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娘, 今朝吃什么?”
因为一直下雨的关系,赵蒙既不能在家里的染坊做事, 也不能出门去耍, 被拘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十分没意思。之前已经和家里的姐妹能玩的游戏来来回回不知道玩了多少遍了,这时候再没有心思玩。
没有事情做, 坐在廊子底下看灰蒙蒙的天上掉雨滴,发了一会儿呆想起吃饭的事情, 就问了王氏——也不能赵蒙有多贪吃,只是整天在家里闲来无事, 那不就只剩下吃和睡了么。
王氏一边往厨房走, 一边也在发愁家里吃什么的事情。雨下了这么久, 菜市场越来越寥落, 早就不能指望了!有时候运气好, 遇到有菜摊, 那真是看见什么买什么,哪还能像一开始一样挑剔!
但即便是这样, 家里的饭桌还是变得越来越寡淡起来。每天做饭的时候王氏和赵蓉蓉就望着厨房橱柜和角落里那些东西发愁!
这些日子王氏检查自家各个坛子里的各样酱菜、咸菜,发现存的越来越少, 也是叹气。就怕有一天这些咸菜、酱菜都吃完,那真是饭桌都不知道怎么开了。——酱菜和咸菜是三月里做的一批,往年到六月的时候又要到菜市场买一批蔬菜来做。今年已经拖到这个时候了,自然不会还有太多剩下的。
“吃吃吃,有的给你吃就不错了, 到时候做什么就吃什么,还问什么!”王氏没好气骂了赵蒙一句,赵蒙像个鹌鹑一样只敢低头听着,万万不敢有什么反嘴的。
不过话又回来,王氏的话也没什么错。这些日子原本因为下雨没有再往上涨的粮价,现在又因为雨水不停而往上走了。
这样不停的雨水,走旱道运粮,一路艰难,一车两车还行,数量大的话基本上行不通。水路?雨水没有一开始那么猛了,风也了很多,似乎可以行船。其实不然,要知道扬州可是在运河边上,而运河不是自然形成的河流,所以需要依靠水闸调节水位、供船同行。
而在不停的雨水之下,原先因为干旱而下降的水位很快涨起来,而随着水位越来越高,已经没有什么船能在这个时候的运河上走了。
粮食进不来扬州,扬州唯二的指望,一个是临近的大城,特别是粮仓多的大城可以转一些粮食过来。只不过这想也白想,因为临近扬州的自然和扬州差不多,这个时候都是先顾着自己再。
另一个就是富户开仓放粮。富户本就有许多农庄,再加上藏粮的习惯,一般来一个富户开仓放粮就能救一大批人。何况扬州有钱人多,都能匀出一部分米粮的话,扬州是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不过这也是最后的退路了,如果不是走到没有路,怕闹出民乱,一般的富户谁肯放粮?不要放粮了,就是以中等的价格卖,他们都是不肯的。
这种情况下,家里没有存粮的可不是要受饿了。
王氏这样赵蒙也是对的,别人家干饭都吃不上了,往往是早上煮一碗米,熬出一大锅寡淡的稀粥,那稀粥往往薄的能照出人影!然后一大家子就吃这一大锅薄粥度日。往往是女人家吃上面一层近乎于米汤的部分,男人家捞下面的。下面的多一点儿米粒,算是给当家男子的特殊优待了。
在人家这样过日子的时候,赵家每天不是干饭,就是拿面蒸馒头,有时候还吃面条!而身在福中的赵蒙居然询问吃什么,仔细想想,还真让人容易当他吃腻味了,不知道惜福呢!
不过实际上赵蒙是冤枉的,他真的只是太无聊了才问这个的!
相比于他的无聊,赵蓉蓉赵莺莺,甚至赵芹芹就很有些事情做了。赵蓉蓉和赵莺莺既有女红活计要做,又要分担王氏的家务。赵芹芹则是无事可做被王氏看到了,正式让她学起针线来。
这些日子手指头已经扎的没一个完好的了,王氏一边心疼一边生气:“你个笨丫头,平常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这时候就笨手笨脚的?我不指望你赶上你两个姐姐的灵巧,你好歹别丢你娘的人啊!我家还没出过你这般手笨的!”
赵蓉蓉常常做饭,当然知道王氏在烦忧什么,对着弟弟摇摇头,算是不能救他。赵莺莺则是得意地指了指自己,做出一个口型‘求我’。
赵蒙连思考都没有,立刻拱手作揖,一样做了一个口型‘求你’。实在是相当没有气节,一下子就屈服于自己的妹妹了。但是对于赵蒙来,气节算什么,又不能吃,重要的是有人把他从王氏的怒火中解救出来。
赵蒙伏低做之后赵莺莺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各色丝绳,轻巧起身:“娘,我来帮你,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您不用担心饭桌上的事情了。”
果然,王氏一下就不再厨房门口赵蒙了。换上的脸色不知道好多少,只不过在转身进厨房之前,回头又是恶狠狠:“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省心,我真是要烧高香!”
赵莺莺笑眯眯地进了厨房,一边量自家还剩下什么一边对王氏道:“娘,我想起以前不知道听哪个大娘过的一个做饭的法子了,不用做菜,就把各种菜放进饭里面一起焖熟就是了。”
王氏纳闷:“这能好吃?”
赵莺莺拍胸脯保证:“人家大娘用这种事骗我一个孩子做什么,她这是她老家做饭图省事的一个法子。”
王氏半信半疑,当然了,也是因为让赵莺莺试一试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反正这个菜饭只要熟了就可以吃,又不会浪费。至于好不好吃,现在外头干饭都吃不上了,还在乎这个?
家里还剩下半袋子土豆!这是好东西。土豆做出来,既能当主食又能当菜蔬,而且滋味不错,加上耐于储存,所以当初囤粮的时候特意多囤了一些。这会儿家里什么菜蔬都没有了,就连酱菜咸菜都快吃完了,但是土豆却还剩下半袋子。
然后还有一些白菜根之类的零碎,赵莺莺都找了过来——最惊喜的是再橱柜里发现了一大包蘑菇干!赶紧抓上两把,略微冲洗过之后就放在碗里泡发。
土豆去皮切块儿,各种白菜根之类的存货也切碎,最后切下一块熏制的腊肉。这个需要切的薄薄的,只能让王氏代劳。最后把泡发的蘑菇干拿出来切成丁,所有切东西的活计就算完成了。
赵莺莺淘米下锅,然后兑上适量的水,顺便把泡蘑菇干的水也加进去了,这样待会儿蒸上来的米饭就会更香。然后就是芝麻油、咸酱油之类的,并不需要放盐,因为咸酱油和腊肉里面的盐已经够了。
然后再把土豆块、蘑菇丁、腊肉片等全都放进去,盖上锅盖,这就只管蒸饭。
一开始王氏还半信半疑,好在看赵莺莺的做法,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放进去,想来味道就算不好,也不会难以下口。但是等到开锅盖之后,扑面而来芝麻油香、蘑菇香、米饭香、腊肉香,让王氏立刻倒戈。
略尝了尝,相当赞赏这一顿——这不仅是给一直在苦恼伙食的王氏一个解决方法,之后日子不知道怎么做饭就这么解决,怕吃腻了就换一些配料就是。而且这个办法真的很偷懒,以后懒得做饭的时候倒是可以试一试,反正味道也很好。
于是开饭之后,赵家第一次饭桌上没有菜碗,只有一个大竹笸箩,里面是从锅里盛上来的菜肉焖饭。
看上去很随便,不过味道还是让大家大加赞赏的,特别是在没的好吃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一餐算是很满意的了。
赵莺莺后来又给王氏出主意:“娘,我看有一些北边搬到扬州来的人家会做贴饽饽吃,那个简单,很适合最近来吃。”
贴饽饽是简称,后面往往跟着贴饽饽炖某某,如贴饽饽炖鱼。丰厚浓稠的汤汁在大铁锅里熬着,锅子的边缘贴着一圈扁扁的饼子。热气蒸上来,汤汁一点点浸透锅边的饼子,饼往往比汤还好吃呢!
和焖饭一样,这种吃法也简单,从一个菜没有升级为一个菜,本质其实都是一锅烩。
“我们家可没有鱼可以炖。”王氏有点儿犯难。
赵莺莺则觉得这没有什么好难的:“那就炖一些咸肉,还有虾皮、风干的海带——家里还有的吧?蘑菇也可以。土豆放一些,炖到后面土豆能让汤更稠。最后放一些辣椒酱,一锅烩起来,又香又烫!”
王氏按照赵莺莺的试了试,果然调弄好了家里的伙食。而且这也是一样可以改变味道的菜,只要稍微调整一番配料就是了,很难吃腻味。
赵家吃饭的事情算是得到了很好的解决,王氏再也不为这个发愁了。
不过赵家原本为这个发愁,那也是很‘珍贵’的发愁,不是人人家里都能为这个犯愁的——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为老吃那几样菜腻烦而发愁!
所以就在赵家一门心思解决这件事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外界为生存奔忙,情况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
“这雨怎么还一直下?这么下下去还有什么指望!”
没有指望了,早就没有指望了。现在大家想的只有活下去,至于原先的期望,那是什么?不记得了,不存在的。任何活下去之外的期望,只有家境殷实的人才可以去想。对于最底层的百姓来,已经彻底顾不上了。
外面传来巨大的喧哗声,赵莺莺好奇又不敢开门去看。还是赵蒙冒雨扒门缝看了一会儿,才回来声告诉家里人:“是运河上运粮船来了,这下粮铺有米了,都赶着去粮铺排队买米。”
王氏叹了一口气:“运粮船?运粮船能来多少!我们的挨着运河边生活的,这种雨水,运河上是什么情况?大规模的运粮根本不可能。排队买米...就怕变成是抢米。”
赵蒙点点头,显然他扒着门缝听到的消息就和王氏的一样。所有人唯恐落在人后,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都知道粮食根本不够,手脚慢的肯定什么都得不到。
赵吉也略有些烦躁,看着外面的雨水好一会儿,皱着眉头道:“与其指望运粮船来的多一些,还不如指望城里的富户肯松口。就算开仓放粮舍不得,至少卖一些米粮出来,暂时解一解这危急!”
王氏声道:“已经在做看,只不过那些富户里十个有九个心狠。只有一个才能用现在市面上的价格卖给粮铺,剩下的对粮铺都是提价了卖。至于直接卖给百姓,他们哪里敢,就怕买着买着,最后买米变成抢米。”
“要是没有富户们一直在卖粮食,扬州的大粮铺早就空了,再没有粮食可以卖!”
赵吉听到竟然是这样,也是无语。眼不见心不烦,走到内屋闷头睡觉去了。
赵家现在一般连院子大门都不开,这是尽量减少和邻里的交往,这也是现在所有殷实人家的做派。最怕的就是平常相交的街坊邻里找你借钱借粮。不能借,但是多年的街坊又实在难以开口,减少邻里交往就是一个最有效最直接的解决办法了。
赵家的粮食自家肯定是足够的,但是要匀出来给别人一些,那就力有未逮了。更何况匀出来给谁呢?开了一个口子,别人就都指望你家了,所以这个头不能开。
借钱的也是一样,赵家在订了瓦片和石灰之后就没有多少余钱了,这甚至是算了赵莺莺的钱得出的数目。而借了一家,也会引来更多的人。
围墙高高的——这座宅子本来属于一个大户人家,自然有高墙。院门上有一根沉重的门闩,这些把赵家和外面的世界分开。赵家人主动关上了门,在狂风骤雨当中做了一个孤岛。
不是他们不愿意和人交往与人抱团,而是现在不能这么做,他们想到的只有保住自身而已。
大约过了半晌,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动静,像是不远不近的地方发出的,有哭号声夹杂其中。赵家一家人都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他们个个都那么好奇,而是在这种关头,保护消息的畅通也很重要。
不然一开始赵蒙冒着雨扒门缝听消息,王氏是不可能不一句话的。
赵莺莺也没有心思再做活儿了,想了想,拉住赵蒙:“哥,我记得家里有大梯子的,我们爬上屋顶看看吧!”
每家每户一般都会备下梯子,赵家当然不例外。歪了方便日常所需,他们家的梯子是足够上房的。之前赵吉还踩梯子上房顶检查过宅子的屋顶如何,有该换的瓦片都换掉。所以下了这么久的雨,赵家房顶好好的,一点雨水也没有漏下来。
赵蒙一听也是眼前一亮,连忙去找梯子。赵蓉蓉也起身:“我替你们两个扶着梯子!”
最后因为正房d屋顶最高,赵蒙把梯子架在了正房下面,站得高看得远嘛。然后就是赵蓉蓉撑着一把伞看弟弟妹妹只带了一只斗笠上梯子——空不出手拿雨伞,穿上所以又行动不便,不好做爬梯子上房顶的事,赵莺莺和赵蒙便干脆只戴了斗笠,保护肩膀以上的部分。
赵蒙先上的房顶,他是男孩子,又是哥哥,所以格外照顾赵莺莺一些。扶着她的手站在屋顶上,免得她不心跌倒。
这时候雨不算大,但是对于看东西,特别是看远处的东西,还是有影响的。赵莺莺抹了一把脸,赵蒙干脆把斗笠解了下来直接手搭凉棚去观望。
好在那样的动静还是很容易观察到的,就在太平巷子外最近的一家粮铺,人都堵在那一截的街道了。赵蒙和赵莺莺隐隐约约看到那不是有序的买米,所有人都像是疯了一样往里面挤。
在这种情况之下,有没有人挤伤,有没有人趁机没给钱,有没有人干脆上手抢别人的。赵莺莺看不清楚,但是内心一个个给出了答案,有的,有的,有的,而且肯定不只是这些事情!这几乎是一定的。
而这还只是离太平巷子最近的一家粮店而已,赵莺莺不敢想——是不是整个扬州的粮店都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她的家乡,繁华富庶的扬州,每一个扬州人都因为她的富有而格外自矜自傲,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还是扬州吗?
看清楚了情况,赵莺莺和赵蒙才顺着梯子有下来。赵蓉蓉也不问他们两个看到了什么,只是推着他们道:“娘已经去烧水了,快去进屋,准备洗个热水澡。”
赵莺莺是个女孩子,洗头洗澡当然比赵蒙要慢。等到她出来的时候赵蒙已经在看到了情况了。
“...看的到甘泉街上的几家粮铺,最近的那一家最清楚。没有排队,反正我只看到了人挤人,情况乱的很。”
赵蓉蓉看到赵莺莺过来,连忙把滚烫的生姜红糖水给她倒了一碗:“一口气喝完,免得受风着凉了。现在的情形,就算是叫舅舅过来,那也十分不容易了。”
赵蓉蓉点点头,手碰了碰碗壁,觉得还有些难以入口。于是吹了吹生姜红糖水,略凉了一会儿,然后趁着还热乎,一口气全灌了进去。
“我也看到了,还有人从别人手里抢粮食。”赵莺莺只了这一句,然后就再也不了。
赵吉也是在一旁听的,脸上尽是发愁的样子。想了想,最终决定道:“从今日起,蓉姐儿和芹姐儿一组,蒙哥儿和莺姐儿一组。你们一组守上半夜,一组守下半夜,家里不能有一个时刻没有醒着的人!”
“到时候外头只要有一点儿响动,立刻来正房这边叫醒我!”
赵吉是看出来了,情形越来越坏。自家当然吸引不来江洋大盗,但是逼急了的人会不会想到翻墙入室专找那些殷实一些的人家?这是很有可能的。
而家里只有他一个成年男丁,他必须要护住一家老!
让孩子们守夜并不是他不爱惜孩子们,或者自己躲清闲。而是他和王氏要随时准备应付出现的坏情况,所以要保持精神,睡觉可不能少。
赵蓉蓉赵莺莺赵蒙赵芹芹四个人,哪怕是最的赵芹芹也感受到了沉重的责任,点点头不再话。
一家人做下这个布置就不再话,就连赵蓉蓉和赵莺莺整治晚饭都很沉默。等到饭后,唯一话的是赵蒙,因为他刚刚又扒了一次门缝。这次是出去买粮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可以听到一些消息。
“粮食没有敞开卖,官府定下的规矩——每个粮铺从运粮船那里分到的有限,要敞开卖也是不能够。每个人可以买的粮食也有限!不过这一次的粮食可比平常卖的粮食便宜。”
就是因为便宜,抢的更厉害了。
“我听到不少人手上了,轻的不过是青了一块皮,或者肿了一个包。重的有人头上破了鹌鹑蛋大的洞,还一直流血呢!对了,我好像听到有人议论麦家婶婶也去买粮给崴了脚。”
所有人听到心里都沉甸甸的。
“有的人没抢到粮食一直再哭,哭自家一粒粮食都找不到了。不过再哭也没用,要么回头去买高价粮,要么就回家,也不会有人把自己家的粮食让给他。”赵蒙不知道为什么起了这个。
赵莺莺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因为多出一辈子的经历,她一直当他是个孩子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快速成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