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黄芪防感茶
游春采青的本意是想带穗穗出来散散步, 可事实上直到夜幕降临,一行人沿着桃溪走走停停,余锦年也没找到机会能与穗穗上句话, 以前这丫头最黏自己, 笑起来像块粘牙的饧糖, 如今却躲着他似的,紧紧拽着清欢不松手。
余锦年难免觉得沮丧, 闷着头踢着一块石子儿。
那边苏娘因为苏亭三番两次替她解围,不由对这书生亲近了一些,一直扯着苏亭闲话家常, 口中道什么“百十年前是一家”,显然是对他青睐有加。可好话尽,这书生就是不解风情,对着苏清儿抛来的青眼无动于衷也就罢了, 最终只循规蹈矩地点了点头,竟随便寻了个由头跑掉了。
闷得苏娘心窝上憋了一口郁血。
因为他们几个在镇子里又转了转,回到筑花阁时, 早已过了饭食的时辰。好在苏娘御下有方, 即便她这一日未在店中盯着, 前堂后厨也没见出什么大乱, 锅灶都热着, 好随时应备着有客人点夜宵来吃。不过余锦年习惯了一应吃食都由自己亲自过手, 于是婉言谢绝了苏娘, 自己来到后厨挑拣食材。
季鸿本要同他一起, 谁料刚走进来,闵雪飞便走近叫住了他,朝季鸿使了个眼神。
“……”季鸿轻捏了下余锦年的肩,低低地笑了一下,示余锦年先去,又目送少年拐过廊下,直到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不温不火地问,“何事?”
闵雪飞想着以前,这季三公子对谁都冷得似冰,难得能对谁做出个厌烦的表情来,就已显得他们之间关系不浅了,如今这人能会笑,简直变了个人似的。
见他不动,季鸿又出声问了一遍,闵雪飞这才回过神来,肃清了嗓子低声道:“西南那位十二爷,南边儿过来了,此地我们也不便久留,若是在路上撞见……我们与他立场不同,难免尴尬。”
季鸿一双眉心微微压皱:“这时节,他进京做甚么?”
闵雪飞道:“谁知呢?不过下个月七星山春猎,世家子弟都会一展风采,约莫是奔着这个来的。不过他一把年纪了,还与我们这些辈凑什么热闹。”他正着,转头见季鸿闭起了眼睛,揉捏着头侧,忙问,“怎么了?”
“无妨。”季鸿放下手,“许是吹了风。”
闵雪飞这才发现这人衣袖沉甸甸的坠在身侧,一团又一团的湿痕花纹似的洇在上头,他看了看外头略带潮气的台阶,当即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叹气道:“你你一世聪明,这可真是……”
季鸿抬眼扫了他一下,闵雪飞当即住了嘴,摊开手挥了挥:“好罢好罢!不就不。”
闵雪飞不想自找挤兑,清了话就早早上楼去歇着了。人家自有人嘘寒问暖,比不得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个弟弟还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季鸿转身便往后厨去,人还没走到,便远远听见厨房里头轻快的话声,他低头摸了把袖口,想起在溪边捞虾子的时候那少年的高兴劲儿,是自从一碗面馆出事、二娘去世以后,很久没见过的了。
他拎起衣袖来迎风抖了一抖,甚至觉得这雨淋得也算值,于是也笑了起来,眼睛里透着股钻心的温柔。
厨里是不知谁家的书童,替主人茶来的,因为烹煮的茶水屡屡不和主人心意而哭得眼睛红红,余锦年正与他道:“三分茶,七分水。你用这锅里沸了好几遍的死水来煮茶,滋味自然不会有多美。”他在拎回来的篮子里头翻了翻,拿出个竹筒:“这是桃溪山上的溪头泉,清冽甘甜。给你。”
他得真诚,书童自然也不觉得余锦年会骗人,很快就得了宝贝似的拿去了那竹筒,三谢两谢地跑走了。
没个片刻,季鸿走进来,余锦年忙着手下的茶汤,一片片黄芪、防风在滚沸的陶罐里翻腾,听见动静后,他还没来得及将几片鲜姜扔进去,以为是那书童又回来,便头也没抬地笑道:“怎么,又被骂了?”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揽上他的腰,余锦年惊得胳膊一抖,几片姜就这么滑进了陶罐,迸起几个的水花,雾气咕噜噜地翻上来,不知是因为火-辣辣冒上来的姜味还是紧紧箍着的双手,害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后背传来淡淡的衣香,混着股未散去的雨露草味,既清且新,好一会儿,余锦年拍了拍缠住在腰间的手指,好笑地低声道:“快松开,茶都洒了。”
“什么茶?”季鸿越过他肩头看下去,却毫无松开手的意思。
余锦年嘴上便罢,也没怎么用力去掰他手腕,只腾出一只手来,取勺搅了搅那药茶:“防感茶。防风走散风邪,黄芪益气固表,生姜又能驱寒活血,今日淋了雨水,多少防备着些,能抵御风寒,省得接下来赶路时折磨人。”
季鸿看他烹好了药茶,却不情愿松手,余锦年侧过脑袋看他,这人耳缘凉得似在水里浸过,望着炉火的眼细细眯着,睫毛长长的,半睁不垂地微微翕动,颇有些病恹恹的意思,他警醒心思,刚要问,季鸿斜觑了一眼旁边的酒葫芦,伸手去取道:“温壶酒罢,并几个不动火的菜,我们两个回去……话。”
他话便话,非得暗中在余锦年腰上揉了一把,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余锦年困在他的双臂里,耳边是酥酥沉沉的话音,轻微的呼吸声火苗似的迅速擦热了余锦年的耳廓。他轻咳两声掩过自己的失神,佯装生气地从他手里将酒壶抢走,“斥责”道:“昨日才吃了酒,你酒量不好,再喝就又该难受了。再者,哪有酒和药茶一块吃的,也不怕冲撞了药性。”
不过对于菜的要求,他却没有拒绝。
自火上撤了药罐,余锦年另抓了些简单一烫便能入口的菜,用酱和醋拌一拌,装成几个花花绿绿的拼盘,期间季鸿虽不扰他,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直看的余锦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这层皮都被他给烙熟了。世人只道这只“青鸾”是遗世明珠,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谁又能晓得他背着人私底下,却是这样一副黏人相。
每每想及此,余锦年就觉得自己像是个无耻的贼,私藏着世间一枚绝世珍宝,他心里既有生怕被人看穿的怯意,更有偷偷独享奇珍的甜蜜,让人痴沉其中,难以自拔。
他俩几乎是两人三手地弄出了几盘不太像话的凉菜,两人面上矜持着,手底下动作不断。阴冷冷的春雨天,热烘烘的厨灶房,他俩倒不负众望的闷出了一身汗意,但这薄汗究竟是被灶火熏出来的还是怎么来的,却不好了。
余锦年微红着脸,窘迫地道了声“好热”。
季鸿抬抬手,一指按在少年的脊骨上,这一番伤愈,手底下的触感是形容不出的清瘦,颈后那竖排的几颗“算盘珠”愈显突出,他顺着摁了摁,滑下去,指尖的凉意蛇行似的,沁得余锦年一个激灵,险些软了腿,倒进男人怀里。
“瘦了。”季鸿心疼道。
余锦年笑眯眯回他:“把你喂胖了就行。”他着手下拂过男人的臂,低头去端菜。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视线从少年的唇上掠过,余锦年自己没注意,自然也没有察觉到男人视线胶着,隐隐凝滞在他脸上,万分专注地望着,似乎是要酝酿着亲吻上去。
不过没等他付诸行动,厨房外突然传来一串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季鸿转瞬恢复了神色,一如既往的深邃冷淡。随后,一抹浅色衣裙拐进来,虚晃晃地让人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余锦年方要招呼,对方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见了他们跟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走,可她一只脚似乎不得劲,这么一个风驰电掣的扭头,好险没被自己衣摆绊着。
余锦年赶忙叫她:“夫人留步!我们这就走了。”
对方闻言停了下来,怯怯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做贼似的四下眺望了一圈,这才贴着门边游进来,她脸色苍白着,只眼睛周围的两团红得似揉了玫红胭脂,活像个没骨没架被人施了法的纸片人儿,阴嗖嗖的。
她飘进来,也不话,低着头走到离余锦年他们最远的一个灶口,默默蹲下来开始生火。
又一会儿,余锦年忍不住出声道:“含笑……夫人。”
含笑吓得狠狠一个战栗,手里的柴条稀里哗啦往下掉,手指头抖得跟筛糠似的,半天也没能再捡起来。终于好不容易刚捡了起来,就着急忙慌地往灶膛里捅。
余锦年自以为声音并不难听,长得也不算惊悚,怎么至于将人吓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道:“火不是那样生的,那几根柴泛了潮,不易点。”
她把几根湿木攥得死紧,脊背似拉满的弓般紧绷着,听过余锦年的话后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肯往里挪了几步,捡了几根干燥的柴火回来烧,这回没花太久功夫,火就着了。含笑肩膀微微塌下,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回头瞄了余锦年一眼,这回眼睛里倒多了些感激。
“谢、谢谢……”
余锦年觉得她简直像一只易惊易惹的动物,像怕生的鸟儿,稍闻点儿风吹草动就要逃跑躲避,总之不像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画舫琴女——没有琴女是这般怯懦的,否则她该如何在那吃人的花门柳户里活下来?
余锦年有些好奇,到更多的是纳闷。
她罢道谢的话,又闭口不言,自顾自地从米袋里舀出一瓢米粒,淘也不淘就往锅里倒。
余锦年下意识叫了一声:“哎,米……”眼见含笑又一个颤栗,余锦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成了惊弓之鸟的故事里,那张格外烦人的弓,他往门边走了几步,权当接下来的话是个善意的提醒,“米要淘一下,不然吃到嘴里会有砂砾。”
含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在余锦年二人要离开厨房时出声将他叫住,只是话声也跟女鬼似的,嗡得似蚊子:“哎,怎么……怎么淘?”
怎么淘?
可不就那样淘。
余锦年比划了一下,含笑只睁着双眼睛乱眨动,人家画葫芦还似个瓢,她倒是大有淘米留砂之势,可见平日在家也不是个操持俗物的人。
“我来吧。”余锦年叹气。
含笑远远躲在一边,默默看着余锦年熟练淘米的背影,脸上自惭之情难以掩饰,直到他将米下了锅,含笑突然没头没尾的道:“这个是不教的。”
花门里,只教琴棋书画,教诗词歌赋,教如何曲意承欢。她不是哪家的姐,却同样被养出了一双娇贵的手。
余锦年“嗯”地一疑,却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等他回过头来一瞧,这位夫人竟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他吓了一跳,忙道:“这算是粗活,夫人矜贵,这些不会也没什么……”
也不知这句话怎么就触动对方伤心欲绝的那根弦了,含笑咬了咬嘴唇,直接落起泪来。
余锦年求助似的看向季鸿,又转念一想,这种安慰人的活儿,更加指望季鸿不得,他愁了愁,只好些别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个…夫人。这米下了锅,半个时辰时最是软糯黏烂,若是加些枣子干,则更加香甜。”
提到“枣”,她更是凄凄楚楚,呜呜咽咽,仿佛是把一直压抑着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若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在岑妈妈那儿做个下等厨娘……人家只道我是跳脱了那火坑,可谁知我是转眼就进了虎口……这世上哪里有得懊悔药来卖,我倒是恨不得吃上二斤!”
“……”余锦年单看着她抹泪,却插不上话。
不过含笑也并没有让余锦年接话的意思,她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在吕言嘉面前不敢哭,此时又没有齐文君安抚开解,这才哭上这么一哭,哭完了就完了,她难道还能指望素不相识的厨哥儿为他做什么不成?
莫是个不起眼的善心厨哥儿,便是齐文君这般的大户姐,齐家的亲娘兄弟不也是奈何那人不得,更遑论她只是个被吕言嘉买回来的妾,白了,还不如摆在多宝阁上的一尊红珊瑚。
哪怕是吕言嘉对她要杀要剐,还不是只能随了他的性子。
越想越是心酸不止,含笑一时想出了神,心绪径直往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胡同里拐去,直到视线落在那锅还未煮开花的白米上,她才似突然转过了神来,呢喃道:“文君姐姐……”
想起齐文君,她定住了心,抬起袖子擦了擦哭肿的眼睛。
余锦年注意她腕上伤痕很久了,时隔两日,那伤不仅没有消瘀的迹象,反而又新添了几条,眼下没有那性情阴诡的吕公子搅扰,他也终于能旁敲侧击的问一句:“夫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关?”
含笑闷不作声。
余锦年笑了笑道:“不知夫人可认得清欢,便是一直与我们在一块儿的那丫头。先前她与夫人是旧相识,我还直道她是痴人梦。不过我听夫人口音,倒颇有几分信安县的味道,想来离的也不算远。”
“既出门在外,能遇上一两个同乡已属不易,若是我那丫头思乡心切,胆大包天的来叨扰夫人,还万望夫人手下留情,可莫要将她出来。”余锦年重新端起食盘,“那我们就告辞了。”
出了门,季鸿微微偏首,盯着他看。
余锦年问:“我脸上有花儿怎的?”
季鸿捏了捏他的耳朵,笑他道:“看看菩萨长什么样子,可也是这般青葱可爱。”
余锦年摇摇头:“你看她哭成那个样子,还怎么忍心重话。她那伤,瞧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积下来的……”他着皱起眉,忽的顿住了,随即也没有再,只轻轻的叹了声气。
“过会儿叫清欢悄悄过去,送点化瘀的药膏。”他也不是消愁解难的在世贤圣,除此举手之劳之外,真的做不了什么。
人家的家事,破了天去,也轮不上他置喙。
……
筑花阁内春虫惊鸣,夜雨声轻,廊下一片青藤盘缚,他们二人转过木梯回到房间。临着窗,夜色深沉,案上杯盏倒覆。二人身影交错,余锦年口中含着季鸿渡过来的一口药茶,滋味半辛半辣,直燃得人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他迷迷瞪瞪的伸手出去,指头蓦然一紧,又疏忽松弛,垮垮地悬在窗沿,指尖泛着湿漉漉的红。
一滴无根水从天而降,落在窗前少年跳动的脉搏上,又瞬间滑去。
人女有三从四德之礼教,言其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穷其一生,与这无根的雨滴又有何异。
而他自己这滴无根的雨,又究竟要经受多大的天恩浩荡,才能不必经风吹日晒,无需受千难万苦,还被人这般如视珍宝地安放在心尖上,品尝那独一味的甜甘。
季鸿将自己五指牢牢地钻进少年的指缝里,拦着一握细软无力的腰将他抱起,摸了摸他放空的眼睛,轻声问道:“想什么?”
余锦年眨了眨眼,翻起身吻住男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想我可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季鸿眼神柔和下来,在眼尾褶出一个浅浅的痕迹:“是吗?”他话音一顿,见余锦年温吞吞要翻下靠塌,猛地将他揪着后领拽了回来,咬住少年下唇轻轻吮着,不客气道,“确实是叫你占了便宜。怎的,占了便宜便想跑?”
余锦年涨红了脸,狡辩道:“没有的事。”
季鸿不言语,直白地盯着他。
余锦年抓着他襟前的衣片,紧紧地攥了下。
窗忽地一关。
烛火燃尽,雨连绵半宿,终于渐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