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李二郎虽然是公门里的人, 可是知道纳仓钞的消息也就不过比大家早了三天而已。等到三天之后,这个消息就通过官府文书传遍了整个扬州。新大人的目的是达到了, 扬州城里现在家家户户都在赞这位新大人。
眉嫂子家里难得做了一回蜂蜜酥饼——这是她拿手的点心, 味道比那些点心铺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做这个十分麻烦, 她难得做一次, 若是做了总要多做一些, 然后分送四方亲邻。赵莺莺自然也收到了。
“咱们这位父母官也算是用心了, 我家虽不差这十两银子, 可是晓得这个消息哪一个不大人的好?”眉嫂子嘴角含笑道。
其实新知府大人这个举动对于他们这些人家有一个更重要的含义, 他既然肯做这样的人情, 那必然是重视官声、履历超过敛财或者别的什么的。这世上不怕当官的是伪君子、是官迷, 他们真要是装样子,百姓就足够谢天谢地了!
真要是伪君子总得表面上行事合乎君子风范吧, 至少做事情有个底限吧, 至少不可能像前任一样光明正大捞钱吧!百姓的要求不高,这样就足矣!
赵莺莺微笑着应答:“我听有些人家正在找买不起的人家买份额, 要我这样的人家真的有?就算是借钱也应该买下啊,转手就有一倍的利呢!”
眉嫂子啧啧几声,正色道:“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十两银子是借就借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穷人家的朋友大都也不富裕, 这银子可难得借出来。要是糟蹋在手上,还不如把份额卖给别人,多多少少赚点儿。怎么, 你家就没有这个意思?”
赵莺莺和崔本还真没有这个意思,这个事情听起来简单,然而事实上却不会那么简单。花钱从穷人那里买来别人的份额,可是官府的清清楚楚,只能每家凭户籍证明去领取,所以花钱的人只能等别人把仓钞买到了才能得到。遇到明事理的,人家不会闹出风波来。就怕遇到无赖混子,假装只是普通的借钱,转手仓钞还钱,却只字不提人家要的是仓钞。
虽然赔不了钱,可也是竹篮水一场空!
可要是不只口头约定,而是正正经经写 文契来约束,事后未免不好处理——根据官府里的法,知府大人严厉禁止这种私下转让份额的行为。文契本身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拿着这个文契对簿公堂,那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
就连知府大人都知道他们买卖份额了,是想怎么罚?
所以这宗买卖就像是高利贷一样,虽然利润很高,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先不要防备着人去官府告发,就简简单单威慑住卖份额的人家,使其老老实实履行约定,这就要是有头面的人才行了。
也就是这时候,崔本把李二郎叫到家里,又请了一个牙行里常做中人的年长叔伯过来。一箱银子拿出来,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总共有二十个,整整齐齐地排在箱子里,一千两银子直看的人眼热。
好歹李二郎是在公门里做事的,牙行的人也算是见惯了市面,两个人还不至于为了一千两银子做出什么失态的神情。就是李二郎,开头觉得微微诧异,后面一想崔本的生意,他又没有什么嗜好要花钱,几年积攒这份钱财也很正常。
崔本指着一千两银子道:“这是实现好要借给李二哥的,若是事后有不够再罢。写借据之前李二哥可以先验验银子的真假!”
银子金子什么的弄假的太多了,好多做生意的人行骗就用的这个。又因为银子是通用的货币,所有世间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对真假辨认一二。像李二郎这种常和银子交道的更是比一般人敏锐,然而比起专业人士还是差多了。
于是李二郎拱拱手,请旁边的中人帮着一起验看——这人是牙行里常做中人的,对于金银成色的验看也很有一手。
亲兄弟明算账,崔本一点都不介意李二郎似乎很不信任他,自己验看也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一起看。很多事情只有事前做的细致了,之后才会更好。所谓‘丑话在前头’,有时候这样更好。
崔本不只不介意,还拿出了凿子和锤子道:“我家虽开着铺子,却不是大铺子,更不是倾银铺子。破开元宝要用夹剪,我这里是肯定没有的。若是李二哥要查看,就用凿子将就将就罢!”
夹剪是专门用来剪破银子的工具,盖因一个元宝太大了,日常生活中常常是用不着的,所以使用的时候要破开。这种工具只有生意很多的大铺子和专和银子交道的倾银铺子有。除此之外,夹剪还有另外一个功用,那就是检查银子中心是不是有灌铅。
假银子最常见的手法就是往中心注铅,而这种手法遇上夹剪破银子就无所遁形了。
李二郎点点头,有对中人示意,于是两人从二十个大元宝里面随意挑了四个,然后一一凿穿,银子性软,这并不难。一看此时内里,果然都是实心的!
又是一通商量,最后崔本拿出了笔墨纸砚交给李二郎。李二郎的字迹虽然不上漂亮,可是写一份清楚的借据是不难的,只见不一会儿就写毕:
‘立借据人李云守,系扬州知府衙门刑房衙役,因生活困难,一时无钱。凭保人李忠和,借到崔本名下白银一千两,月利半分,用于自家。约至本年秋日时本利交还,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据为照。’
这份借据就是按照时下最一般的借据来写的,只有利息一条很低,此时除了亲戚朋友间不要借据也不要利息的借钱,利息一般都在两三分左右,若是高利贷只会更贵,大约在三分到五分之间,而过了日期不还账,还有利滚利的法——这份文契里并没有利滚利的法。而利滚利起来就可怕了,那真是要命的事情!
这也是正常的,崔本又不是要向李二郎放高利贷,就这半分利也是李二郎要加的。按照他的法,既然都写了借据了,一点利息不加不像样子,于是执意如此。倒是那中人笑道:“就你们二位省事儿了,一般人为了利息是多少得起来,二位倒谦让!”
李二郎咧嘴一笑,觉得崔本这人很大气,倒是比以前亲近了很多。
赵莺莺是时候看到这张借据的,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借据。她当初在家的时候只有刚开始家里比较困难,但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家里也没有管外头借过钱。后来家里境况好转,借钱的事情自然就更不用提了。
细细研究了一番,笑着道:“原来李二哥真名要李云守...竟是才知道。”
平常人称呼其实很少用到名字,直呼姓名本身也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那些读书人起了字号,平常都用字或者号称呼。普通老百姓没有字号,可也不会称呼名字。长辈自然就用各种敬称,至于同辈多称呼‘哥’或者‘姐’,这是无论年纪的,哪怕对方年纪比自己,一般也这么称呼。赵莺莺不知道家里常来往的李二郎姓名,这很常见。
随便议论了一番,然后就心地将借据收了起来。借据可是很重要的,这是一千两也没什么问题。赵莺莺将借据叠了叠,最后和自家房子铺子的地契放在了同一个上锁的匣子里。至于匣子则是塞进了上大锁的柜子里,尽量保证安全。
收好银子的第二天,扬州衙门就放出风来了,各家各户可以拿户籍去衙门排队花钱纳仓钞。因为这仓钞非同可,油水很厚,所以不让坊户中间牌长甲长等人过手,一律都从衙门走。
因为这是要当家户主亲自去才能纳得,所以崔本这一天甚至没去酒铺,而是直接去了衙门。好在他在衙门里头认识人可以插队,不然看队伍的长短恐怕排上一整天都排不到——虽然衙门家家都有,没有纳不着的。可依旧是人人争相恐后,就怕到了后面没了份额。
崔本急匆匆地从衙门回酒铺,还要给铺子里的师傅伙计等人分好不同的时间放假。在铺子里做工的大多数是青壮年男子,这些人往往都是一家之户主,自家仓钞自然也要自家去领。好在他们的家人已经提前过去排队了,他们估摸着时间,最后关头去换一下人就是。不然崔本这里还真摆布不开。
仓钞和盐引的事情赵莺莺没有再管,实际上等到仓钞换来盐引,再从盐引变成钱,中间是有一段时间的。不然李二郎的借据也不会是要等到秋日才还钱了,这是做的预计。早的话夏天就能拿钱出来,迟一些的话就得等到秋天才能还钱。
中间这么长的时间,赵莺莺肚子里这个孩子都要生出来了!她哪有功夫日日盯着这件事?等到崔本把自家的仓钞交给她,她也就没再管了。第二日她就转变兴趣,兴致勃勃地指挥桃儿她们从箱子里翻出几匹纱料子。
摸了摸料子的质地,笑着道:“这还是当初我陪嫁的东西呢,当时陪嫁的东西里头各种尺头好多,就想着要用到哪一年才能完。因为怕过时,料子都选的单色,或者花色能一直用的。现在一看果然有先见之明,开箱子才发现没用多少——平常送礼尺头多,再加上每年贪图新鲜花样也会买一些新的,这来来去去竟然没怎么动这些嫁妆。”
桃儿和庄把翻找过的箱子重新恢复原状,这才笑道:“奶奶这是的什么话,我听人家过了,真正有钱人家的姐就是要嫁妆够用一辈子才好呢。等到了做老封君的时候还能拿这些东西赏孙子孙女!”
“可是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姐。”赵莺莺哂笑了一声。
拿起布料算计划一下今年给家里人做一些什么夏衣,另外孩子出生之后的襁褓、衣服之类的虽然已经做了一些了,但赵莺莺找到这种空就忍不住多做一些。这时候不由得出神起来。
断她出神的是外面的响动,这响动不同寻常,赵莺莺听着倒不似寻常,便和桃儿站到门口去看。便见从隔壁崔智和古氏家里揪出一个穿破布衣裳的半大少年来,脸脏脏黑黑的不好断定,但看光景也就十四五岁。赵莺莺的亲弟弟赵茂正好是这个年纪,所以她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身形很熟悉。
把这个孩子揪出来的是崔智和崔源,旁边站着的是满脸怒色叉着腰的古氏。赵莺莺颇为不懂,于是挪到了早早出来看热闹的万氏身边。两人之间的关系依旧不大好,但至少一般时候能像正常妯娌一样相处了。
无论有什么疙瘩恩怨,也抵不过时光。时间渐渐过去,万氏对赵莺莺的芥蒂了很多。当她没有那么别扭之后,赵莺莺的态度当然就跟着正常起来。
赵莺莺的肚子虽然还不沉重,可是看着已经很明显了。万氏见了忍不住道:“你往这边站站,那边儿有人走道,要是不心蹭了怎么办?”
赵莺莺从善如流站到了她指定的地方,然后问道:“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对着一个半大孩子喊喊杀的?”
万氏‘切’了一声,语气虽然不怎么好,可还是解释道:“什么半大孩子,你有见过那么大的孩子?家里艰难的,这个年纪就已经肩膀上挑担子了——这子不学好,偷鸡摸狗来着。之前五嫂不是就丢过一次鸡,如今鸡正是开张下蛋的时候她看的可严了,时时要去鸡圈看。阿源不过是有事找五哥,正好一起听到五嫂捉贼,这才有了现在的事。”
因为赵茂是这个年纪,所以赵莺莺总是下意识地把这个年纪的男孩当成是孩子。想想也是,再过两年都要讨媳妇了,怎么也不上孩子了。
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容易,所以格外恨这些偷鸡摸狗的,即使很多做偷的人本身就是因为自家困难才这样。要是家里困难就能这样,那还有没有规矩?各家日子又怎么过?
崔源此时用手压住那孩子,问崔智:“五哥,怎么办?”
崔智想了想:“给送到官府去吧。”
那少年听到这话,本来已经停下挣扎了立刻又胡踢乱动起来。见挣脱不开立刻抬头来哭着道:“大爷饶了我吧,子实在是命苦才做这样的事情的——我家只有我和奶奶、两个弟妹相依为命,隔夜粮都没有,饿的活不下去这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您行行好,给条活路!要不然您我一顿、我一顿,只要别送官!”
民间,特别是乡间,很少有人会想和官府扯上关系。至于处理偷摸这种事情,大多数就自行解决了。而且按照律法规定,苦主可以殴偷,只要最后没有弄出人命,官府是不会管的。
如果刚才偷东西的是左近人家认识的孩子,不定崔智也会这么算——相比起送官,一顿其实是更加仁慈的做法。也就是街坊间的孩子,不好做的太过了显得没有人情味,这才这样的。
要是送了官,这种人赃并获的时候崔智这个苦主自然不用再管,随便官府去了。但这个少年恐怕就要倒大霉了!监牢那个地方可不是玩闹的,有钱人进去了靠着银子还好,大出血之后总能站着进去站着出来。
至于像少年这种,如同干爽的大毛巾拧不出一点儿水分的,他们只会让他站着进去横着出来。这不是衙门里的人都好施虐,而是必须要给其他人立榜样!若是大家知道拿不出钱来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他们又怎么会在自己经历这种事情的时候尽最大的力量筹钱呢。
赵莺莺这等妇人见到这等情形还会于心不忍,但崔智崔源这些常常在外行走的男子见得多了,比这可怜的多的人也有,自然不会轻易被动。崔智只不过挥了挥手,对古氏道:“你去取绳子来,我和源哥儿送这子去官府。”
古氏这时候反而没有那么气愤了,只低声应了一声,然后就进了屋。
街上的人见不是自家这边坊市的,也没了顾忌,都看起好戏来。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笑着道:“崔五哥,这子竟然偷到了咱们坊市来,恐怕是个惯犯,不整治一顿怎么行?”
一般人因为胆量的关系都会从周围的人家开始偷起,原因是熟悉门户,另外被抓住之后因为街坊的面子情总不好太过严厉地惩罚。像这种偷到远离自家的坊市,一般的确都是惯犯。
崔智却摇了摇头:“不了,这种半大少年经不住,你们这些人下手没得轻重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交代?到时候又是麻烦!”
官府的人整治手段过了一些,出了什么事当然没什么。换成是老百姓那就是麻烦!虽然看上去这个子家里没有能力闹起来,可崔智因为人生经历的关系越发谨慎了,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
其他人撇撇嘴,晓得没有好热闹看,跟着骂了几句也就散了。倒是赵莺莺看着不忍算劝几句——那孩子就和赵茂一般年纪,此刻似乎是绝望了,就那么坐在那里,呆呆的并不挣扎。
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了对方不再挣扎,崔源的手劲也松了一些。然而就在这一刻,那少年手一拧,身子一转,竟然从崔源的压制下跑了出来。从他熟门熟路的动作来看,确实如开头青年推测的一样是个惯犯。
这时候人群也散了,正好逃窜。选了个人比较少的方向,竭力快跑。崔源的反应也很快,飞快地就去追。街坊邻居无论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态,还是真心想帮忙,一个个都帮着拦截起来。最后总算是在街口把人给堵住了,这次崔源再不敢放松,利索地接过古氏递过来的绳子,用捆货物的手法把人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招呼了一声,这次也不耽搁,兄弟两个直接把人往官府那边带。
赵莺莺本来算的劝的话就被这么堵在了中间,最后只能摇摇头叹息。旁边的万氏见她这样,‘呵呵’一声道:“你这人也不知道是真心软还是假心善,总是可怜这些不相干的人。大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他还是个惯犯!今日是偷到五嫂家里了,不至于因为后院的几只鸡要死要活,可有些人家真能因为他的偷摸日子过不下去。”
“不过是看到罢了。”赵莺莺这样道。
赵莺莺上辈子也算是从宫廷里历练过的,不上心狠手辣,可是心慈手软这种词是绝对挨不上她的。只不过这辈子她不在宫廷了,本性里的一些东西就显露出来。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还好,一旦在她眼前出现那些惨事她总是忍不住可怜一番。
所以才‘不过是看到罢了’。
晚一些时候古氏给赵莺莺用海碗装了一碗鸡蛋送过来:“家里养的这一批鸡才刚开张下蛋,这时候鸡蛋补着呢!攒的第一篮子其他的都送爹那里去了,这些就给你吃着,你别嫌弃。”
赵莺莺和她关系好,又因为怀着孕才有这样的优待!
赵莺莺又怎么会嫌弃,让庄把鸡蛋送回到厨房,又让桃儿上茶上点心。倒是她自己没有喝茶,喝的是蜜水。虽然没听不让喝茶,可是她足够心谨慎,怀孕期间就连茶都不喝了。
“白天那子的事情怎么了?”赵莺莺想到什么,低声问古氏。
故事抿了抿嘴唇道:“还不就那样,送到官府了之后就没再管了。”
古氏作为一个心肠更软的妇人其实还是有一些迟疑的,可是最终她也就是一句‘还不就那样’而已。赵莺莺听了什么也不再,点点头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