁姐作为结尾的那些话了出来,然后道:“能遇到她,我就没有遗憾了。”

    阿东沉默不语了。

    姥爹又道:“铁姐洛翊何尝不是别人羡慕的人,我却没有羡慕过别人,只羡慕当时她还陪在身边的自己。”

    阿东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天幕由黑渐渐变蓝,东方的蓝色边沿又多了一道参差不齐的暗红色。姥爹道:“太阳就要出来了。”

    阿东默默地看着东方,眼睛又昏暗变得黑亮。

    太阳终于在东方探出了一个头,天边的红色越来越多。

    红色映照在阿东的眼睛里,黑亮的眼睛中间有了两团红色,仿佛着了火。

    姥爹在旁劝道:“别盯着太阳看,你现在毕竟是极阴之身,不比活着的时候了。”

    他却没听见一样,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那荷叶果然有用。纵然太阳的光芒四射,阳光普照,阿东却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但或许是由于本身对阳光的恐惧反应,他的脚却在微微地颤抖,仿佛身边被风吹动的树一般。

    姥爹想安慰他,不让他颤抖,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姥爹忽然想起米曾经剪出的那些纸人常常在他起床的时候来到他的窗前,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窗户上的时候,他便先看到地上有纸人被拉长的影子,再看到窗户上的纸人。由是,姥爹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也有了丝丝缕缕的感触,也忍不出情绪波动。

    太阳的光越来越强烈,而山下的村子里渐渐有了生气,能听到远处有人话,有牛哞哞,有鸡咯咯,有孩的哭声。

    阿东自然也听到了山下的声音,他动情地道:“谢谢你,马秀才,我感觉又回到了过去,好像我下了山,就能回到我曾经居住的村子,看到那些熟悉的人好像她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