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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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给自己定的期望一定要恰当, 若是太低了未免浪费这一生,若是太高了就是好高骛远。辛辛苦苦一场不, 最后还可能竹篮水一场空。

    赵蕴从不懂事起他爹他娘就教他, 他是个不同的孩子, 他会比所有的兄弟姊妹, 巷子里所有人家的孩子都要出色。送他去读书, 日日和他他会出息的, 秀才、举人、进士...文曲星的命格, 将来是要做官老爷的!

    谎话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的, 至少会在听的人心里成为真的。赵蕴在这些话下长大, 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脱离现在的境况——拥挤的院, 窘迫的家境,无人问津的自己, 全都统统甩掉。

    也因为父母从告诉他了, 他的姐姐们理所应当为他这个弟弟牺牲,所以之前的一切在他看来就像是家常吃饭一样, 吃饭又有什么好惊奇的。

    王氏的就是这个意思,赵蕴活在了赵福和孙氏给他勾画的日子里,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真能拥有那样的未来。对于一个家境窘迫的普通人家男儿,这实在是一个关乎生存的大问题。

    王氏已经看出来了,赵蕴绝对不可能在科举上有什么作为。而掏空了家底的家庭还能帮忙吗?已经老去的父母还能扶着他吗?他不得不自己面对这个世道的困难, 这不是关乎生活,而是关乎生存!

    热热闹闹又凄凄惨惨的院试过去了,可是这一次的科举才算是开始呢!接下来是同样会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府试。

    渐渐的各方的学子都汇聚到扬州来准备进行府试, 扬州因为种种原因而不景气的市面难得地繁荣起来。靠着这些学子,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赚了一笔。这一点从崔本酒铺的账单就可以看出来了,看来喝酒聚会的学子还挺多的。

    “这到底是来游玩的还是来考试的?”赵莺莺看着笑了一声,话是这么,她一点也不介意那些考生是来玩的。

    扬州市面活络了很多是一件大家都高兴的事情,巴不得永远不会结束——不过这也就是妄想而已,等到考生们紧张地从贡院出来,等待张榜之后一切就要结束了。

    起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考上的得意忘形,没考上的痛心疾首,相比考秀才时现在的情绪显然更大。实际上这也不只是因为考举人比考秀才重要,也是因为考举人比考秀才难地多。

    考秀才看各县大取前三十名,县有二十名左右的秀才,中县有二三十名,大县有三四十名,录取率大概在百中取一到十中取一之间。可是举人就困难的多了,是将已经考验过的秀才集中到府城进行选拔,这时候都是比较优秀的读书人,然而录取率却又降了一半。

    考上了的考生自然欢喜,纵情高歌,人生自此之后就是坦途。秦淮河上住着庆祝肯定是有的——若不是还要准备秋天的会试,恐怕能在花船上住到过年。没有考上的考生难免心生怨怼,质疑一下今年的考试,然后去衙门请愿这种事每次都会发生。

    官府在这段时间总是加大人手管理扬州的治安,就怕这些读书人闹出什么乱子。要知道这些都是读书人,不比那些泥腿子,需要好生对待。特别是这一大堆读书人聚集在了一起,更要心。

    一开始的时候落第秀才们不过是聚集在一起抱怨今年科举失利,然后自然而然地就到了科举舞弊——的好像没有这些人他们就一定能中似的!

    这本来没什么,每年科举的时候大家都要闹上一闹,不来这一回就好像不甘心似的。以至于官府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一方面安抚考生,另一方面向他们展示官府科举的公允,绝对没有舞弊的事情。

    起来科举是国家的抡才大典,确实不可轻忽。每一次的科举都有皇帝、六部大臣一遍遍强调如何维持公正,如何标准取才。在这种情况下,科举已经做到能所能做到的公正。

    这并不仅仅是统治者的公心,更是统治者在维护社会稳定。

    考科举的都是什么人,真正穷的底掉的其实是少数中的少数!真正最多的是中产之家,无论是商人家庭,还是富农、地主之家,总之还是这些家庭出身的学子占了大多数。

    而这些占社会基数比富贵之家大,而又因为有产比穷苦无产百姓稳定的多的家庭其实就是统治者进行统治的基石!一旦引起这些人家的不满,统治者就会有大.麻烦!即使是为了这个着想,统治者也不允许这些人家晋升的通道,科举,被毁掉。

    但是事实就是科举舞弊自科举诞生之日起就不能禁绝。

    科举成功之后的好处实在是太诱人了,对于普通百姓家的学子这是青云梯,对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子弟这是维护家族持续繁荣的阳关道。几乎所有人都愿意为科举拼命,所以冒一些风险也就在接受范围之内了。

    科举考试查的足够严,然而还是有办法作弊,而且方法还不少!堪称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考试之前拿到题目提前准备这是一种,这也是一种很高级的方法,这种门路怎么可能是每个人都有的。这种方法最怕的就是题目大面积泄露,一旦这个秘密不是秘密,最后公之于众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然后就是夹带,这一条到时候普通考生也能做了。不过夹带也分高低,有些人不过是普通夹带而已,鞋底、衣缝,一搜就能搜到。高级一点的是衣服夹层、点心夹心,不过这也没有高级到哪里去,除非是出身比较高,又或者有关系的考生,对于这些人那些负责搜查的吏要客气一些。可是一般的考生点心都是要搅碎,衣裳都是要破开的!

    到了考场上也是各显其能,看上去风险很大,但其实容易完成一些的是代考。这一点的难点在于代考者并不容易找...能有把握考得上,而且把握还不低的人为什么要做代考这样的事?到时候考中了自己过花花日子不好?要担这个风险!

    甚至考试之后还有办法动手脚,糊名这个事情可以防住一些人,可是真的研究起来对抗的办法好多着呢!买通阅卷的官员是最直接的。每个人的字迹和行文都是有特点的,只要和考官提前通气,这一点并不难做到。只不过想要买通考官做这种事实在是不容易,做到考官的,无论是正考官还是副考官,甚至是各房的阅卷师,都算是有一定地位了。

    使唤升斗民拼命尚且花销不,何况是让这些老爷们出力!

    而这次的府试和往年一样又有落第秀才冒出了科考舞弊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不同在于声音越来越大不是一两个学子这么。这种情况之下官府当然要出面弹压,可是往年弹压的住的局面不代表今年弹压的住!

    掌握了大量确实证据的秀才们不愿意放手...十年寒窗,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寒窗没有结果,可是一些人却凭着舞弊这样法子晋身,谁会甘心?况且他们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和平头百姓不同,他们可不怕上公堂!

    这一波风潮来的很大,官府头痛民间议论,一时之间甚至有风声鹤唳之感。就算是一向不关心外面事情的赵莺莺的听到许多捕风捉影的话了,只不过相比其他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当作一件大八卦来,她个人是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的。

    “哈哈,我前天去官衙那边看了...啧啧啧,我这才知道读书人也骂人也架!骂人也就算了,那吏维持前门秩序,本来以为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容易的很!谁想到这些书生这么厉害!”

    “这个啊,呵呵。那群吏平常对着其他人作威作福,可是读书人他们敢动?平常的时候只有一个两个秀才他们不在意,当是穷酸!偷偷绊一脚也就是那么回事。可是现如今的场面只要弄倒了一个,其他人就敢群起而攻之。就连知府大人也怕这些秀才冲击起来——又不能骂又不能骂,被他们骂了还得笑脸安抚。这些吏就更不用了。”

    赵莺莺几个嫂子的兴高采烈,对于读书人倒霉或者官府倒霉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读书人的地位崇高,她们看着眼热不忿很久了,在自家出那样一个读书人之前他们只会一直这样。至于官府,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这几年更是烂大街了,大家巴不得他倒霉呢!

    不过也正是他们各家里没有一个读书人这才能这样轻松吧,不然这时候哪一个不担心会牵连到自家!考上举人的学子这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同,一个个包袱款款算回家。家在扬州的也要出门拜亲访友...总之暂且离开扬州这个多事之地。

    科举舞弊不是着好玩的,最轻最轻的牵连者也是功名作废此生再不许参与科举,发难起来连着砍上所有参与舞弊者的脑袋也不是稀奇事!

    虽然风声已经紧到这个地步了,但最后真的酿成科举大案这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

    每次科举年各府府试都会有一些不谐的声音,像扬州这样科考大府更不必。闹的沸沸扬扬的也不是没有,但成了所谓惊动朝廷的科举大案,这在全国而言也是凤毛麟角!

    三天,不过三天功夫,所有落第秀才就集体出门,先去知府衙门痛斥,然后扬长而去,去的方向是孔子庙。在那边先哭至圣先师孔子,然后抬着孔子像往外走,堪称一步一哭,这一通巡街满扬州都知道了,周围的府也都有惊动。

    知府再迟钝也知道这个时候要做出一些决断了,只是这决断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这时候决断做的好能够最大程度地减轻损失,若是决断做的不好,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然而知府大人偏偏在这个时候行了昏招!他亲自去拦游街的学子,下轿道歉。以为这样能平息学子们的怒火,可是他忘了这些学子们并没有那么好糊弄!知府的道歉对于他们来并不是安抚,而是一个信号。

    是的,他们没有错!果然是舞弊,就连知府大人也承认了!

    这种情况下这些落第之后沮丧甚至绝望的读书人会罢手吗?不会,绝不会!他们只会兴奋地把事情越闹越大。一方面将已经考上举人的人拉下马,另一方面只有闹的越来越大,以至于波及整个府试,这样才可能重新考过!这样他们才有新一次的机会!

    就连崔本也忍不住和赵莺莺评论道:“知府大人这一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啊!我那酿酒作坊招了好些工人的,我平常给的钱不算少,师傅和工都还算安分。可是不是所有作坊里都这样!我就见过不断压低月钱的作坊主,工人们闹起来要提薪不是没有的。作坊主这时候哪能道歉,要是道歉,以后日子就别想好过。有经验的作坊主都是先把带头闹事的几个全都辞了,然后才安抚一番,提一些月钱上来。”

    赵莺莺微微一笑道:“知府大人也为难呢,读书人又不是作坊主作坊里的工,辞就辞了。一个料理不好就是大事——再者了...”

    到这里赵莺莺顿了顿才往下道:“人家都读书人迂腐,可是要我那些人是没有见过读书人。其实除开一些读书读迂了的外,读书人可比只会下力气做活的平头百姓精明!书并不是白读的。有些法子能糊弄得住作坊里的工人,却没办法拿的住读书人。”

    崔本一想也确实是那样,也就不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如何能善了?进一步就是上达天听!这个时候朝廷的反应空前灵敏起来,立刻责令南京礼部尚书主办此事,又命苏州知府、定国公襄办此事,限期一定要在会试之前将这件事平息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赵莺莺看出一些门道了,她好歹是曾经在宫廷那个波诡云谲的地方混过的,就算不喜争斗也培养出了一些政治敏感度。这个时候派来的主办和襄办真的非常有门道。

    主办此事的是南京礼部尚书,此人并没有什么好的,南京六部本来就是京城六部的陪衬,不到王朝灭亡南退,轮不到他们出场,可以存在感极低!一般来都是一些朝廷不重要的人,又或者老人荣养之地。这位礼部尚书在朝堂的派系当中也属于六亲不靠——也没有什么人去拉拢一位南京的礼部尚书。

    这样的安排乍一看是为了公平起见,是为了防止扬州知府的政敌借此机会攻击他——或者直接一点,是天子为了保住扬州知府。然而再一看襄助办理这一案的人选,一切就都清楚了。

    定国公与扬州知府无仇无怨,可和他的老师可以是血海深仇。当年扬州知府的老师正是靠着压以定国公一系为首的勋贵集团而一举成名,自此之后原本煊赫上百年的定国公府再不复辉煌,和普通国公府没有什么两样。

    这个时代师生一体,学生天然地就是老师一派,这种关系的稳固程度甚至超过父子!

    至于苏州知府,则更加明显了,无他,各为其主而已!两人背后支撑的阁老正在内阁斗的火热,他参与办理这个案子没有问题,那是谁都不信的!

    赵莺莺未必知道这些复杂的关系,可是稍一听知道定国公恩怨并不难。至于苏州知府和扬州知府两个在地方上别苗头的新闻常有听,推知一些蛛丝马迹也顺理成章。

    理清楚这些之后赵莺莺就知道了,之前一直勒索扬州百姓的知府,甚至运河河总等官员恐怕一个都跑不掉!

    朝廷要修河堤,朝廷要北方赈灾,朝廷要办水师,一重又一重的负担压在百姓身上,这本身没什么问题。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可能要那么多!借着这些名目,这些年各级官员不知道吃拿了多少!一部分孝敬了上头,一部分自家享用!

    烈火烹油都是民脂民膏呐!

    这些官员何以这么大胆,要知道这里可不是那个穷山旮旯里,扬州的事情想要激起水花是很容易的。他们所作所为一点都不隐蔽,简直胆大包天!其中的奥妙并不复杂,只不过上头有人而已。

    事情就是这样,若是上面有人看不顺眼,那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上面的人要保,就算惹出天大的麻烦也能消弭于无形。官场上面的事情向来如此。

    这一次借科举案必定是政敌发难了,而上头的人曾经承诺过兜得住场子,然而事实告诉他们没有人能只手遮天,他们兜不住的!

    以赵莺莺不甚灵敏的政治头脑都知道,这种政敌间的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么不动,一旦动起来那就是必定要斩草除根。不然留下什么根子,那就是实实的后患无穷。

    这个消息表面上和赵莺莺没什么关系,然而她还是非常高兴——静静地等到事情结果,实际上结果也一眼望得到头,现在的扬州官员恐怕会经历一场大换血。之前勒索扬州百姓勒索的厉害的家伙被换掉,怎么能不高兴!

    虽然有‘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法,新来的官员也不见得是个好的。可是再坏也不会比之前更坏了,而且这好歹是个希望,一切往好处变的希望!

    这种大案往往是三堂会审,中间可不简单。只不过事情要赶在今年会试之前解决,原本慢腾腾的官僚少见的迅速起来。从初审、再审,中间传唤人证物证,到最终判决,中间一个月不到。至于剩下的事情,那就是执行判决了而已。

    紧锣密鼓的要进行再一次科举,与此同时是所有涉案官员和其他人员的判决。

    事情不出赵莺莺所料,扬州这一批官员最终都被查出来与此案有关联。其中罪首是扬州知府,他被判了斩立决,受到牵连的还有他的家人。女的被充入贱籍,男的则被发配边疆,只有九岁以下的孩子逃过一劫。

    其他的官员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最轻的也是抄家之后贬为平民,并且一生不得翻身。一时之间扬州州府和底下县衙十个里头有九个都倒了大霉!

    非要有谁运气足够好,那就是运河河总周大人了。这位大人曾经有过大功,天子也正是因为这个提拔他重用他。现在他被查出来犯了大事——当然不是科举案这么简单,拔出萝卜带出泥,科举案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借着这个往下查才能查出真正的大事!不然凭借科举案哪能造成现在这么大的动荡,又能重罚这么多官员!

    这位河总大人身上背了贪墨河堤银、收受贿赂、侵吞田产、结党营私等十余条罪责,每一条罪责看其所作所为都令人发指。天子再念他的旧也不能保下他了,但最终他可比知府大人结局好得多。

    抄家清算,以家产抵扣他这些年的贪污和贿赂,最终发现还倒欠朝廷一百多万两银子。于是天子令他全家流放云贵,终生不得离开。又令周家满门偿还一百万两欠银,世代累还直到还完为止。

    这样的结果是整个扬州都欢喜的——不管来的是不是好官,至少他们能确定走的是个贪官啊!

    得到了这个结果,万民感激,政敌得利。至于天子,在得知手下肱骨大臣如此不堪后难免痛心疾首一番。最终又觉得世道还是好的,因为这种事还能翻出来,要真是朝堂昏暗,这种事能看到?当皇帝的只能看见一片海晏河清而已。

    于是皆大欢喜。

    就连眉嫂子这样不关心官府的也欢喜与赵莺莺道:“这下好了,走了这些贪官,扬州总算是要回到以前的好日子了!”

    赵莺莺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过她并不会扰此刻普通百姓相信的幸福,于是只是拍了拍眉嫂子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