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薄荷奶冻
杨家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
这杨老爷仍是对余锦年保持着异常浓烈的兴趣, 非要他是自己的四子杨宝,而据余锦年所知,杨家老四早就去世好几年了, 不过他也不能跟得了老年痴呆的人计较这件事罢了。
杨家宅院很是宽敞, 几道并不甚高的内府院墙将自家宅院划割成几个一些的院落,分给底下的妻妾儿子们居住, 各自的院里则又有正侧卧房及一个巴掌大的花畦。本是挺幽静的一处宅院, 却因杨家人炫富心重而装扮得不伦不类。
余锦年被拖着在杨宅花园里散了步, 赏了月, 这杨老爷还嫌不够, 要拉四宝去喝酒,这可吓着了周身照顾杨巨富的婢女家仆们,自家老爷脑子不清醒时就足够乱套了,若是再喝两盅酒, 那还了得,岂不是要将宅子都给掀个底儿掉。
众人好容易将他劝住,可终于不再提喝酒的事儿了,于是又开始聊起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余锦年瞎编乱造也就糊弄过去了,只觉得身心俱疲, 仿佛是在哄孩童一般累, 正着, 杨巨富突然提起:“四宝, 你娘呢?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余锦年一愣, 他哪里知道“娘”去哪了,遂抬头向仆婢们看去。
仆婢们纷纷满脸恐慌,似乎这又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区,都支支吾吾不清楚,没有一个敢实话的,还有人给余锦年使眼色,叫他快点什么将这事翻过去。可他能什么,他又不是杨巨富肚子里的蛔虫,冥思苦想了半天,于是很是没水准地回了老本行,道:“今天这样冷……杨老爷,不如就喝点热牛乳睡觉罢?”
“是啊,老爷。这来也巧了,刚儿个后厨就进了一桶鲜牛乳,老爷您不是最爱喝这个了么?”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来,挤眉弄眼地叫了两名婢子去后头热牛乳,他走过来,顺手就将余锦年从杨巨富手里解救了出来,好声道,“都是底下人自家养的水牛,前些个才下了崽子。底下人有孝心,知道老爷您就爱这口,这不,牛乳都刚挤没多久就给您送到后厨了,鲜热着呢!”
被他的余锦年也馋了,水牛|乳|可是好东西,只是此时水牛还是农间主要役畜,而时人又多偏爱饮用羊奶、豆浆,反而并不觉得水牛|乳|如何好。事实上水牛产奶少,|乳|质高,营养相当丰富,最重要的是|乳|香浓郁,没有羊|乳|中那股微微的膻味。
余锦年从一个水牛乳,又想到了诸多乳制点心,一时饿得两腿发软。晚上那顿饭尽管菜色丰富,可他被杨家人盯了半个时辰,哪里能吃得下,此时自然腹中空空,心中不由悲痛哀嚎。
话的功夫,园子里起了场风,管家便扶着杨巨富回到他自己的院,到正堂屋里避风,还取了大氅来与他披。杨巨富进了屋坐在主位上絮絮叨叨地话,也不让余锦年走,但凡他离开自个视线半点儿,就要大吵大闹。这时厨下有婢子呈着温好的牛|乳|回来,她一路低着头迈着碎步,将精致木雕食盘端到杨巨富面前。
余锦年一边跟着哄这位老孩,一边瞧了婢子一眼。
那婢子样貌齐整,只可惜脸色发黄,神色很是委顿,嘴唇紧紧地抿在一块,唇色外圈轻微透着紫,皮肤也干巴巴的很不好看,用信安县人的土话来,就是“很不水蓄”,即很不水灵的意思。况且今日天气明明如此阴冷,她竟莫名其妙地出了一头汗,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流下来,将两鬓的碎发都黏湿了,她也没空去擦,只将腰躬得愈加厉害了,持着食盘的手也怯怯发抖,好似十分害怕杨巨富。
杨巨富却不管那么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腻烦了管家的劝,他喉咙里呼噜噜地一阵响动,仿佛是有驴车在里头滚一般,脸上松弛下耷的皮肤也渐渐地皱起——俗话相由心生,他年轻时就是恶霸脸,到老了也不可能突然和善起来,他脸上如此一皱,眉间径直生出几道歪七扭八的皱纹沟|壑,显得杨巨富此人倒眉吊眼的,很是凶神恶煞。
他看也不看那鲜牛|乳|,呔的一声,抬脚便踢翻了来侍奉的婢子。
余锦年可是挨过杨巨富的,现在屁|股还隐隐发疼呢,他这一脚看着便非常凶狠,还正踹在那瘦弱婢子的腹上。只听她痛呼一声,就被踹倒在地,碗盏里的热牛|乳|也尽数都泼在了她自己身上。牛|乳|倒不是很烫,可是架不住天气凉,门窗间穿堂的夜风很快就将她衣裳筛透了,贴在身上冰一样凉。
婢子也爬不起,捂着腹蜷缩起来,模样很是痛苦,背上冷汗更是出了一遭又一遭。
余锦年有些看不下去了,起身去将婢子扶起来,声道:“你没事罢?”
“谢谢公子……”婢子摇摇头,不敢多言。
管家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退下罢。”
“是。”她捂着腹部后退了几步便告退出门去,身形微晃,脸色也顷刻间褪得蜡黄,每走一步都似踩在了刀尖上般痛苦,瘦肩不住抖动,紧走慢走地好容易离开了他们几人的视线。
虽这是人家的家事,杨巨富身为家主,骂赏罚自家的奴隶是名正言顺,一点儿错处都没有,余锦年一个外人本就无缘置喙,可他其实是看不惯这种事的,且那婢女痛苦的模样又远超过挨受的那一脚,他有些担忧是不是那一脚波及了其他的内脏。
自己亲脚将牛|乳|翻以后,杨巨富又闹起脾气来,嚷嚷着要吃雪花酪。
此时所的雪花酪,乃是一种用冰块刨屑,在花碗里堆成一个山峰,再淋上甜乳浆的冰食儿,炎炎盛夏时来上一碗,冰沁宜人,消暑解渴,怎一个爽字了得。可眼下这个冬冷天儿,冰窖都没得一块冰了,到哪里去弄冰来刨,可管家也受不住杨巨富一个半老胖子可劲儿地骂人,头疼之下便又将刚走了没多大会儿的厨婢叫回来,让她无论如何想法子去弄碗冰酪来。
那婢女一听,脸色更坏了,青白一阵只差没当场晕过去。
余锦年赶忙替她解围道:“此时吃冰会肚痛,不若制些薄荷乳冻来吃罢,也很是爽口。”
婢女并未因他提出改做薄荷乳冻而松口气,她瑟缩地望着余锦年,语声低微道:“奴婢也并不会制公子所的薄、薄荷什么……”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道,“无妨,我会。”
杨巨富原本是不同意余锦年走的,后来听他是去做冷酪来吃,这才勉强点点头。
余锦年终于从那老孩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是当即便想撒腿就跑,可无奈是他亲口应承下来去制薄荷乳冻的,总不能不仁不义地扭头走掉,便随着那厨婢来到了杨老爷院后的厨房。
虽叫厨房,却是麻雀虽五脏俱全,一应食材俱有,无比丰富,余锦年估摸着是这位杨老爷还有吃夜食的习惯,故而晚饭时辰已过去这么久了,厨房里灶间的火苗还熊熊燃着,很是温暖。
那厨婢领他进来,惆怅道:“公子,您的那个什么,薄……”
“薄荷乳冻。”余锦年笑了笑,又一次重复道。
厨婢羞愧于自己连这吃食的名字都叫不对,因此对其做法更是好奇了,于是心翼翼地问余锦年:“这个要怎么制?”
余锦年左右看看,问道:“其实制法与糖蒸酥酪差不多,只不过多加了一味清凉解腻的薄荷罢了……嗯,你这儿可有薄荷叶儿?”
厨婢翻出一个罐子,很是不好意思地:“只有上次制菓子剩下的一点薄荷碎末了。”
“足以。”余锦年点点头,教她道,“首先得把薄荷碎捣成细末,越细越好,如此入口时才更为柔腻。”
他接过盛有薄荷碎末的陶罐,一边将其倒在清洗干净的蒜臼中,用石杵耐心地捣成细细的如粉末般的碎屑。厨婢见他这会儿也没什么要紧的吩咐,便扭头去干自己没干完的活计,余锦年见那边水盆子里有几块粗壮的肉骨,似乎是才斫下来不久,连筋带骨,还透着新鲜的血色。
厨婢蹲在水盆子旁边,皱着眉头看了看,似乎是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下水将肉骨捞起来清洗。
余锦年将薄荷末捣好,便放在一边待用。
之后将锅子微微烧热,加水,入白糖,一边慢慢搅动使其融化成透明晶莹的糖浆。如果酥酪是时下的酸奶,那么||乳||冻则就是布丁了。余锦年将糖浆熬好,再取来今日新产的水牛||乳||,入锅烹煮,不得不,水牛||乳||的确香味浓郁。余锦年只记得时候喝过几次,后来大了,水牛||乳||也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却觉得当中的味道反而不如时候那般浓厚。
不过也许这只是余锦年对少时求而不得的美味念念不忘,故而产生的错觉,也不定呢。
水牛乳烧开主要是为了杀菌,毕竟余锦年接受的教育使他难以直接饮用生牛乳,之后牛乳还是要慢慢放凉的。这时候,余锦年敲开了一个鲜蛋,他用敲开的两瓣蛋壳做筛碗,反复地托着蛋黄颠来倒去,为的是只取其中蛋清,如此反复几回,手法相当娴熟。
蛋清分离出来之后,要慢慢倒入冷却的牛奶当中,并将其搅拌均匀。
这时还要注意蛋清与牛奶的比例——若是蛋清太多,则做出来的奶冻口感发硬;可若是蛋清太少,那么牛||乳||就无法凝聚成形——余锦年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大概便是一碗牛||乳||就要配一份蛋清,如此蒸出来的奶冻才软硬适中,既弹且糯。
搅拌好了蛋清与牛乳,就将之前熬化的糖浆,并捣碎的薄荷末一起,也倒进来,轻轻搅匀后盛装在清秀美观的青瓷盏里。
之后就是入甑蒸的功夫。
余锦年盖好盖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呻|吟了一声,转头见是那清洗肉骨的婢女正捂着肚子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整个人快蜷缩成一个球团了,他吓了一跳,忙走过去道:“哪里不好?肚子痛?”
那厨婢脸上一红,一个劲摇头“没得没得”。
怎么“没得”,这情形分明是“有得”。
余锦年还以为是厨婢胆,不敢以自身之病叨扰外客,故而闭口不言,便与她宽心道:“娘子且放宽心罢,子不才,尚懂些医理,若是不嫌弃,可否将哪里病痛与我听一听?”
婢女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和气的年轻哥儿,头闷得更低了,她是被人伢领进来的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又是常年在厨房里干活,不怎么在大院子里露头的,因此在府中地位十分低下。平日里挨挨骂惯了,偶然间被人温柔相待,还是个清俊的哥儿,竟还有些不习惯,遂更加不好意思张口了,只含含糊糊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余锦年观她脸色,也没有继续追问,反正薄荷布丁还要蒸一会儿,便与她闲聊道:“这肉骨是做什么用的?”
厨婢道:“我们老爷每日清早习惯喝一碗肉骨汤,前儿的骨头都用完了,所以今天得连夜炖出来,否则明日老爷又要骂我们了。”
余锦年问:“杨老爷这样是有多久了?”
厨婢被他这个问题问矒了一下:“啊,哥儿是指……”
“这儿。”余锦年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儿不清楚的状况有多久了?”
“哦。”厨婢明白过来,回答他道,“好几年了罢,自兰娘和四爷走了以后,就有些不清楚了,起先还只是好忘事儿,话迟钝些,后来愈发地严重,脾气也更坏了,动不动就骂人,连二爷三爷都。后来老爷常常一不留神就自个儿跑出去了,转眼就走丢……最近听着,有时候人也认不清了……”
到这,她偷偷瞧了眼余锦年,默默闭上了嘴。
余锦年自当没看见她这动作,装作好奇的模样随口问道:“我长的很像你们四爷么?”
厨婢又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摇摇头:“不怎么像,顶多,大概年纪差不多罢……四爷被赶出去的时候就和公子您差不多大,还可能比您还上一点儿……”
话音刚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待厨房中一片寂静,又谨慎地回头看看四周,见厨房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
“怎么,你们四爷不是没了,而是被你们老爷赶出了家门?”
“……您可不要了,这话要是叫我们老爷和管家听见,铁定是要将我死的了。”厨婢蔫儿蔫儿地低着脑袋洗肉骨,用软毛刷子细致地将肉骨缝里的血洗掉,盆子里已经蓄出了淡淡发红的一盆血水,她又摇摇头,“管家不许我们提这件事的,不吉利!”
余锦年也不爱为难人,于是收声不谈,见她用冷水洗肉骨,嘴唇紫得厉害,遂起身倒了碗热水,递与她道:“起来暖暖手罢。左右也没人盯梢,不差歇这一时半会,若是冻坏了自己,家里人该心疼了。”
厨婢忽地鼻子发酸,捧着热水只觉得眼睛里朦胧胧的,她在此处并没什么亲人——不,应该,她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了。当年她原本是在家乡一门大户里做工,挣的月钱皆被父兄一分不剩地讨走,好在主家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却也不至于饿死,还能过得下去,可如此挨了没几年,那大善人忽然病死了,主母独自支撑不下去家业,便各发了些钱将他们这些婢子散去了。
后来这些钱也被父兄挥霍空,爹便将她卖给人伢子,换六两银子给阿兄娶媳妇儿,她不愿意,就被父兄联合将她抓回来了一顿,五花大绑送上了人伢的笼车,路上吃了不少苦才辗转到了信安县,卖进了如今的杨府。
就算日子依然很苦,她也不愿意再回狠心的父兄那儿去了,索性就当没有那个亲人,独自过也挺好。
今日被余锦年提起家里人,她又不免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只可惜这些年过得也就这样,高兴的事不多,郁闷的事却不少,身边连个能话的人都没有,心中到底难受,顷刻间倾诉欲爆棚,只想痛痛快快地与人聊一夜。
她本是坐在地上的,这会儿脚麻了便要改为蹲姿,没想刚起了身忽又“哎哟”一声,惊得余锦年忙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没什么!”厨婢匆忙丢下手里的肉骨,手忙脚乱地去拢自己的裙摆,脸蛋红得似熟透的西瓜。
余锦年低头瞧了一眼,见有一抹红色明晃晃地染在她裙摆上,再理了理方才那些腹痛、冷汗淋淋、面色发白、微寒等症状,便恍然间都明白了。
——这厨婢是来月信了。
恐怕之前他问厨婢如何不好,对方那好一番羞涩难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此事本就难以与外人道,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自然只能推脱是不妨事的老毛病。
厨婢已经臊得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我,我……”,我不出来,也顾不上肚子痛了,扭头便跑出去换衣裳。
余锦年面色倒是如常,毕竟他身为大夫,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羞臊的,趁对方去换衣的空,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厨婢的症状,便十分断定她有痛经的毛病,且推断出她应是属于寒凝血瘀型的。
痛经这病,大也不大,却也不,但每每发作就让人烦躁得不能自已,让一贯娴静的姑娘陡然生出砸窗碎门、摔碗扔锅之冲动的都已算是场面,再极端些的都恨不能将肚里作怪的那团肉切了扔掉算了。前世时,他每月都能见到几个因疼昏过去而被抬来医院的可怜,很是同情。
所以这事还真和牙疼有的一拼——起来不是病,可疼起来真要命!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厨婢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她已换了身黄绿色的衣裙,再映着她脸上红透的底色,可谓是五彩斑斓。在厨房门口探了个头,见余锦年正背着她查看甑里的吃食,并没有留意她,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边捂着肚子还边想,真是丢死人了。
余锦年将已经凝聚成型的薄荷布丁端出来,在白白滑滑的奶面上又撒了薄薄少许茶粉,丢三四个杏仁片进去装点,但这也并不是完成品。奶冻奶冻,须得放凉了才能称之为奶冻么,因此又倒了些冷水将盏放进去浸起来降温。
厨婢瞧了眼做出来的薄荷||乳||冻,颜色淡绿清新,闻着是股香而不腻的||乳||味,瞧着还真和往日所吃的酥酪很是相似,只不过这个口味的她倒是第一次见,不禁赞叹道:“真好看。”
余锦年回过头来,她又猛然意识到这男人方才都见过她的月信了,这种女儿家隐秘的事情,竟然让一个男人瞧见,怕是明天都没脸见人了。
“你好些了么?”
谁能想到,余锦年竟然又提起了这事。
厨婢两手捂着腹,又想起这位哥儿曾他是个大夫,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个郎中?”
余锦年也不过分自谦,点点头称是:“你坐着,我教你炒制个简单的暖宫贴,还有暖宫汤。”
一听这个名儿,厨婢便以为是了不起的什么药,不由愧道:“不过婢子没几个钱,怕是买不起当中的药材罢……”
“这里头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多是这柜中的调料之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余锦年笑道,着便洗好了蒜臼来用。
他向蒜臼当中放了一块生姜、一段葱白,以及一撮茴香,并两匙粗盐粒,用力捣得稀烂,然后再倒出来下热锅,翻炒两下,待其中隐约炒出了些辛香味,便用碟子盛出来,倒上几滴醋调和成糊状。
厨婢一头雾水道:“这、这是要吃了么?”
这得多难吃啊,又要酸又要辣。
“哪能?”余锦年解释,“过会儿你回去了,便找个干净手帕,将这个糊敷在肚脐上,外面用手帕盖住,再用个绳子固定在腰间,勿使它掉下来。你这痛乃是寒凝胞宫所致,想是你常年受寒,这寒气日渐积累所引起的,嗯……”
余锦年怕她听不懂何谓“寒凝胞宫”,于是换了种法,与她形容道:“就像是这河里的水,春夏时流得畅通无阻,直到天气从秋入冬,河道里降了霜,结了冰,这水自然就流不动了。”
寒凝胞宫,冲任失畅,血行不利,故而有了腹冷痛的苦楚,且多伴有月信之色晦暗、结块,以及月信日推延迟后的现象;而寒气郁滞在内日久,则又阻遏阳气,因此便又常见形体畏寒、四肢发冷的毛病。
用中医里的术语就是——不通则痛,痛则不通。
厨婢一脸懵懂道:“这是我肚子里也结了冰?”
余锦年:“差、差不多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总之,这个脐贴正好能够通络止痛,让你结了冰的肚子也晒晒太阳。”
厨婢听此形容,不免噗嗤一笑,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了。
于是余锦年继续道:“每次估摸着月信要来了,便敷上几天,上午敷了晚上睡觉时洗去。若是有条件呢,最好次次现炒现敷,若是实在没空儿,便每月提前做些存在罐子里,用时重新炒热了再敷,也是一样。如此用上四五回,你这痛便会有好转了。”
厨婢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就用了点厨间的调料,竟然做了个药出来,且这药还能治她疼了好多年的病。
不过痛经此病,仅是亡羊补牢却是不够用的,若想根治,还须从生活方式上改变,譬如寒凝胞宫型的姑娘们,就最好不要再贪食生冷之品,也尽量避免碰冷水、或者吹冷风啦!不过这些对为人奴仆的厨婢来,都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故而余锦年只是简单提了一嘴,并没有多什么。
厨婢正好奇地观察着那脐贴药糊,余锦年便又与她煮了个姜枣红糖水,还在自己腿上点了几个穴位——诸如地机、血海、三阴交,耐心教她如何按压揉捏能够减缓疼痛。
热乎乎的姜枣红糖水捧在手心里,只是这份体贴心意,就令厨婢非常感动了,她自己亲娘走得早,从没有人教导她月信是什么,来月信的时候自己迷迷糊糊的,还是跟同村的女娘们学会了这些,后来每每疼痛,也无人诉苦,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忍受。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轻哥儿,竟然比她一个女娘还用懂月信的事儿,厨婢惊讶之余,渐渐对余锦年有了些亲近之意,也不是男女之情那般的心意,而是更觉得他像亲人……老母亲般体贴。
认真听完“老母亲”余锦年的教导,与他聊了两句别的,厨婢不禁叹道:“好阵子没与人痛快地讲话了。以前兰娘还在的时候,也时常与我们这些下人在一块儿话,每逢年节,也属兰娘能记挂着我们。唉,兰娘那么好个人,怎么能是狸猫精呢……”
“狸、狸猫精?”余锦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讶地眨了眨眼。
“嘘!”厨婢恨不能捂住他的嘴,赶紧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那么大声。
余锦年忽然想起寒衣节那日,在去往风波寺的路上,似乎听到前面有两个厮什么二爷三爷夫人的,还“中了邪,一个都没逃过”,以及什么“妖孽祸世”之类的话,如今拎出来品品,好像的正是杨家这摊子事儿呢。
“我与你悄悄地,你可千万不要去啊!”
余锦年乖巧地点点头,搬了杌子坐在水盆子跟前,竖着耳朵听厨婢聊起这事,俨然已经是妇女之友了,他边听,便时不时地发出些“咦,哦,啊,竟还有这种事”之类的感慨,一来二去地,也将这事听懂了个七七八八。
话的是个叫兰娘的女子,她原本也是当地富之女,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家里人与这杨老爷有了生意上的纠纷,还着实闹了一阵子。杨巨富瞧上了兰娘的姿色,便提出纳兰娘为妾,兰娘父亲还很有良心,不肯卖女还债,可兰娘家到底敌不过手段阴险的杨巨富,最终家业被杨家吞并不,兰娘也被抢进了府中,成了杨巨富的第七房姨娘。
兰娘性子温软,又逆来顺受,被掳作七姨娘后竟老老实实认了命,还与杨巨富生了个儿子,即是杨家四子杨宝,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
杨大死得忒早,杨二勤而不聪,杨三不学无术,偌大个杨府,竟然唯有老四杨宝被兰娘教养得彬彬有礼,学识风度颇有大家之风,年纪便能吟诗作对,头脑灵光得不似杨家人。更何况这儿子算是老来子,又继承了兰娘的清秀容貌,于是很快就成了杨巨富的心头宝,甚至欣喜之余屡次放出话来,要将杨家家业交给杨宝来继承。
彼时杨二杨三俱已成了家,年近三十,而杨宝才不过堪堪十三四岁。杨财、杨进为了这份家产早已争得你死我活、难舍难分,突然就蹦出来个他俩压根没放在眼里的杨宝来,这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将本来就不平静的杨家后院搅成了一锅乱粥。
后来杨巨富不堪其扰,老糊涂般地发话道,谁先生了儿子,就让谁继业。
这可好,本来兢兢业业搞宅斗的一家人,突然开始兢兢业业生儿子。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别是儿子了,这一家子就连个蛋都没能怀上。
不过厨婢又,她刚被卖入府时,三房的赵夫人似乎怀上过一个,据还专门请高人来卜过卦,断定这胎肯定是个胖子,这赵夫人原本就身子虚,怀了孕后便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养胎……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的,竟还是产没了。
从此,赵夫人大伤元气,整个人就似掉进了冰窖子,跟谁都没有好脸色。
又据不知道哪里来的八卦,赵夫人产这事儿还和四爷有关,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也道不清楚,只知道那起,二房和四房便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见面就冷脸。
后来便是厨婢亲眼所见的事儿了。
是那年盂兰盆节,兰娘上寺烧香礼佛,却中途蹦出来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疯老道儿拦她车轿,又唱又跳,指着兰娘她背上趴着一只狸猫,可众人眼睛雪亮,哪里瞧见兰娘身上有狸猫了,便有家丁下车去轰人。
谁知那老道力大无比,突然突破了家丁的防卫,冲到轿子跟前“秃噜”吐出个东西来。
众人一看,竟是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里生挖出来的眼珠子,可恶心死人了,这还不算完,只见那破老道还从布兜里掏出个猪尿泡,里面扎着一泡鸡血,大笑着抬手便泼了兰娘一身。兰娘当场就吓傻了,好半天才回过劲儿来。
这事儿本来能以“那是个疯子”来了结的,可谁又能想到盂兰盆节后,杨府里就开始发生些怪事,先是二爷养的八哥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死了,且死状凄惨,是被掰断了头、剥了皮扔在院门口。之后是三爷房里的姨娘,是二半夜起身饮水解渴时,瞧见窗户纸外头有人跑过,她紧跟着出门一看,哪有人影,只有一只跳上墙头的绿眼尖牙花狸猫。
此后府中大厨房也,他们接二连三地有新进的生肉不翼而飞,买来制血豆腐的未凝鸭血也莫名少了半桶,地上还踩着狸猫血爪印。
于是有人想到了那日碰见的疯老道,府中开始流传起兰娘是狸猫精这件事来。这事虽然诡异,可杨巨富是艺高人胆大的,他年轻时候不知折了多少赌徒的腿,做坏事从不怕报应,此时怎能被这种无稽之谈吓到,当即便安排数班家丁守夜,弄死了方圆内所有的猫。
原本以为杀了猫这事儿该就此结束了,可偏偏事与愿违,杨府里的怪事不减反增,愈演愈烈。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杨巨富也不由心生疑虑,渐渐地疏离了兰娘,还派人去找当日泼鸡血的疯老道,一口一个仙长将人偷偷请回来,瞒着兰娘作法除妖。
这法不作还好,一作,竟作出了惊天怖事。
这老道士竟然将尚在睡梦中的兰娘扯下了床,自她床褥底下翻出了一张婴儿皮!
来观法的赵夫人当即哭昏了过去,惨叫着那就是自己未出世便夭亡的亲儿,当即便扑上去要杀兰娘,哭嚎着让兰娘还她儿子命来,三四个家丁拉也拉不住,闹得死去活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婴儿皮的事情还没搞清楚,紧接着杨三那姨娘又从侧房的床底下揪出了个寸丝不挂的健硕家丁来。
真真是一出好戏。
兰娘性子懦弱,眼见如此,却除了哭什么都不会,杨宝倒是替兰娘辩解了几句,却成了火上浇的那把热油——盖因那奸夫家丁哭着招供,他与兰娘十几年前便已安通款曲。这么掐指一算,差不离正是杨宝的年岁,如此来,就连杨宝究竟是不是杨家血脉都不好讲了。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并不是宠爱的妾竟然是个妖物,而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种,这事儿搁哪个男人头上都得抓狂。
更何况这种可笑的事儿竟然让一代恶霸杨巨富给摊上了,他又如何忍得,当即便要将兰娘绑起来沉塘,杨宝扑上去求杨巨富相信兰娘、放过兰娘,却反被杨巨富一把推倒在花池边儿上,径直摔矒过去了。
到这,厨婢连声哀叹道:“后来,那仙长兰娘是妖孽祸世,不可轻易沉塘了结,须得交由他镇压|在道观里,方可不遗害世间。于是老爷即便是再气,却也还是将兰娘和四哥儿交给了那位仙长……如今,竟不知他们如何了……”
这故事奇诡得令余锦年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若这是出折子戏,他得拍手大呼狗血精彩,可这竟然是个真事,这就让人目瞪口呆。
他无言沉默了片刻,只好又:“竟还有这种事儿……”
厨婢点头附和道:“谁不是呢?”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一声叹息:“唉。”
两人了这会子话,正闷着头各自郁闷着,余锦年忽然想起他的薄荷布丁来,再去前头送,家仆回报杨老爷竟然已经睡下了。那管家还挺是个好人,直道叨劳了余锦年一晚上,并送了一个镶嵌珍珠的首饰盒,里面装了一对文玩核桃供他把|玩,且要派轿子送他回家。
余锦年哪里会盘核桃玩儿,推辞了几回,那管家还颇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觉得余锦年很不给他面子。余锦年挺不喜欢杨家这炫富做派,可到底还是将那首饰盒给收下了。
刚收了首饰盒,便听门房那边有人来传,是门口来了个气质如兰的贵公子,道他阿弟在咱们府上做客,要来接人回家,罢还困惑道:“是不是找错门儿了?”
余锦年一听,当即举手跳道:“我,我,我!那是我家的阿兄!快领我去!”
走了两步,就见他又扑通扑通跑回来——险些忘了抱走自己带来的姜黄粉罐和虾酱!
门房将余锦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量了一遍,竟还有些嫌弃之情,心道那样矜贵的公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平平无奇的弟弟。
结果将人领到门房,还真的有,只见这平平无奇的少年蹦跳着出了杨府的大门,张开手蝴蝶似的就生扑进了那贵公子怀里去,还软声喊了句“阿兄”。
瘆得门房直犯牙疼。
季鸿还担心少年被杨府的人刁难,见他出来时完好无损,还捧着一看便不是他能买起的首饰盒。他胸中悬着的心刚刚落下,就被少年扑了个踉跄,好容易站住了,又听他唤得如此腻人,跟嘴巴上抹了蜜似的。季鸿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质疑道:“……你又做什么坏事了?莫不是把人家给了?”
余锦年笑嘻嘻:“蝴蝶想你了呗。”
……蝴蝶……
季鸿转头仔细看了看余锦年,又觉得是不是杨府的人将少年给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