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求亲
“她作为内应, 害死了母亲和妹妹。后来, 靳师师杀人灭口, 她一家十口,除了她, 全都死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哑叔逼问了几次,软硬兼施,她宁可死,也坚决不肯出面作证。”
孟濯缨轻轻的冷笑一声,手指无意识的抓住了谢无咎的衣袖,一下一下碾着他衣袖上的白云纹路, 一不留神被银丝划出了一道细微的血痕。
“母亲待她,如同至亲。可她这么个人,到死, 都根本不曾悔改。”
孟濯缨轻声道:“我见她不肯出面, 只好让她‘逃走’。路上, 她‘捡到’了一百多两银子,吃了几顿饱饭, 又置了个院子, 日子越过越有精神。”
“正当我不知如何服她作证时,她遇到了一个乡农, 随后,和他搭伙度日。大概还是苍天垂鉴, 顺利的是,她一把年纪,又有孕了。如今那孩子已经一岁了,刚会喊娘。”
谢无咎无声的听着,车子忽然一晃,他连忙将人揽住,死死的握住了拳头。
两年前,她才多大呢?
十四岁吗?她一个人,筹谋这些事情,兴许是经过多少彻夜难眠,才抓到了方嬷嬷。可对方却仗着她的心善,让她难以下手。她又是经过多少思量,才能找到一条可行之道?
“她又有了孩子,就有了软肋。我再把她抓来,她为了孩子,终于愿意出面作证。”
她何尝愿意这样冷硬?那个孩子可怜,她枉死的母亲和兄长,就是活该吗?
孟濯缨睁开眼睛,一滴泪珠滚落:“谢无咎,你知不知道?她死不死,并不在于我放不放过她。而是,她不死,我不能成事。”
“我也能放过她,可她害死母亲,害死……妹妹,从来没有一时的悔过。哪怕死了,靳师师杀她全家,她不敢怪靳氏作恶,也只是怪我,不肯放过她这么一个人物。”
可母亲的性命,兄长的性命,确确实实断送在这恶仆手中!
方嬷嬷做了错事,就不能奢望饶恕。
因为,开朗和煦的母亲,胸怀抱负的兄长,都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谢无咎心口疼的要命,像有一丝一丝的细线,扎进心脉。她哭一哭,露出一点伤心,细线就搅弄的他不得安宁。
马车停下时,孟濯缨突然抓住了他。
“等一等。”再呆一会儿。
谢无咎:“怎么了?”
孟濯缨不出声,一只手团着他衣裳,把他衣袖揉的不成样子。
谢无咎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下沉,有力而坚实的把她的脸按在了胸口处。
孟濯缨回府时,已经将近二更。刚进门,哑叔就轻咳一声,比手画脚。
孟濯缨见到窗前,端坐一个模糊并且胖胖(?)的剪影,脑中并没有这样身形的熟人,疑惑问:“是谁来了?”
哑叔比划着,写了一个“牛”字。
牛侍郎已喝了不少茶水,总算等到孟濯缨,扯开嘴角,在圆嘟嘟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了句叨扰。
这个时辰了,他还留在草庐,的确不合适。
可牛侍郎本就是入夜以后,悄悄过来的。
孟濯缨以晚生之礼拜见,牛侍郎脸色好看了些,但仍然是愁眉不展。
“孟世子,我这么晚过来,的确不是登门拜访之道。不过,也是无奈之举。”
牛侍郎又灌了一大碗冷茶,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扭扭捏捏了半天,突然问:
“孟世子,您娶妻了没?哦,没,对,没。”
孟濯缨:…… ……
“牛世伯有话,但凡直。”
牛侍郎:“那我就直了啊!孟世子,觉得女如何?”
孟濯缨笑眯眯道:“节义双全,不输男儿。嗯,有世伯风范。”
牛侍郎一噎。他的确不许牛濛语出面作证,可那丫头跟侍女换了衣裳,还是跑出门去了。
世子这会儿什么有他的风范,故意嘲讽他呢?
牛侍郎道:“那孟世子,可愿迎娶女?”
孟濯缨:“嗯?”娶,娶姑娘?!
她刚露出一点惊疑,牛侍郎就急匆匆起身:“对不起,扰了,告辞!”
完,迈着圆滚滚的步伐,飞快走了。
孟濯缨一时哭笑不得。牛侍郎倒的确是心疼独女,唯恐牛濛语受流言中伤,这才放下颜面过来试探。
只不过,牛侍郎毕竟也不糊涂,姻缘之事,岂可强求呢?
雪接连下了三日,到年时,京中已是一片素白。
年夜天子宴请群臣,孟濯缨又难得的见到了孟载仑。靳师师已进了佛堂,镇国公也称病了好些日子,今次才带了孟濯缨和孟沂,一起进宫赴宴。
孟载仑上了马车,就闭目养神。孟濯缨与孟沂一路无话。
三人进了宫,道上积雪已除,但难免有些湿滑。孟沂扶着父亲,缓缓走着。
独有一个孟濯缨,裹着淡褚披风,寒风中面容冷淡,不紧不慢的跟在他二人身后。
孟载仑缓缓伸出另一只空着的胳膊,咳了两声。
可他手臂伸了半天,也没见她来搀扶,忍不住回头一看,孟濯缨望着宫墙上一弯金色勾檐,似是出神。
她眼中光芒淡淡的,收敛了五六分。偏偏有一股藏都藏不住的洒脱和随性。
孟载仑突然意识到她这种眼神的含义——这个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完全不在乎他这个父亲了。
从余氏出事之后,她看他的眼神,有过愤怒,有过不甘,有过怨怼,有过憎恶,还有过伤怀肺腑的留恋。终于,到了今日,她眼里完全没有他。
孟载仑垂下手臂,慢慢道了一句:“在宫里,你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吗?”
孟濯缨似乎看的入神,没有回答他。
虽是大宴群臣,但多数臣子也不敢真的和天子把酒言欢,按部就班的敬酒、饮宴。谢无咎这次也和谢中石坐在了一处,两人隔的远了些。谢无咎不时从喧嚣热闹之中,抽出个空子,遥遥的敬她一杯。
燕衡每到这种场合,必定要被蓬莱县主纠缠。今日又收了一个看不出什么模样的皱巴巴的荷包,颇有些烦乱的回到席位上,便听国子监几名同僚闲话。
“方才与孟少卿清谈几句,果然见解独到,令人耳目一新。若是来了我们国子监,每日谈论学问,当真是一大妙事。”
另一人失笑:“孟少卿将来,不可限量。哪是我们这些死读书的比得了的?你没见,谢寺丞那样的混不吝,都对她言听计从吗?其手段可见一斑。”
燕衡抬眼,恰好看见孟濯缨抿了一口酒,忽而粲然一笑。
她一展颜,似乎真连雪色与星辉都黯淡了几分。
她眸光对着的,自然是谢无咎。
燕衡冷哼一声,心道,身为男子,如此轻浮!
正露出些许嘲讽,冷不丁孟濯缨目光落到了他脸上。燕衡脸上的表情急遽收敛,可是嘲讽收的不干净,一个客套的假笑十分僵硬。
就算燕衡长的好,这种表情也绝对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狰狞。
然后,他就看见孟濯缨忍不住笑了,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
笑完了,她举起酒杯,挑眉,似笑非笑的遥遥一敬。
燕衡从未觉得如此的难堪,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满斟一杯,正要过去找回场面,酒宴上突然起了骚动。
“姓洪的,我X你大爷!”牛侍郎鼓着胖嘟嘟的脸,气的像只充满了气的河豚。
“啊呸!我大爷在江西,牛胖子你有本事你去!”另外这个姓洪的,满脸都是红的,一看就是喝多了。
他两人一闹,官员们连忙劝起来,也有声煽风点火的。
洪官:“老子就问你,几时喝你家的喜酒,你恼羞成怒什么?哦,别是你那闺女,不顾廉耻的追到公堂上,镇国公府还是不肯要她!……巴拉巴拉……”
牛侍郎浑身发抖,“啊!”的大喊一声,两只钵盂大巴掌对准洪姓官员就捶。可他一向不爱运动,根本不是人家的个儿,吃了好几下亏以后,突然顿悟,干脆一把抱住老洪,凭借体重优势,死死的把老洪给压在了屁股底下。
“姓洪的,我一屁股坐死你!”
等两人被分开,撵到陛下面前跪着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半点朝廷官员的模样也没有了。“姓洪的”连鼻血都被“牛胖子”出来了。
今日宫宴,天子心情不错,看着可乐,起初没什么,等明了原委之后,眉峰突地一挑。
熟悉的老臣都知道,陛下这是不大满意了。又有人要倒霉了。
李瑾慢条斯理的问:“牛卿,这一顿,可痛快了?”
牛侍郎再三顿首:“臣大错特错。不该扰乱宫宴。”
“嗯?”李瑾轻哼一声,“不该扰乱宫宴?也就是,觉得自己没错?可以无故殴同僚?”
徐相轻咳一声:“陛下,是互殴。互相揍了几下。也不是无故,有缘故的。”
牛侍郎也不吭声了。
他就一个闺女,就是他的命。哪能让人那么编排?
陛下怎么了?他也不能瞎认错。
李瑾哦了一声,又问:“缘故?是因牛姐上庭作证一事?朕听闻,牛家姐换了侍女着装,从家中偷跑出来的。牛卿,可是你不准她上堂?”
牛侍郎被天子一问,委屈上了:“臣自知此举不妥,也有违公义。可臣怕的就是日后,总有人拿这桩事来闲话!这混账,还什么,是他二人有了私情,我女儿才抛头露面,连颜面都不要,公然上堂……”
李瑾眼睛微眯:“怕人?闲话?什么闲话!”天子声音微微抬高,“今日,朕宴请群臣,在座的,都是朕的肱骨,国之栋梁,难道眼中就只有风月,没有为人的公义吗!牛姐上堂证言,为的是公义,岂是与孟卿的私情?!朕的臣子,难道满脑子装的就只是男男女女那点事吗?”
天子之意,已是明明白白。洪姓官员吓的瑟瑟发抖,匍匐在地,连求饶不敢。
天子当众嘉奖,翌日太后娘娘、明妃娘娘的赏赐也送进了牛府。
牛濛语倒是淡淡的,牛侍郎反正是扬眉吐气了,喜气洋洋之外,也有些后怕。
“女儿呀,怪不得你爹糊涂。真要是和孟世子做成了亲,她家里那乱糟糟的一团不,反倒还不清楚了。”
牛濛语轻笑:“爹不是糊涂。爹是心疼女儿,关心则乱。”
她顿了顿,又问:“爹爹那日去见孟世子,她可还好?”
牛侍郎心里一突:“你问她做什么?难不成真对人家有意思?女儿啊,爹爹跟你,她也太瘦弱了,你不能光看脸,也要看看体魄是否强健……”
牛濛语哭笑不得:“又不是人人都和爹爹一般。爹爹忘了吗?女儿年幼时,和孟世子的妹妹,常常一起玩。”
牛侍郎叹了口气:“那孩子,的确可惜了。”
牛濛语跟着一叹,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握着帕子的手都微微发抖:“是啊。想来,都怪叫人伤心。”只好不提、不、不想了。
她一十七岁了,从未有过如此大胆。伤了父亲的心,抛头露面的上堂。除却心头一股热血,也因为,“他”是那人的哥哥。
人呢,什么时候,能修得铁石心肠,安安稳稳的提一句——从前我有一个要好的妹妹,俊俏可人,最聪敏不过,可惜不堪天妒,年纪,就溺水夭折了。
人这一世这样长,她只陪伴过她不过短短十年,可是两无猜、金兰同心的情谊,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年后,便有数家儿郎慕名前来牛家提亲,其中还有最具书香底蕴、祖上还曾出过帝师的长孙太尉幼子长孙润安。
牛侍郎喜不自胜,但姻缘大事,也不急在一时。推拒了几家不合适的,其余的慢慢相看就是。
总之,牛濛语的亲事,不成问题。
窗外雪声簌簌,孟濯缨自掏腰包,早让哑叔将雪庐的窗纸换成了明纸。明纸透亮,雪落下时,似乎连雪花飘落的影子都能看的清楚。
孟濯缨借着雪光画了好几幅红梅图,见哑叔抖落站在檐下,抖落一身风雪。
她朗声问:“不是要歇晌?怎么又出去了?”
哑叔闷声进来,神情凝重的跟她比划——这两日,总有人在门前徘徊。虽然不着痕迹,但的的确确是在镇国公府前来去。
孟濯缨落下笔,问:“是什么人?”
哑叔又比划起来:是个女子。虽着男子长袍,但一看便知是个少女。年岁与孟沂相当。
孟濯缨又提起笔来,漫不经心道:“没准儿是来找那孩子的。不理会就是。让人盯紧他们三个就是了。外边来人,不必管了。”
不曾想,下午和谢无咎出去聚,回来时,就被这男装少女,给堵在了巷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