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一寸光阴一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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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酒杯那层裹着革的铁皮,老精灵的鼻尖仍然能感受到从那杯奶酒辐散的热气。酿酒的农妇那双庄严的如同被炊食女神赐福过,伊恩卡莱希无意对其作出任何不公平的评价,但羊奶酒大都是如此:滚烫时口味浓郁,冷彻时却散发羊儿的特有的腥膻气味。这没什么,伊恩的确喜欢它滚烫时的味道,也并不讨厌闻见母山羊毛发间的气息,他只是有点惋惜,拨起琴弦时还向炊食女神许愿,希望它别凉得太快。老精灵喜欢那酒隔着铁皮熨帖掌的感觉。

    见他在膝上放正了鲁特琴,围坐桌边的人群压了压喧嚷的声音:农人的好奇未被白日的疲累所消磨,而精灵那外表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吟游诗人打扮的老精灵拨动了几下羊肠弦,老琴吐出几个温和美丽的音节。坐在父亲膝上的姑娘兴奋地屏住了呼吸,满怀期待地等他开口唱出第一个词。伊恩卡莱希看不见她,但对她报以微笑:

    他准备好了吗?还没有。老精灵的指尖还有点凉,远没有抚琴所要求的灵活,他的嗓子还没彻底被羊奶酒浸润。但第二串音节从他的指下流淌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从一个节拍中间加入到奏唱中去。他唱道:“吟游诗人准备好了,溪地旅店今晚一定不缺故事,瞧瞧他!你可听精灵也会衰老,亡者亦会复生?丰饶的海洋那岸,流传许多故事”

    在曲调的提醒下,伊恩卡莱希突然想起但他不记得他忘记了什么?——不过不是下来的歌词,所以他波澜未惊地接着唱那个捏造的故事,一面相信他遗忘的事情如果足够重要,必会自己前来寻找他。

    丝丝凉风裹挟着深秋的气息顺着未关紧的窗户缝隙涌入屋,但噼啪的炉火将整个房间烘烤得足够暖和。即使身着明显单薄了几分的袍子,不时跃在空中的火星仍为赫诺丝的脸颊染上了健康的玫瑰色。热烈的火总能为人注入活力,刚将药材分好类的精灵姑娘毫无倦意,她赶在日落前下了楼,却只瞧见了空无一人的街巷,而约好见面的伊恩则是无迹可寻。

    赫诺丝心里一紧,她冲回伊恩卡莱希的房间前,全然顾不上脚下木质地板发出的吱吱呀呀的抗议声响。她的敲门声由平缓变得急促,最后那几下更是演变成了砰砰的砸门声,但这仍未唤出她想见的人。于是赫诺丝只能踹开旅店的大门,沿着长街一家家找人,当然,她没忘记狠狠地回瞪向那些低声议论她暴力开门方式的路人。

    沿途海风轻扯她的斗篷发出窸窣的声响,零星散布在海面上的岛屿被逐渐阴沉的夜幕缓缓吞没,逐渐变得模糊,远处鲁特琴的响起的轻快曲调成了冷色画布唯一一笔暖色调。追随着轻盈旖旎的音符,赫诺丝终于在溪地旅店里寻到了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伊恩。

    平日里一贯充斥着攻击性的赫诺丝,难得让自己陷入了安静的情绪中。待最后一丝余韵没入人喝彩声中,她才拨开人群走过去。“伊恩——”她决定用上尊称,“师父。”赫诺丝直勾勾地盯向他,语调间带着她自认为不会被察觉出的委屈:“我找到你了。”

    所有上了年纪的故事讲述者和诗人都喜欢在歌谣的末尾赘述一二:往往是语重心长地劝人珍惜光阴、或者要行事坦荡,这是一种民间歌惯用的技巧。故事本来真假参半,在这些只言片语中增添一丝耐人琢磨的味道。此刻老精灵的淡红色薄唇被奶酒滋润,他到底还是停下来了几次,但没有人为被打断的叙述介怀。这故事本来还有很长,他的声音从沙哑到沧桑低沉,又从沧桑变得更为沧桑:他唱得喉咙发干,声音黏在一起,每个字的背后都扯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尖锐异响但不屈的老精灵本来打算把这个故事就着酒和羊肠弦讲完。

    故事的结尾是什么?盲眼精灵的尖耳朵在声音的迷宫里辨出了旅馆外、急匆匆踏过泥地的脚步。他失明已久,声音就成了他所依靠的木杖。尽管他指面的老茧还在铜弦上弹跳,铁酒杯底还发出磕在开裂松木的桌面上的声音,某个鞋边镶着铁片的人还在角落打着节拍老板在数桌子下面的铜币。没有人注意到旅馆的门吱呀一声。同时,脚步在旅馆的松木门槛后停了下来。除了精灵、除了精灵姑娘,没人的脚步如此轻灵,动作如此急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伊恩心下了然,为他一刻钟前有过的那怀疑会心微笑:被他遗忘的事情和他的学徒一起找到了他,虽然可能迟了些——他们今天已经不太可能继续向南方走了。他满怀歉意地决定让这故事提早结束,但故事仍然需要一个结尾:

    “虽有故事在歌谣中传唱,岁月就是忘海里的涌涛,早已将他们本人尽数涤荡。我的讲述到此为止,这就是西海那边的事迹。”

    年迈的吟游诗人弹完最后一组旋律,握着琴颈提起鲁特琴,平放在膝上。他微笑着向围坐的听众致意,蒙着白纱的眼部却向着旅馆门的方向转去。未满足的人们嘀咕着回到自己的位置。老精灵低头将老柳林收回到行囊中,对已经轻轻走到他身边的姑娘轻声嘀咕道:

    “我知道、我知道。好姑娘,我又忘记了是不是?抱歉。不过这里酿的酒非常不错,你在灰沼很难喝到这样的酒,喝吧,试试看。我们今天没法再出发了我的错,但我们不能再犯错了:在夜里冒险穿过沼泽非常危险。我保证我不会再忘记了,好吗?试试这酒吧,赫诺丝。”

    在一连串的安慰和解释之后,老精灵用裹着布条的掌试着碰了碰铁的杯壁,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酒杯又被添满了热酒,此刻触感温热。他把酒杯向他的学徒推了推,在被纱布蒙住的眼窝下方,嘴角挂着一个恬淡的弧度。

    赫诺丝百般无聊地敲着桌面,仿佛要将这可怜的桌子敲散才肯罢休。杏色的羊奶酒盛在铁杯中,跟着她的动作一颤一颤,但咚咚的敲击声响很快便在人声鼎沸中被掩盖到几乎无法辨清。她接过酒杯,从杯沿呷了一口,将浮躁乏味与掺着浓郁奶味的香醇美酒一起咽入喉咙中。

    尽管这儿的布置陈旧,石头地板上堆着几个世纪厚的污垢,却比西方界里任何一家旅馆都热闹,在铁与木桌的碰撞声中,赫诺丝不得不提高了嗓门:“我没有生气,真的。”

    邻桌的女孩轻哼着赫诺丝错过的前半节曲调,那旋律倏然飘入了她耳中。赫诺丝恍惚了一下,记忆不可控的跳回从前,那本压在医书堆底下的诗集似乎也描述过这么一个类似的故事,渔礁群岛的引路者?钧天大陆的默者?魔法师的女巫之眼?不,都不是。她怎么也回忆不来那些模糊的文字了。于是,她转过半个身子,推回仍旧温热的酒杯,将所有希望都押在见多识广的年长者上。

    “西海那儿,真有这样的事吗?我从来没听任何人讲过。”赫诺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极了听完故事还要叽叽喳喳不停寻根问底的孩子,她忙脚乱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知道故事都是编的,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等等,这形容更像逞强还嘴硬的孩了。为了转移注意,姑娘急匆匆地跳下椅子,拦住了离她最近的倒霉侍者。

    “喂,这里加一杯羊奶酒,动作快点,要是冷了我可不会买账的。”

    “当然,当然。它发生过,我的好姑娘。”

    老精灵嘴角的笑意拓成了一个爽朗的弧度,他仔细地听着姑娘的问话,又等着她和经过的侍者完。透过那层蒙眼的白纱,仍然有几线光投在他的眼睑上,在残存的视觉里形成一片蒙蒙的暖红光亮。他意识到那是刚刚才被挂在酒馆门边的一盏油灯。老精灵在脑海里看见远方的海岸沉入夜晚的怀抱,他的记忆却仿佛插翼腾起,跨过那道黑色堤岸,短暂地掠到波涛汹涌的西海对面去了。侍者把第二杯羊奶酒放在桌边,匆匆忙忙地退去别的地方忙活,显然有点被精灵姑娘的不善语气唬住,而老精灵则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接着对赫诺丝道:“讲话别那么急:别看这里有些吵闹,‘人人通晓待客之道’。”

    他毫无痕迹地把后半句转成了精灵语来压住韵脚,语气则像一句愉快的咕哝,毫无责怪之意,一边用两紧紧贴着温暖的铁皮,闭着眼感受烫的温度,随后叹了口气。老精灵总是乐意把故事给没听过的姑娘再讲一次的。

    “是的,赫诺丝。你的确实没错,它有捏造的部分,因为故事并不总是追求真相:只要动人的就是好故事。但它们总是有迹可循,在某处发生在某人身上:故事是命运的提炼,是生灵命运的总和。如果你想知道最接近真相的故事我们可以从头讲起,反正此夜尚长。”

    伊恩卡莱希抬起饮了一口奶酒,酒还温热着,他在舌苔上方滚动的醇厚香气里品咂出了一丝母山羊**的味道:夜很快凉了。白昼的热气很快就从土地里散逸殆尽,但那丝温度却在人的身体里留存,顺着酿制物流向四肢百骸,老精灵感到温暖,精力充沛、兴致勃勃。

    “我知道了,抱歉。”

    赫诺丝双捧着温热的铁杯,她把半张脸埋在杯口,朝着侍者匆匆离去的方向发出近似于咕囔的闷闷声响。“我下次会注意的。”她往伊恩卡莱希那儿凑近了些,为了让故事快些开始,她再次保证道。

    羊奶酒的味道从姑娘鼻前漫延开来,但她此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伊恩最接近真相的故事上,再醇厚的酒香也无法盖过故事的魅力。尽管赫诺丝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她的唇角肯定掩饰不住的向上扬了几分。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准确来,她把原本放在膝上的斗篷披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像是坐在自家温暖炉火旁一样,彻底放松下来。

    今夜似乎格外冷些,夜虫的鸣叫声比起往日明显少了许多,但溪地旅店内燃着的烛火,还有酒客们的碰杯声,无一都使室内洋溢着一种别致的舒适氛围。在这有着热奶酒,以及充满着和平与安稳的旅店内听完一整个故事,精灵姑娘显然毫无怨言。

    伊恩卡莱希这次摒弃了诗人那些不诚实的修饰和戏剧性的改动。事情有太多本,故事在甲板下的吊床间流传,在风中绕过海岬,在每个讲述者的口中增出神秘的细节。从西大陆到东大陆,它们行走了多么远啊!若不是老精灵记得很多东西实际上他也并不记得许多。他借着饮酒的惬意缓慢地摸索它的本来样貌,记忆深处的诗稿这才再次清晰起来。他的声音只够两人听见。油灯熄了又被点亮,酒杯见底复又满上。

    再讲一次吧,那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我并不确凿地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哪里,在伟大的海域圣精灵海、亦或是在遥远的冰海阿兰提,每片托着船儿的海域都能觅到它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