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红酒 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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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区里的旧巷子是一种很奇特的存在, 它明明建设在一线城市中心地段,出门左拐就是大型商圈,灯红酒绿, 却还能给人凭空生出上个世纪依旧犹存的感觉。

    各类先进观念和时代前沿的产品他们都能听和看见, 至于能不能用上,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顾老太不知从哪儿得来这么一张宣传册, 总之这个消息就发到了她的手上,上面加粗红字, 明目张胆地写着“某某幼儿园半教资强大,配备全新设施,进来的孩子以后个个都考清华北大!”

    顾老太婆连学都没念完,不过字还是能认识一些的,算不上文盲。在她们那个吃饱饭都是一种奢求的年代, 女娃子能读书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得家里有钱, 还有直系关系,有人得上话才行。

    因此顾老太婆向来标榜自己的时候不忘加上一句:“我就是读过几年书,才能生儿子的!我孙女以后也要读书!给我生曾孙子!”

    顾迟听得一脸茫然,转废了脑袋也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而顾老太之所以选择对钟从余开口, 原因还有一个——她认为只有钟从余这种正当学习的学生才能明白其中的奥秘, 顾迟这类三天鱼两天的不行,是个半吊子。

    许艳艳不知道上学的具体操作,只是从奶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里会有很多年龄相仿的玩伴,然后还有一位很和蔼的大哥哥或者大姐姐照顾你白天的生活, 顺道学习, 晚上就可以回家。

    她本来就对这些带“大”字的同辈感兴趣。

    钟从余被他问得一阵心悸,生怕顾迟觉得自己叛变, 连忙绕去另一边,像是一只早恋怕被家长发现的学生:“关我什么事!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顾迟被他这反应逗笑了。

    顾迟看着他几乎是炸着毛跑上楼,楼板都快被脚给剁穿了,房子抖着经年的灰尘,臭脾气依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表现得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虽然爱在嘴巴和行动上把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可比那些整天笑嘻嘻地笑面虎好猜测多了,是用本性在与人相处。

    尽管有时候惹毛起来挺难哄的,但好歹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钟从余回家后,以一种“完事就赶紧回来”的眼神盯着顾迟,足足一分钟才从窗户口钻回屋。

    一年多了,不过仔细算下来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在这三百六十五天里,身边的人走了许多,有些东西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起来,如果不是钟从余顶着一股脑地冲劲儿,不留余力,不计后果地闯进来,顾迟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变成怎么样的一滩烂泥。

    不感激是假的,与其钟从余他想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还不如顾迟怕连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都溜走,一直在用自己的方法拽住。

    顾老太只得把“攻击”目标又转到顾迟身上,没有之前那么多拖拉,直接奔入主题:“他哥,孩子也该读书啦,你想想办法……”

    后面的话没能一口气讲出来,顾老太在中途断了一口气,顿了两三秒,才接下道:“想办法弄点钱给他上课吧。”

    这些话的时候,顾老太甚至没敢去看顾迟的眼睛。

    她只觉得这口开得确实有点难。

    但她不知道这个社会虽然看起来比几十年前要文明了许多,但那只是管光鲜亮丽的水面,大风大浪潜入海底,原本的粗鲁变成了虚假的和平,环境比那时候更加恶劣,想要在大浪淘沙中混口饭吃,靠着么一个屁大的毛孩撑四个人,十天半月可以,可终究不是根治的办法。

    顾老太瞎做主张:“你放心,我都想好了!我前几天就在听,就你们这个房子啊,里面其实并不,咱们四个人凑合住,另外一套租出去,每个月按时收租金就够啦!”

    顾迟一听,这还了得?就算自己同意,那心眼钟从余岂不是要把房顶给掀了?

    起码有得哄三天起步,无穷封顶!

    于是他有点郁闷地回答道:“不行!”

    顾老太以为他这眉眼间的戾气来自对金钱的吝啬,来回扯皮:“当哥的话不能这么,你这烂成绩都可以上学,凭什么我们艳艳不能啊?你不是能赚钱吗!?”

    那何止是钱的问题啊!那简直就是上房掀瓦的问题!

    顾迟撇开脑袋,当然不会给她主要原因,于是挑了一个次要的:“不行就是不行,我没那么多钱,你当我是钱罐子吗?咯嘣一摔掉出好几斤的金甸子,不仅给你颐养天年,还给的铺好锦绣前程?”

    顾老太被他的不要脸大为震惊,也开始耍浑起来:“好!我知道!你就是看不惯我,觉得我挨着你的眼了,才连带你妹妹都一起不喜欢!”

    顾迟被气得太阳穴直跳:“你管我这么多,了不行就不行!”

    老太婆叫嚣道:“你这个狗没良心的!那可是你妹妹啊!!!”

    顾迟懒得管她这么多,一把掀开挡路者准备上楼。

    但命运就是欺负老实人,他冷不丁地在楼梯口碰见了站在一旁偷看了许艳艳,头上的两只马尾编都没能扎对称。

    顾迟有些不明来源的僵硬,一阵耳鸣后,下意识地想要无视。

    可许艳艳偏偏在这时候开口吼了一声:“哥!”

    顾迟:“……”

    许艳艳眼巴巴地望着他,继续叫道:“哥,我想要上学!”

    ……

    这都是什么事儿?

    顾迟脚步一顿,那一刻,他想想给自己抽一耳光,然后在给老太婆一耳光,最好双双死,一起躺下算了。

    行啊!真行!

    前后夹击,软硬皆施,这不是逼着他当剥削孩子读书权利的恶人吗?这不是逼着他往悬崖下跳吗?

    可顾迟有一点并没错,再养一个上幼儿园的崽子,钱就不够花了。

    这不仅仅是学费的问题。

    因为女孩到了公共场合,难免会和别人产生比较,逐渐形成攀比心理,个最简单的比方,万一老师组织什么活动,全班不可能就她不去,姐妹儿们都买了新裙子,不能就她一个人还穿着叉叉裤。

    顾老太见他稍有松动,赶紧趁热铁,琢磨起感情牌来:“你爸和你妈才结婚的那一阵,也是手头不宽裕,起初不想要孩的,但每次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满地跑,哎哟喂,那眼神羡慕得不得了,没事的时候能拖一根板凳看一下午,后开实在忍不住而,跑回去给老婆,我也想要一个。”

    顾老太:“你妈开始也不同意,孩难养,花钱。但你爸坚持要生你,累死自己也要养。这不,刚完,就一口气出去了三份工,那日子虽然困难,但咬咬牙还不是坚持过来了,你也长大了,你也和你爸一样姓顾,你咋就不行呢?”

    顾迟一边心道:“你不是早就离婚了吗?你又怎么知道这么多?”

    一边想:“臭老爸真的是这样吗?”

    那时候他还,早就记不清了。

    不过顾建宇一直是他童年时期的奋斗目标,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一直挺给人安全感的。可能是妈死得早的原因,到洗衣做饭,大到赚钱养家,都有他两个肩头同时扛起,可谓是既当爹又当妈。

    但再高的山,总会有垮塌的一天,即使是在沧海桑田之后……

    担子名正言顺地落了下来。

    钟从余其实一直站在窗边看着。

    他特别想下去帮忙,想一把掀飞这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一老一,踹开她们的大言不惭,把心上人护在最为干净安静的地方。

    但有一句话钟骏驰没错——你现在还没这个能力。

    任何没有能力为前提的自以为是,都是在火上浇油。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走,腾出空间,让他们自己解决问题,钟从余的插入只会让顾迟的处境更为难堪,万一顾老太插着腰问“你连一个外人都要供着,凭什么不养你的妹妹”,那又该怎么回答呢?

    钟从余是看着顾迟的手在一点一点地收紧,指甲盖几乎都要戳进掌心里了,却没有半点减缓力道的征兆。

    每个人都是如此无能为力。

    他沉默了许久,居然任由顾老太随意撒泼,把陈年旧事全部翻出来,甚至看上去还听得有些津津有味。

    然后,顾迟微微弯腰,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将她那只歪了的马尾梳正。

    这样瞧上去,许艳艳和顾迟的确实挺像,眼睛大,笑起来还泛桃花,如果养得好,摸不准等以后可以来一个丑女逆袭,摇身一变成为大美女。

    只见顾迟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想上学吗?”

    ……

    开学的第一天,所有的人都很累。

    顾迟很快就回来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钟从余不会安慰人,就这么铁棍似的杵着,跑去立在他身边。

    顾迟:“你罚站啊?坐着呗?”

    钟从余本想问他是不是累了想放弃了,可惜这话没问出口,顿了顿,换成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你知道明天上哪些课吗?我待会儿罗列给你。”

    因为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如何他也接受不了。

    顾迟木讷地点点头。

    刚点完,他的嘴角就牵动了一下,仿佛是自然而然地在问道:“李奄三……这是外号,我取的,他本名叫李民生,也就是那个和我还有王大串一起出去的摄影师,你记得我回家的那天他过什么吗?”

    钟从余:“什么?”

    顾迟干脆把不安分的长腿搭在一床沿上,笑道:“他,我这不是养家糊口,这只是凑合在一起活。”

    紧接着又立马补充:“可是凑合活我都快喘不过气了,我有点难受,余儿,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啊!”

    钟从余:“嗯,要不我也……”

    顾迟一个翻身起来把他的嘴捂住,斩钉截铁挑逗道:“我知道,你也要好好学习,哎哟这下爸爸就放心了。”

    钟从余:“……嗯。”

    “我也出来挣钱”这句话就这样被囫囵吞下去了,从此之后,钟从余再也没有提起过这几个字眼。

    他就这样坐在这里,在这个老街道某处不起眼的老房子里,哪怕周围尽是泥沙俱下,也没能影响他的继续发展,周遭的恶劣丝毫没能波及到自己半分,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正在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免受侵蚀。

    钟从余明白这屏障就是顾迟一步一步拼凑出来的。

    这大抵就是此人能在自己眼中不同寻常的原因了吧。

    一场注定好了的怦然心动。

    第二天,顾迟买回来了一个粉红色的书包,话没多,直接丢去了许艳艳的床上。

    大家心里跟个明镜儿知道他同意了,只是没戳破,让所有的事情自己慢慢进行下去。

    第三天大清早,钟从余还没睡醒,就听见顾迟电话的时候隐隐约约地什么:“好,那就这样定了,我周末过来,可以的,不耽搁,谢谢你。”

    后来钟从余才发现,原本周日的自习课,都被顾迟翘去零工了,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一直马不停蹄地干十四个时,如果节约一点用,能支撑他俩在学校的饭钱。

    一眨眼,天气就彻底转凉了。

    顾迟把那许久没有搭理,差点长成了丐帮帮主的头发给剪到了出生以来最为短的一次,尤其精神,偶尔在高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竟然伸出些许正派人士的作风来,和之前那戾气遍布全身的混混出入甚大。

    在这期间,许艳艳的幼儿园里举办了一场亲子互动,许多朋友的家长都来了,可顾老太恰好在前一天扭了脚,这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另外两个人身上。

    钟从余明确指出:“要去可以,你陪我一起。”

    顾迟搞不明白:“一个就够了为啥非要两个啊?到时候家伙的凳子还不够咱俩坐呢,你给个原因呗!”

    钟从余翘着二郎,双手抱在胸前,后背实实地贴在沙发垫上,目光凌冽地道:“我怕被人认成他爸。”

    顾迟:“我信你个鬼,还不老实交代!”

    钟从余瞥了他一眼:“你最近一直在忙,很久没和我一起出去了。”

    顾迟:“……”

    这话倒是真的。

    最后无奈,被黏虫计谋得逞地拖去了幼儿园。

    然而兴奋的不止钟从余一个人,还有许艳艳朋友,当别人拉着爹妈手的时候,自己身后能跟着两位帅气的哥哥,这是何等炫耀?

    估计今后一个月内女孩们都要想方设法地向她套近乎了。

    顾迟看着自己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妹妹,感觉眼皮一直跳。

    回家路上,顾迟两眼望天,差点被脚下路上的坑给一脚踩空,幸好钟从余眼疾手快,一伸手抱住他的腰,防止了“狗啃屎”的下场。

    ……结果,许艳艳朋友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然后自导自演先假装摔了一跤,然后原地转圈,用自己的手抱住自己的腰,明明已经歪成了四十五度的身体,又不知怎么给转回来了。

    顾迟可谓是被她气得又想发火又止不住笑。

    于是干脆直接提着后颈拧回去面壁思过了。

    安分日子没过多久,顾迟又开始躁动起来了,眼瞅着时间一点点地在过,兜里的钱出得多进得少,有时候会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初尝甜头之后会上瘾,放不下,渐渐魂牵梦萦——顾迟想约李奄三第二次拍摄赚钱。

    可这一次,李奄三的回答是:“兄弟,我也想啊,但这条路好像没这么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