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石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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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馆中众人忙得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医士们可真是苦了, 挨过了每日两次交班一次查房, 处理好各自手头的病人, 好容易找到些许零碎时间坐下来歇一歇, 还没歇太久,就要被催着记录医案。

    陈御医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癔症,对记录医案之事很是上心,日日都要来催问他们写好没有。

    而被余锦年雇来做护士的乞丐和无家可归的寡-妇们,则更是蚂蚁似的进进出出,但鲜少能见着有人抱怨,毕竟在这种人命如草芥的时候, 余老板能给他们衣食,教他们简单的医术,还有数间瓦房睡觉, 简直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是故这会儿瞧见东家顶着夜露而来,守夜的几个赶忙起来招呼着。

    齐恩领着余锦年和季鸿二人, 直奔楼上大皇子的病室而去, 那门前驻守着两个被这场瘟疫折磨得失了光彩的亲兵, 见他们上来了, 才勉强起精神,给他们开门进去。

    许是齐恩的吩咐, 此时燕思宁榻前正有个太监, 捧着虎子“嘘、嘘”地哄着他撒尿, 这时候也不提什么皇根宝贵不可直视了, 满屋子人都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宝贝,是连哄带骗,然而燕思宁只是皱了皱眉头,就可怜巴巴地挤出了针尖儿似的一滴,整个儿像是朵被榨干了的咸菜。

    齐恩心神不宁道:“的听医官大人们讲,这窍闭乃是大凶之兆……余神医,您可要救救我家殿下!”

    余锦年拨开围作好几层的内侍们,走到床边,按了按燕思宁的腹,听得少年哼唧几声,却没力气反抗。他围着脐下按过一周,道:“勿要慌张,并不是闭窍,乃是失水过多,故而无尿。我吩咐你们定时定点给殿下喂盐米浆,可是按时辰喂了?”

    跪在地上的一名内侍立刻伏首在地,惶恐道:“殿下自己不愿意喝那米浆,便是御医进来的药都要吐出大半。的们劝得嘴皮子都磨破,可殿下就是不肯再喝了呀!的、的们也不能强灌不是……连御医们送来的药,都得好声哄着才肯吃的。”

    “荒唐!他是个病人,他不要便不要了?那还要我这个大夫做什么!”余锦年猛地拍了下床沿,吓得内侍不敢抬头,只能转而偷偷地去瞧站在一旁的齐总管。余锦年顺势也跟着看去,问道:“怎么,是你们齐总管默许的了?”

    齐恩垂着手,半晌才主动承认道:“是殿下难受,不愿吃……”

    燕思宁病恹恹地睁开眼,之前吐泻正急,他也顾不上什么,这时几乎泻成了个空囊,反倒有功夫量周围了,见余锦年从一名内侍手中端过来一碗米浆,就要往他嘴里喂。

    那米浆粗陋至极,猪泔水似的,更何况他现在一看到汤汤水水之类的东西,就反胃得厉害,便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要吐出来,是故勺子到了嘴边,他用力向旁边一偏,撞翻了余锦年手里的碗:“不吃……滚!”

    瓷碗碎在地上,迸开七八碎片,还好那粥水兑得正适合入口的温度,没伤着余锦年,只是一整碗水浆都泼在他襟前。余锦年一个跳脚起来,湿淋淋的稀米浆就顺着衣缝往下淌,季鸿三步并作两步将他拽到身边,扯了衣袖与他简单擦拭,问:“没事罢?”

    “没事。”余锦年摇摇头,也抱怨道,“什么毛病,这么大脾气!齐总管,劳烦再端一碗进来。”

    齐恩犹豫片刻,正要去端,只听燕思宁挣扎着起身,又一个踉跄摔倒回榻上,因为身体空虚乏力,手臂也微微地颤抖着,嘴上却不依不饶,好不嚣张:“混账奴才,谁才是你主子……”

    “殿下……您,您别为难的了。”齐恩左右不是,半晌慢吞吞地收回脚。

    他们这位主子虽骑马射艺、考校功课样样都是极好,可唯独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有些骄纵。

    当今天子独-宠-季贵妃是举世皆知的事情,多年来夜夜留宿长乐宫,与贵妃二人你侬我侬,恩爱不减,鲜少-宠-幸后宫其他妃嫔,更不提纳新妃了,这等深情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该是惹人羡艳的。可无奈天子生在皇家,即便在朝政上兢兢业业、克己精图,却也抵不过谏官参本上的一句“妖妃祸世”、“龙嗣单薄”。

    且季妃身子难孕,一直以来未曾诞下龙子,眼见天子年纪也越发大了,谏官便更是奏得勤快,毕竟普通人家尚且因子嗣发愁,东宫之位又怎可多年空悬。那些年谏得多了,天子听厌了偶尔也去转转别宫,这才有了燕思宁。

    这燕思宁是被宫中诸人寄予了厚望的,是故一落地就成了这禁城之中除了天子以外最尊贵的人,现今宫里那几个尚未长大的皇子也都是多年之后才有的。这位得之不易的祖宗顶着皇长子的名头,合宫上下谁不珍惜,放在手里都怕磕着碰着,是能坐在天子膝头拔天王老子胡须的主儿。

    燕思宁被人顺从惯了,从来都是被人笑脸相迎,都是别人依着他,断没有他委屈自己的时候。除去父皇,唯一敢给他冷脸看的就只有季鸿了,但季鸿是他甚为崇拜的人,这也就揭过去不谈。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从哪儿蹦出来个狗胆包天的子也敢给他甩脸子了,见了他不跪不拜也就罢了,还要强喂他喝米浆!

    这人他先前在离京时匆匆见过一面,就是那个在季大人面前上蹿下跳的子,很没有体统,燕思宁那时就看他不是很顺眼。

    余锦年没有一丁点儿怕他,齐恩不去,他自己去了,从楼间厨房直接弄来一整罐,连刚煮好的药也一并端过来了,还有一沓空碗,重重往桌上一垛,耐心地笑了笑:“没事儿,殿下,的这儿别的没有,就是碗多得很。”

    “……”简直是还没泻死就要被气死。

    眼见燕思宁气得脸发白,本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少年人,这下瞧着更是跟纸似的,齐恩跟着忙站出来,试探着问余锦年:“先生,这米浆要不就算了,可还有其他诊治的办法?”

    余锦年霍地起身:“好啊,你们既然这般骄纵你家主子,那你们自己治罢!下官才疏学浅,难做无米之炊,实在是伺候不了。阿鸿,我们走。”着就去扯季鸿的袖子。

    “余先生!”齐恩听他这么,吓得一个跪地,忙出声叫止住他,随即床前跟着噗通跪倒了一片,“余先生留步啊!是奴才们愚昧,的们都是些粗人,还请先生不要跟奴才一般见识!”

    余锦年停住,道:“那是我治病还是你们治病?”

    齐恩道:“……是您治病。”

    余锦年扫了一眼燕思宁:“那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齐恩回头瞄了瞄,又看了眼脸色显然并不好看的季鸿,低声道:“听先生的。”

    余锦年满意了,点点头,颐指气使地挥挥袖子:“行,那你们退出去,有多远退多远,谁再多嘴插手,罚他去扫城门!”罢,又变脸似的,瞬间柔声细语下来,“阿鸿,你也出去罢,这儿病气重,莫要过到你身上。”

    “可是……”齐恩踌躇片刻,见余锦年一瞪眼,立刻缩起脖子带着一帮的躬身往外退。

    季鸿也不甚放心,他是看出燕思宁对少年有些抵触,担心二人独处一室会闹出什么矛盾来,但是余锦年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放心,他也只好将这担忧含在喉咙里,只将余锦年湿了的外衫脱下来,把自己外衫与他穿好,将袖口卷至一个合适的高度,这才离开。

    燕思宁看着他俩换衣挽袖,你来我往好不亲密,直将自己视作无物。自京城一路南下,他几次三番去与季大人寒暄,都被对方不冷不热地对付过去了。他自以为是季鸿天生如此,不爱与人交际,还自我安慰是才子性高,心中敬佩万分,却原来并不是才子冷情,而是人家根本不稀罕搭理你。

    这下看那余锦年时就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若不是他此刻病得躺在榻上起不来,这会儿早就气得跳下来要杀那以下犯上的余锦年了。

    外头一群贴耳扒门的内侍,各个儿忧心得满头是汗,齐恩面上稳重,心里也早急成热锅蚂蚁,见季鸿穿着一件内衫不不动地站在屋檐底下望月,他忙跑过去:“季大人,这、这要是殿下死活不肯吃,再起来,可怎么是好呀?”

    季鸿淡淡道:“若真起来,也是你家主子挨。”

    齐恩:“……”

    此时房中别无他人,燕思宁又是个连抬胳膊都费劲的病号,岂不是要任人宰割?见余锦年端来粥水,燕思宁不情愿给他低头,还兀自叫喧:“本宫……本宫就是病死在榻上,也不吃猪食!”

    本以为这人肯定会大发脾气的,谁知余锦年端着碗坐下来,平心静气地问道:“怎么,生这么大气?这猪食若是能够救命,那也是神仙甘露,便是此刻你父皇在这,我也还是这般施治。再者,外头那些的们,各个儿都盼着你好,你父皇母妃也绝不愿你死在这儿吧?不然,我把这碗兑在药里,殿下一同饮下,可会觉得不那么难喝了?”

    “那岂不是更难喝……”燕思宁一下子被他的好脾气给讶到了,一时半会竟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然顺着他的话了下去,瞬间又闭上嘴,作冥顽不灵状。

    余锦年扬起勺子,将盐水滤凉一些,才笑了下:“殿下可是钦慕季大人。”

    燕思宁一下子被戳中死穴:“没有的事!”

    死鸭子嘴硬,季鸿给自己披衣的时候,某些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还没有。余锦年心道,这天底下钦慕季鸿的怎么那么多,可真是随手一抓就能抓一麻袋,幸亏他胸襟宽阔能装万尺航船,否则就这一个个儿的,自己都能改行开醋窖去了!

    余锦年眨了几下眼,毫不留情地出卖了自家男人的美色:“那这样,殿下若是能按时把药和盐水都喝下,我叫季大人每日都过来看望你,好不好?”

    “真的?”燕思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可随即他又失落下去,“定是骗本宫的,本宫一路上找他话,他都不理。本宫得了疫病,他避之还不及,才不会来……”

    余锦年将他扶至半卧位,身后垫上迎枕,又把药碗和汤匙一同递到他的嘴边:“我叫他来,他定然是会来的。他最听我的话。”

    燕思宁纠结了一会,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慢慢张开嘴,含-住了嘴边的药匙,哼道:“我若是跟他上话,定要叫他把你扔出去。”

    “是是是,那殿下就好好吃药。”

    不过是个孩子,随便哄两句就过去了。可喝了没两口,燕思宁一个反胃都吐了出来,才因为期待而有了丁点血色的脸庞瞬间褪成惨白。余锦年匆匆拽来痰盂,待他吐净了,顺着对方胸口抚了几抚,仍是口口地喂他。

    这药是吃了一半,吐了一半,盐水也是堪堪咽下了半碗,燕思宁似乎体会到这人对他并没有什么敌意,不管自己如何不待见他,他至多是不痛快了回怼两句,照顾人的手却一直轻,温和得似一潭春水,像是以前生病时候拍着哄自己入睡的母妃的手,让人会不经意间放下戒备。

    “你叫余锦年?你离我那么近,不怕染病吗?”

    余锦年正给他铺被子,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道:“怕呀!可是……如果连我们这些医者也贪生怕死,那这世上还能有谁来救治生病之人呢?”

    燕思宁觉得自己整个儿似一具空壳,好像连魂魄都一块儿吐出去了,轻飘飘的,他看了眼坐在榻前给自己把脉的余锦年,虽脸上戴着白绢,也看得出年纪不大,转眼又瞧见窗纱外一道挺拔的身影,好似正透过薄纱在凝视着这郎中。不知为何,燕思宁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我是不是会死?”

    余锦年将他手腕放回去,笑他道:“殿下还没跟季大人上话,还没叫季大人把我扔出去,就想着要死了?”

    “你要是死了,肯定会有人为你伤心的。”燕思宁慢慢躺回榻上,缩了进去,蜗牛似的蜷在薄被里,自言自语地嘀咕,“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我每天每天都很用功读书,可无论怎么做他都不满意。也许我死了,他才会记得要来看看我……”

    余锦年不知道这的是谁,但总觉得并非是指季鸿了,他没琢磨明白,也就不再乱加揣测,毕竟心宽才能体胖,反正药也吃了,盐水也喂了,大功告成,遂起身告退:“殿下休息罢,不要胡思乱想,我叫齐总管进来。”

    燕思宁没话,他也就推门出去了,外头齐恩早已等得心急万分,见他出来忙问怎么样了。

    “应该不会再闹了。”余锦年将情形了,众内侍欣喜非常,直还是余先生有办法,高兴了片刻,余锦年又嘱咐他们道,“他是在病中,所以情绪格外敏感一些,多哄着些就好了。忤逆犯上我知你们不敢,但阳奉阴违总会罢?以后可不万能再由着他性子来了。”

    众人诺诺称是。

    方才燕思宁呕吐时,身上衣也难免被弄污了少许,余锦年将外衫脱了交给下人去焚烧。季鸿便与他并肩走到盥洗房,一并洗了手,顺便问道:“怎么哄好的?”

    “还不是依仗季大人的美色?”余锦年瞥了他一眼,一边在手上搓着肥珠子,一边酸溜溜地,“季大人可真是艳冠天下呀,仰慕大人的围着夏京绕三圈都不止,上至王亲贵族,下至闺阁女,若是季大人肯垂青,怕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名花奇草赏不停呢!”

    “……”季鸿叹了一口气,颇为可惜道,“季某却被一株狗尾草迷了眼。”

    余锦年两颊一鼓:“谁狗尾巴草呢?”

    “狗尾草落地生根,坚韧非常,自是其他奇花异草都比不上的。”季鸿这么将他一通奉承,余锦年微微挑起唇角,表示算你嘴甜。季鸿见他头上逍遥巾歪了,便与他正了一正,“那不知我的狗尾草还想吃些什么,先前那菜也没能吃上几口。”

    余锦年正色道:“既已来了楼里,便不回去了。楼里还有些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得去看一看,更何况大皇子的病情也有待观察。如今城中各处污水源头你已派兵把守住,算是解决了一大隐患,想来日后新发病的人数会减少,但是已病之人的治疗仍然很棘手。”

    季鸿问:“如何。”

    余锦年道:“这病与其是吐泻转筋而死,实则是因为吐泻导致人体内水液失衡,阴阳失调。然而这病莫是我,便是往后千年,也未必能有十全之策能够治愈。但若是能在病者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尽力维持水液阴阳平衡,巩固正气,以期病者自身之正气与邪相争,正胜于邪,则此病自愈。”

    季鸿略加思考,道:“故而要与患病者饮盐水?”

    余锦年点了点头:“但是如今看来,只是盐水远远不够。方才我观大皇子体虚无力,臂肘抬动困难,又情绪烦躁,不思饮食,食后即吐,这是体内缺乏一种物质的初时表现,若是此状况继续加重,大皇子或有肺竭气短之症,届时便是回天乏术了!而这楼中,有此症状者不止皇子一人,更有甚者已肢体浮肿,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如你所,可是需要什么药物?”季鸿瞬间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与自己这些救治上的事,而不与其他御医们商讨,想来是他的救治办法诡奇非常,故而难以获得御医司的认同,这才只能求助自己。

    余锦年道:“我需要粗盐。”

    “粗盐?”季鸿当是什么难物,虽盐引乃是朝廷统管,但以他之能,未必不能通些门道,为余锦年弄来一些,“此处距海较近,若是新晒的海盐或许可以运来少许。”

    余锦年摇头:“不是海盐,是岩盐,是山中盐矿采出来未经加工处理过的粗盐块——便是你们口中所的毒盐。”

    季鸿微微诧异:“这毒盐食后常会中毒而亡,缘何能用它来治病?”

    余锦年道:“毒盐之所以会令人中毒,正是因为盐矿之中包含了许多细微的成分,这些成分有的对人体有害,而有的,却恰恰是人体所必须之物,其中一物名为‘钾’。此物对人体水液平衡至关重要,但其多一分、少一毫都会令人丧命。常人体内是不缺钾的,所以吃了含钾的毒盐才会中毒而亡。”

    季鸿垂眸沉思半晌,平衡斟酌。这少年的话的确是匪夷所思,古往今来数千年,也未曾有人提出过这样的法,他曾为清欢接骨缝皮,又为闵雪飞琉璃管引血,如今又要用毒盐治病,这些岂是寻常人能够想出来的法子。他这一身的医术,可以用诡秘怪诞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每一次,他都成功了。

    所以季鸿这次也愿意一试:“我倒是可以为你留意,只是据我所知,自山中开采出来的盐矿各有颜色,其毒性也大有不同,你又如何分辨,某种盐矿正是你所需要的呢?”

    余锦年郑重道:“我所要的石盐,颜色要尽可能澄澈透明,取一块以火焚烧后,火焰应为紫色。”

    季鸿悉心记下,又忍不住叹道:“我倒真想见一见那位传你医术的老先生了。”

    余锦年笑了笑,又随口胡诌:“这些医术,也并非是一人所悟,乃是先师游访各国而习来,是集百家之长的结果。可惜,他如今已抛却肉体凡胎,云游仙国去了。你若是想见,我在梦中为你引荐一番,届时他若飘忽至你床头,你可不要害怕。”

    季鸿也与他玩笑道:“那我倒是该日日备一壶酒,好与先生促膝长谈了。”

    两人着,御医司医士尤青柏一路跑而来,在盥洗房前看到他们俩,忙匆匆忙忙道:“余大人,您在这儿呢!三十二号房的病儿突然手脚发凉,身上起了奇怪的花斑,还大口喘息不止,陈大人请您过去看一看。”

    “好,这就来。”余锦年走了几步才想起回头招呼季鸿,“阿鸿,你先回去罢,记得叫下人烧桶热水,洗个澡再睡。”随即便跟上尤青柏,阔步朝三十二号房去了。

    病室中住着的是一位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唤海,其父已在疫病中病逝了,其母荡尽家财也没能挽回孩子他爹的性命,岂料前日连自家儿子也染上了恶病,骤吐不止。偶然听闻新开的三余楼无偿收治病人,这便带着孩子投奔来,她自己则在楼中帮忙做事,以报答余老板的恩情。

    这孩子本就生自贫瘠人家,平日所食只是些勉强果腹的粗物,长得是瘦如杆,是故一染上病就迅速泻脱了形,来时就已病入膏肓,泻得腹中空空,肚皮眼窝都重重地凹陷下去。那日余锦年等人守了一宿,连汤带药强往里灌,针刺按摩无所不用其极,这才勉强使他稳定下来。

    余锦年快步走进病室,一边给孩子检查,一边听身旁的医士跟他讲今日病童都吃了什么,汤药与盐水都是按时喂的,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恶化了。此时孩子手脚发凉,皮肤苍白,唤之不醒,余锦年以针重刺其人中,仍然毫无反应,俨然已是休克昏迷。

    陈阳以手足厥冷、脏气虚衰之由,辨为厥逆证,要用四逆汤治之,这煎药房中为应对急重病者,虽早已备好了四逆汤等救死药,但以这孩子的状况,如何喝下去却也是个问题。

    余锦年嘱下人取了芦管和漏斗,要与他灌进去,谁知来门外的守卫们竟然没有拦住孩子她娘,那可怜的母亲见海如此,顿时慌了神,一把推开了正要灌药的余锦年,只顾着抱着海哭哭啼啼。

    此时正是从勾魂使者手里夺人的关键时候,病儿不宜剧烈晃动,陈阳急道:“愣着干什么,把她拉出去!”

    尤青柏把海抢回再放平到床上,忽觉孩子安静异常,他忙伸手去试探海的鼻息,却觉指间毫无气流涌动,再探颈间,也是无一搏动,他大惊道:“陈大人,余先生,孩子绝气了!”

    “让开!”余锦年挥开碍事的人,当即两手交叉,与孩子行复苏术。八-九岁的孩子,肋骨根根分明,随着余锦年用力的按动,仿佛下一刻那几根脆弱的骨头就要断裂开来,陈阳等人皆未见识过此等邪法,纷纷交头错耳,错愕不已。

    罗谦闻声前来,他是从余锦年那儿学过这个的,见少年已满头是汗,忙接过手来继续按。如此往复替换约有三刻,余锦年颊边的碎发已因紧张和闷热而了细绺,被换下来的罗谦伸指试了试病儿的脉搏,叹息地摇了摇头:“余先生,已经……”

    余锦年闭上眼静了一会,终于松开手放弃了,他脱力地跪坐下来,吩咐道:“送出去罢。运至荒郊,撒上石灰,半个时辰后……烧了。这间病室按规矩消毒,静置一日后再继续收治其他病人。”

    两名遮住口鼻的医士将一层麻布盖在海身上,才抬出去就听见那位夫人的哭嚎之声,尤青柏找了两个医妇去安抚她。回过头来,发现那大夫仍在原处,低着头,捂着腹部,忙过去将他扶起:“先生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今日夜也深了,先生不如回去歇着罢,明日天亮再来也是一样的,我叫人去别院请季大人来——”

    “别,没事。季大人每日公务繁忙,叫他做什么。今晚有几个病人得仔细观察,我便是回去了也睡不安生。更何况,若是累了,自己会回去的。”余锦年赶紧抓住他,摆了摆手,眉头只微微地皱着,“我喝点热水,坐一会儿就行了,多谢。你们都去忙罢。”

    尤青柏飞快地斟了盏热茶水,递给他饮下,看他眉心稍展,自己也忍不住卸了口气,恰好楼前又来了两个深夜投奔的病患,他只好将茶壶置下,下去收治病人去了。

    余锦年随便喝了两口温水,听到有人在走廊呼唤自己,也赶紧起身而去。才从五号房出来,又进七号房,那厢还有人喊着二十六号房的要不行了——这一忙,是几乎整宿没能合眼。

    但也不只是他忙,寅时末,天蒙蒙发亮时,他找了张躺椅草草歇了片刻,便又听负责楼内洒扫的厮们,那城外梨头河上出了事故,似乎是负责修坝收尾的几个民夫因为几句口角了起来,其中两个人失足跌进去死了。滁南的父母官跑得跑,没得没,上至米粮钱税,下至泼妇骂街,全靠季鸿和他带来的几个人奔波处理。

    了结了这件事,又生那件事,三余楼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以至于自那夜分别来,余锦年和季鸿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一块吃顿饭都成了一种奢侈,季鸿在府衙中忙碌,余锦年则成天泡在三余楼,想起来了便吃几口饭,想不起来也就喝两碗水,困了累了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就算是歇过了。

    尤青柏经常见他一个人蜷坐在楼梯上,躬缩着脊背,身边放着几册病案,似乎是疲倦了所以在憩,但只要一有人走过去,他立刻就醒了,很快又能神采奕奕地都奔西跑,好像是有永远也挥霍不完的活力。

    而城外的流民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滁南城有座活菩萨开的医馆,不分贵贱,皆可收治,便纷纷拖着患病的亲属前来投奔。听来者众多,都聚集在城门外,哀求守城卫兵们为他们开城门。

    光是这城里的住户,就已经让众人焦头烂额了,这下子又来了数百人日日夜夜哭嚎。御医司等人齐聚一处,商量对策,陈阳觉得这楼里空间尚足,如今才是二三人一间,倘若调整为五六人一间,还能装下三倍病者不止,只是需要医士们多辛苦些罢了。

    谁想一贯心软慈悲的余老板,这回竟只是沉默地坐在尾端,好半晌才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陈阳诧异地看去:“如何不行?”

    余锦年一只手贴在腹前,轻且慢地:“每间房最多能安置多少病人,这是有规矩的,如今我们楼里已经饱和了,人手显然不够用,医士和护士更是已经力不从心。若是再继续收治病人,医士们定然会被拖垮,届时任何一个细节被疏漏,都有可能造成整个医馆的疫情爆发,那时莫是救人,你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一人拍案而起:“你何时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余锦年当场反驳道:“若是五六人一间,气流密集,空间狭,洒扫消毒皆难以做到位,你那不是救死扶伤,是要让这楼里变成疫病的发酵场!你们若是想收治更多病人,应该在城中其他通风处另辟新楼,按照我所指定的规矩,招用更多的大夫,依样管理,而不是强在这楼中塞下更多的病者。”

    陈阳忙出来调解:“余先生的也对,我们不如另征他处。”

    尤青柏道:“那这新楼……该由何人统理?”

    “……”诸人纷纷看向了尾端之位上的那个少年,“这楼本就是这位余大人提出要办的,那些规矩也只有他明白,这、这我们这些人哪里懂得啊,还是得余大人来。”

    “对,对,是得请余大人多多费心。”

    陈阳颇有些听不下去,不由道:“这楼里的医药杂事、病案归理、病室调用,如今全靠余先生左右斡旋,那新楼初建,定是事务纷杂,又怎能继续劳用他一个人。”

    尤青柏也:“这几天你们何曾见到余先生离开过楼里半步?就连用膳,他都未曾与你们一起,只是私下里匆匆对付两口便罢,你们睡在丝枕软榻上的时候,我几次三番见先生睡倒在楼梯上,委实辛苦得很。若是新楼仍仰仗余先生一人,下官怕是……先生的身体吃不消啊!”

    余锦年抓在襟前的指节微微地发白,不禁讽刺几句:“不懂就学,不会就问,难道你们一个个儿活了半辈子了,都是哑巴瞎子吗?你们规矩是我定的,那你们又有几人按照我规矩来了?你,还有你,”他点了几个人,“只会欺负几个新人替你们守夜是不是?”

    他冷笑道:“有事妙手回春先生,无事贪生怕死余锦年。怎么,我给你们使唤还不够,这滁南城的除疫大计,离了我是没法运转了不成?实话,我其实根本不想来接这烂摊子,这是疫病,靠我一个人甩甩手就能普度众生?我是神仙不成?若不是因为我家季大人身陷滁南,我才不会来这儿给你们当孙子。”

    “……”众人觉得委屈,不知这日子是谁给谁当孙子。

    陈阳尴尬地笑了下,仍然出来和他的稀泥:“好了好了,散了吧,各自去照看各自的病人,新楼的事我们再行商议。余先生,你也莫气话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着,很快前后脚地散去了。尤青柏迟了几步,等众人走光了,他忽然想起有几个问题要问余锦年,便回去找,可一进了议事厅,就见余锦年面色发白,左手用力地握着木椅的扶手,像是真被他们给气着了,可待他观察到这少年抵在上腹的右拳,和发鬓间渗出的丝丝冷汗,这才发觉不对劲,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我前两日便看你不对,你是不是病了,却没跟我们?是不是海出事那天开始的?”

    他伸手要去搭脉,被余锦年往后躲了一躲:“没什么大碍,一点毛病,坐一会儿就好了。”

    尤青柏一时情急,扣住了他的手腕,着急道:“上次你也是这么的,可我瞧着这不是要好了,而是更严重了!你若是不给我看,我就去找陈大人,找季大人,叫他们来给你瞧。”

    “哎哎哎,行了行了,你看你看。”余锦年啧了一声,把手伸了出去,前气不接后气地,“给你看……你就别再去惊扰其他人了,搞得我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我自己就是个大夫,难道还不知道么,真不是什么大毛病。”

    尤青柏责备地看他一眼:“你别话了,都不成个儿了。”

    余锦年看尤青柏是把了脉又看了舌,折腾好半天,是越看眉头越皱,他忍俊不禁道:“怎么,瞧出什么来了?看你这表情,别是要跟我‘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吧?”

    尤青柏将他垂在扶手上的手腕一翻,气道:“你倒是想得美,疼成这个样了还会开玩笑!”

    余锦年咧开嘴更是笑得开心了:“比这疼的时候多了去了,这算什么。”

    尤青柏也好险被他气出个一二三来:“你还觉得挺荣耀?”

    余锦年嘚瑟完又敛起笑容,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尤青柏:“别跟季大人啊,季大人手底下那些人也不要,那些人都是大嘴-巴,一个个儿都是季大人的狗腿子,守不住秘密的。”

    尤青柏还没答应,却是曹操,曹操到——段明来了。

    余锦年赶忙闭嘴,窝在扶手木椅上做一脸无辜的鹌鹑状,丝毫看不出是那个方才疼得头冒虚汗的少年。尤青柏实在是佩服,想他真是能忍,却不知他的“比这疼的时候多了去了”是指什么,难道他还隐瞒了其他的病不成。

    段明脚下轻点几下就悄无声息地进来了,见了余锦年先是表现得很高兴,继而又露出几分困扰。

    余锦年问他怎么了,他才挠了挠头发道:“公子先前吩咐要找的粗石盐,我们倒是找到了。在滁南城外西去十里 ,我们截下了一支番国商队,他们的车马上有几块公子所要的石盐,只是数量不多。”他着从衣襟中取出一块来,交给自家主子看。

    “真的?”余锦年接过仔细端详片刻,又叫他拿来烛火焚烧,这么一验,果然是紫色火焰。

    段明接着道:“只不过……这些番国人的通译前几天也因为瘟疫,病死在路上了,他们这群人就迷了路,一路走到了滁南来。属下虽然截住了他们,却听不懂他们的话,属下只好将他们全部抓回来了,现在关在府衙大牢里。”

    “带我去看看。”余锦年撑着木椅站起来,但因为过于激动,又害得腹中疼痛加剧,直连着前胸后背都一块儿绞了起来。坐那儿不动时还好,只这一下起身,他就立时疼弯了腰,颜面惨白,难受得眼中模糊。

    段明正要往前带路,就听背后噗通一声。

    随即是尤青柏惊慌的叫声:“余先生,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