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血府逐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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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由几名神色严肃的内侍领着, 一路穿过后花园,往前头的宽阔宫苑里去, 那跟在连枝身边的太监闷着头, 看着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估计是已经领了罚。

    余锦年还想与他两句什么,对方忙躲开了, 走到了前头去。

    季鸿靠过来,低头轻轻地道:“不用紧张, 陛下召见,当只是问两句话。”

    “……”如何不紧张?

    快走出花园, 季鸿稍一偏头, 突然放慢脚步, 将身上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少年肩上:“穿着, 襟前染血觐见,既是不详也是不雅。”

    余锦年看他衣衫繁复, 便是少了件外衫,也并无不妥, 于是老老实实地伸好袖子,叫季鸿帮他把袖口折了几折, 腰间也多束了几寸在带扣里,将衣襟上的污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这才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座殿, 远远在门前瞧见了连枝, 余锦年眼尖,见他一只手微微弯在身前,露出的半截腕子上已经缠了白纱。见了他俩,连枝躬身施礼,又朝殿内报一声,片刻便有太监自内拉开殿门,请他们进去。

    皇帝比余锦年想象的要年轻一些,却也威严十足,正依靠在一张罗汉榻上翻阅奏折,他身旁静静伫立着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宦,想来就是季鸿口中那个大太监冯简了。只是在进门时匆匆瞥了一眼,余锦年也不敢多看,随后就被季鸿半遮半掩地挡在了身后。

    倒是一旁端坐着的妃子,抚着稍大起来的肚皮,见他进来后露出了一丝讶异,接着便将那讶然压了下去,眉眼和善地微笑,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量。

    季鸿一是天子近臣,二是贵妃亲弟,为显亲昵,照寻常天子是免去他这跪拜大礼的。然而走到跟前,想及身边少年从没跪过人,更不提是极重礼数的皇家,便带着他一块跪了,规规矩矩地伏在地上,拜了天子又拜贵妃,直到皇帝批复罢案几上的奏折,道出免礼二字。

    起身时,季鸿还避着诸人视线扶了他一把。

    他只道没人瞧见,却不想一抬头就撞上了季贵妃的略带探究的视线。没等季鸿开口,贵妃面上微微一笑,转过头朝天子称赞道:“陛下你瞧,真是自古英才出少年,余先生这般年轻,就已有如此回春妙手,可真是我朝之幸呀……陛下?”

    天子盯着余锦年细细琢磨,半晌才被贵妃唤回神来,他手指在雕金龙的椅手上攥了一攥,忽地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余锦年纳闷至极,也只好扬起脑袋。

    贵妃笑道:“陛下,这余先生身上有什么,竟让陛下看得这样入迷?”

    天子走下矮榻,走近看了一眼,忽地抬起手来在空中点了点,思索片刻,惊奇道:“倒让朕想起一位故人。”

    贵妃嗔道:“陛下是又记起哪位红粉知己了?”

    “唉,素娘!”天子殷殷地唤她乳名,可见他们之间伉俪情深,倒真如外头戏文里传唱的那般,他过去抚了抚贵妃的手背,叹息一声回忆道,“素娘可还记得,朕还在荣王府上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御医司用尽方药,却也束手无策。”

    贵妃埋怨地瞪他一眼,低声调侃道:“这种事臣妾哪知道,那时候臣妾还,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绣花儿呢!”

    “你还绣花,花不绣你就不错了!”天子假意责备她道,贵妃讨好地笑了笑,催他快继续,“……彼时荣王府上下都是焦头烂额,险些就要布丧了。谁知,一天傍晚,来了个走街串巷的铃医。”

    古来医之一道,虽治病救人,却也难能免俗,被世人分了个上下三流。顶尖的便是能够侍奉御前的御医司,是齐聚天下名医之所,但也因诊治之人乃是皇亲国戚,以至于医治手段上趋于保守,顾忌颇多;二流便是各府各衙的坐堂医,其中不乏济世良医,杏林圣手;最末流的,便是铃医了,也是最不为贵族世家们瞧上眼的。

    铃医们手持医铃或拍鼓,背着药篓布袋和葫芦,三步一摇,五步一晃,不畏严寒酷暑,沿街游-走叮当作响,凡是有难言疾苦的贫穷人家便都能够知道,这是药郎来了。其中自然有不少医术精湛者,道门、寺门中人也皆出过铃医,但因着是行-走江湖,便不免会混进些滥竽充数之流,以不真不假的眼药糊弄百姓。

    便有了后世的“我且看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

    余锦年心想,难不成是那铃医治好了他?

    正神游天外,天子倏忽问道:“余先生是何方人士,家中也是做医药生计?可还有其他亲人?”

    余锦年忙提起心脏,低头谨慎答道:“回陛下,乃是常都府信安县附近的一座村,先父母只做些本生意,且早年便已故去了。虽还有些远房兄弟,却也不怎么走动,是故家中并无他人。”

    天子似有些失落,却也并未再深究其他,只详细问了问闵雪飞的病况。听闻闵雪飞还有好转之机,高兴之下挥袖赏了许多珠宝财物,连带对郦国公府也大肆夸赞一番,又闲谈许久,大有秉烛夜谈之势。最终是一旁贵妃显出疲态,天子这才放他们二人离去。

    出了殿,余锦年长吁一声,直道可算是解脱出来。

    刚走出几步,殿内追出个婢女,叫住了季鸿,微微躬身施了个礼:“世子爷,我们娘娘,世子这两日若是无事,便去与我们娘娘叙叙旧。”

    怕不是叙旧,而是责问来了。季鸿点点头,道知道了。

    二人走在回思齐院的径上,余锦年才有闲功夫琢磨起方才殿内的事情来,一边想着原来那位就是季鸿的阿姊,转而又想到天子提及的铃医,那故事倒有意思,只是遗憾没有听到结局,便好奇问季鸿道:“那铃医的事后来如何了?为何讲到一半却不再讲了。”

    季鸿把他往身边拖了拖,叫他心脚下的鹅卵石径,之后才:“此事我也是听雪飞闲谈而来,其中似有些曲折,具体如何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时生了些误会,险些错杀了那铃医,虽最后也未曾真杀,但到底是叫那姑娘吃了很多苦头。后来陛下病愈,听闻此事甚是愧疚,便想着该弥补她,谁知对方却已云游而去,不见踪迹了。”

    正鸡啄米似的点头,余锦年猛地回过神来:“等等,那铃医是个……姑娘?”

    季鸿道:“确是位年轻姑娘,据姓谢,双字君梦。其医术高超,却行踪不定,又时常于夜雾迷蒙时摇铃进城,便有人称她做梦中君,百姓们则常唤她梦仙。”

    谢君梦,余锦年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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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思齐院,闵雪飞还没醒,约莫是疼过头了,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了。余锦年进去看了看地上的琉璃管,虽还淋漓的有一些,但并不汹涌,可见胸中出血已止住了,他将罐中血水倒去,重新换了清洁蒸馏水,这才走到床边去摸了下闵霁的额头。

    似乎微微的有点热,因为不知这热要如何发展,暂且决定先不用药,观察一阵再。

    只是这院子里却离不开人了,得三不五时地盯着点儿,以防他有个万一。

    然而余锦年忙了一天,又被皇帝惊了一回,闲下来好一会儿便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守了闵雪飞没半个时辰,就溜到了后厨,准备做些饭菜来填肚子,正好大膳房那边送来几只拔了毛的鲜鸭,本意是给重伤的闵公子炖补身汤的,叫余锦年扣了半只下来,扔给厨娘们用酱油、盐、料酒、葱姜揉抹均匀了,再用丁香腌制起来。

    剩下一半才拿给他们炖党参鸭汤,毕竟党参甘补,性平和,还能中和鸭肉的凉,能够补中益气,滋益脾胃。闵雪飞伤在胸肺,暂时还不能大嚼硬物,但喝点营养汤水是没坏处的。

    并顺手还要煎些汤药给闵二公子。

    如今距闵二公子受伤已有三两日,经御医司的诊治,胸中血虽已止住,可瘀血还在,以至于他胸口疼痛难解,因此眼下当先排出胸胁内阻滞不行的瘀血和郁气,待肺脏完全复张后,再将如何调养的问题。

    思齐院虽偏,却临时组了个药房出来,里头一应药材却是应有尽有,连足年的长须老参都伫着好几根,倒也不愧是天子手笔,阔气得很!然而闵雪飞此时却并不适合大补,余锦年只瞧了瞧,揪了根细细的参须含在嘴里玩,便阖上那锦盒,略过不看了。他身后跟着个杂活太监,顶天了十二三岁,捧着个药钵,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余锦年称了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红花,扔进药钵里,顺嘴问道:“你是哪儿过来的?”

    太监道:“御茶房。”

    余锦年:“哪个叫你来的?”

    太监:“连少监……”

    两钱半的桃仁,半钱的柴胡,余锦年皱眉:“怎的问一句漏一句,又不吃了你。哎,你可知道你们连少监的八卦,左右没旁人,来与我听听?”

    太监吓得一个哆嗦,嘴皮子发粘,直道“不知不知”。

    让余锦年痛呼无趣,倒是季鸿走了进来,责他又闲着无事戳弄人顽了。不让戳弄太监,只能调-戏季大世子了,余锦年与他闹闹,笑笑,好一副血府逐瘀汤,竟是花了半时辰才全部抓完。

    回到房中,他亲自点起风炉,照看药罐。到了鸭子腌制好的时候,他却困极了,只觉得黑眼圈要挂到腮帮子上,实在是没力气起身去做,而季鸿又被他那贵妃阿姊叫去,没人供他差遣了,余锦年只好叫厨下用闵公子的鸭汤,随便下了碗面饼充饥。

    正囫囵吸着面丝,背后吱呀一响,他还以为是季鸿回来了,忙不迭叼着跟面条去看,一声“阿鸿”还未叫出口——面前站着的竟是位穿碧青的年轻宦官,定睛瞧仔细了,才认出是连枝。

    连枝手里端着只木盘,盘上摆着三四只掐金丝的扣盖碗,里头不知装了什么。他手腕上松了口的纱布随着动作在袖口若隐若现,让余锦年颇有些像给他系好的冲动。那年轻太监悄步进来,朝余锦年行了礼,又向榻上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余先生辛劳一天了,奴才已叫他们备好了睡阁,燃上了安息香,先生过去歇着罢,闵大人这奴才盯着便是。”

    余锦年斟酌过闵霁的现状,又想起这宦官与闵霁之间很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既然人家都主动找上门来,他也就不方便杵在这儿碍眼,很快吸完了面,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道:“那就有劳连少监了,桌上这药,待闵大人醒了便与他喂下,只若是大人再烧起来,请务必叫我过来。”

    连枝点了点头,叫手下太监送他去睡阁。

    关上门,连枝站在那引流管前瞧了瞧,看了会瓶子里半晌咕噜出来的一个气泡,似是在纠结什么。直到床上人在昏睡之间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才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摸过去,半跪在脚榻上观察对方的睡颜,半晌从袖子里探出手指尖来,悄悄地碰了碰闵霁的手背,沿着指骨摸了几下,像触碰一盏宝贵的瓷瓶。

    见闵霁没什么反应,他又大胆起来,捧住了闵霁的手。

    闵雪飞的指尖忽地一弹,连枝又吓得松开,害得那手啪嗒一声摔在榻上。

    “唔……”

    像是这一下摔疼了,闵雪飞轻哼了一声。连枝蚊子似的呢喃道歉,便再不敢去碰他了,只屈身跪坐在床前的脚榻上,一袭掌事太监的青袍拖着衣角上的三瓣莲纹样,重重地叠在脚边。月光穿过窗阑,越过翻折在脚边的官服外衫,将里面柔-软的雪青色内衫恍惚照亮,莹白的银光下,是隐秘地绣着的一枝并蒂花。

    目不转睛地跪坐半晌,见他额上疼出了汗,忙抽了绢子给他擦脸。

    擦了几下,闵雪飞隐隐皱起眉头。

    夏宫内侍,多是只除两侧蛋子儿,只有少数犯了圣怒的才被一刀切得干净利落,连枝常常听这样的内侍若是老了,便会腥臭难闻。他虽不是被切干净的那类,却也害怕自己身上有那样的味道,因此总是会在帕子上熏好浓香,以此觉得自己能与正常人更接近一些。

    这时忽地意识到是帕子上的熏香让他不舒服了,连枝忙走到铜盆前,将帕子摆净拧干,才拿过来给他用,靠近前还要先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依旧是那方脚榻,像是成了连枝的望乡台,在上头跪坐着守一-夜也不觉得烦累。

    到夜尽天明,连枝将他身上出的虚汗都擦净,又用手指沾着茶水时不时地湿润他微微干涸的嘴唇,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趴在一点床沿上睡去,迷迷糊糊地合眼前,还讪讪想到:“等他醒了,定是又要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