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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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年二十九,对于柳满来, 是一个彻底的噩梦。

    爷爷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了, 柳满头昏脑胀跟着跑了一系列的诊断, 从医生嘴里听到颅内压过高左脑基底节出血近30ml等等陌生的语言, 只觉得天旋地转。

    “什么……意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问话时脸颊上的肌肉自己在抖动。

    “就是中风。”大夫很寻常地告诉他,“挺严重的,不过你们发现的也算是比较及时,也没有随意搬动患者。如果拖延得再久一点或者处理不得当,植物人甚至去世都有可能。”

    柳满接不上话。

    医生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为什么连在一起就是听不明白呢?

    “那我爷爷,以后……”再开口,喉咙的干涩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使劲咽了咽才能接着问下去,“以后还能好么?”

    “如果能醒来, 身体机能肯定是需要康复过程, 瘫痪、丧失抓握吞咽能力,这些都有可能。关键你爷爷出血的位置不好,”医生手指飞快地点着片子,“靠近语言中枢, 会直接影响到话认字, 尤其又是老年人,恢复起来很费力。”

    “身体,还是话认字?”柳满问, 他实在不出多余的话,问完怕医生不明白他的意思,又逼着自己补充了一句,“恢复?”

    然而医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病例了,在柳满那句“恢复”问出来前,就点点头直接开口:“都是。”

    柳满张了张嘴,又张了张,他想问为什么,但是不出话。

    医生看看他的一边残缺的袖筒,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语气和缓了些许:“脑出血对脑细胞的损伤是直接的,不可修复。如果能醒来,一段时间内对很多事情感到迷糊,可能连你是谁他是谁都记不住,这些都需要时间来恢复。”

    医生了两个“如果能醒来”,每一句话,每一句话地叠加起来,听到最后一句,柳满看着医生,突然产生出了很奇异的幻觉。

    他觉得医生好像一条鱼。

    嘴巴一张一张的,却听不清他在什么,就像隔着水隔着雾,但是不知道究竟是他在水里还是医生在水里。

    因为他觉得自己喘不上来,浑身都湿透了往下坠着沉重。他想咆哮想大吼想让医生大点儿声,他听不懂。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下午离开家的时候爷爷还在笑着跟他话,为什么几个时下来就变成了他描述的这样。

    他们的是一个人么?

    他想问一堆问题,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连呼吸都困难。

    “康复,”柳勇在旁边是同样的迷茫,他问医生,“就在医院里做康复么?”

    “康复中心。”面对成年人,医生的语速重新快了起来,“度过危险期以后你们自己联系。”

    “那费用……”柳勇还想问。

    柳满剧烈地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灌满水的气球,柳勇最后这一句终于一脚把他踩爆了。

    “啊——!”

    他歇斯底里地弯着腰叫了一声。

    医生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病人家属接受不了有这种状况很常见,但是这个孩的反应太突然了,一直到上一秒他还只是脸色惨淡,至少看起来比较冷静,这一嗓子实在是把他吓了一跳。

    柳勇也吓着了,跟着医生往后仰了仰,他怔怔地看着柳满,张嘴结舌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

    又一声。

    这次柳满直接头冲下蹲到了地上。

    他站不住了。

    第二道叫声爆发出来的同时,科室的门扇被猛地推开了,夏良从走廊里冲进来,捞起站不稳的柳满把捂在怀里往外带,冲医生点点头:“抱歉,我先带他去冷静一下。”

    他把柳满连托带抱地带进了走廊的安全通道里,厚重的安全门“吱呀”一声扣上,他立马捧着柳满的脸喊他:“柳满,看我。”

    柳满看不了他,他没有力气,胸口的氧气像是被那两声喊叫全部抽空了,只能发出喘不上气来的“喝”声。眼泪刹不住地从眼窝里往外冒,他看不清东西,也不想看,身体猛烈地着摆子,直往下出溜。

    “柳满,满,喘气!”夏良托着他,给他捋胸口,让他呼吸,“我在呢,什么事儿都没有。”

    柳满隔着厚重的泪水看他,嘴唇还在抖。

    “柳满,我在这儿。”夏良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稳,“我是夏良。”

    他脑子里麻木地转了两下“夏良”的名字,清醒了一点儿,紧跟着袭来的是更加鲜明强烈的疼。

    挖心挖肺一样的疼。

    拳头凿心一样的疼。

    胸口被挤压吸空到极致的疼。

    “……夏良,良哥,”他抽噎着喊出模糊的名字,终于倒过来气,揪着夏良的胸襟把脑袋抵上去,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嚎啕大哭了出来,“我好疼啊!”

    夏良死死地搂着他,闭了闭眼。

    “我知道。”他顺着柳满的后背,“我知道。”

    人的情绪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掏干所有的力气哭完这一场,柳满哆嗦着逼迫自己冷静,并且也成功地冷静下来。

    他不能哭了,他得把心气儿攒着,去照顾爷爷。

    爷爷做完手术还在病房里观察,柳勇不知道在哪儿,柳满自己在走廊里坐着,也没找。

    他不想见他。

    彻底发泄后,这会儿他的心态是一种很疲惫的平和,感觉脑子转得慢慢的,每一根血管里也流淌得缓缓的。他什么都不想想,甚至不想知道柳勇究竟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能把他的爷爷气到中风。

    尽管医生这对于老年人来算是好发病,就算没受刺激也可能突发,柳满依然坚持跟柳勇绝对脱不开干系。

    柳勇回来之前,他跟爷爷不上过得多好,但他至少有爷爷。

    夏良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给他带了便利店买来的盒饭和热豆奶,柳满没胃口吃,夏良就把豆奶开让他喝,又撕开一个紫菜包饭给他。

    “必须吃。”夏良递到他嘴边,“不饿也得吃,不吃没法照顾爷爷。”

    柳满就把饭团接过来嚼了咽下去。

    吃完也没想起来是什么味道。

    “你吃。”他把夏良买来的盒饭推给他。

    这一张嘴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的不像样了。

    “怎么这声儿了……”他自我调整着笑了一下。

    “我吃过了。”夏良望着他,把豆奶又给他递过去,轻声,“现在知道嗓子哑了?也不听听你刚什么动静。把人医生吓一踉跄。”

    “我都没注意。”柳满不好意思地又笑笑。

    尽管吃下去的东西毫无感觉,不觉得饿也不觉得饱,身体还是自行恢复了力量。柳满觉得自己现在自己出去也没事儿了,就问夏良:“几点了?”

    “九点半。”夏良掏手机看了一眼。

    同时看见了他老妈未接来电后面醒目的数字“14”。

    他滑掉,把手机塞回去。

    “你不回家没事儿么?”柳满有点儿担心。

    “嗯,没事儿。”夏良在他脸上摸摸。

    “那你能不能替我在这儿守一会儿?”柳满又问他。

    “去厕所?”夏良朝一个方向指指,“顺着那儿走。”

    “不是。”柳满摇摇头,“我回家一趟,手术费还有什么的……我得去取钱。”

    “这个点?”夏良都笑了,“安心坐着吧,该缴的都缴完了。我不是了么,我在呢。”

    “不行。”听夏良这么,柳满更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

    他再没数也明白动手术的概念,夏良是有钱,但也都是他家里给的钱,怎么论也不能让他给自己掏。

    “急什么,又没白给你。”夏良没动,直接抬手把他拽回来坐着,“算借你的,以后这些事儿都了了,你爷身体也好了,你慢慢折给我。”

    “折?”柳满皱皱眉。

    还折早饭啊?

    吃到下辈子?

    “随便你怎么折,折钱折饭折喜欢。”夏良,“有什么折什么,折到头为止。”

    “良哥有钱。”夏良抬抬眉毛,自己都笑了。

    柳满久久地看着他,钱他肯定要一毛不少地还给夏良,明天天亮了就去取钱,但眼下他实在不知道该什么。

    这么些天,这么突然的击,这么让人心寒的柳勇,挡在他们和自己之间的夏良,真的像他的超级英雄一样。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柳满半天憋出一句。

    就算是他老妈每天不着家拿钱砸,也不应该……吧?

    对于高中生来,不对,应该以他的眼界来看,怎么想这钱也不算数才对。

    “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股票。”夏良挺随意地问他。

    柳满当然知道了,他还知道新闻上动不动就有中学生炒股赚多少多少的。

    但知道跟身边就坐着一个,感觉可太不一样了。

    毕竟以柳满所处的环境跟角度来看,赚钱真的只能是工作,再怎么着也得是高考以后的事儿。

    “你炒股啊?”他眨眨眼。

    怪不得总看手机。

    “玩儿。”夏良,“不盯着炒,我没瘾。”

    “什么人都能炒么?”柳满还是有点儿没概念,总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

    不过要是发生在夏良身上,想想也没那么奇怪。

    他那么聪明,好像是玩儿什么都能玩儿出花样来。

    而且夏良数学好,不好好学都好,柳满虽然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但是数学好等于逻辑思维好,逻辑思维好,赚钱肯定能用上。

    “成年了去开个户头都行。”夏良。

    “那我,”柳满磕巴了一下,指指自己,“我以后是不是也能试试?”

    “你啊?”夏良眼睛弯了弯,“手跟脚似的,几个字都费劲。”

    “嘁。”柳满也笑笑。

    笑完他还是不放心,声问夏良:“你钱真的够么?”

    夏良想了想,跟他比划了一个大概的数字。

    柳满在心里吃了一惊。

    “运气好。”夏良。

    “良哥真厉害。”柳满笑眯了眼。

    “见钱眼开的玩意儿。”夏良弹了他一下。

    调剂情绪的话题过去,柳满的心里还是沉得抬不起来。

    爷爷还不知道多久能醒,他虽然不舍得,但也不能让夏良在这儿陪他耗着。

    “你先回去吧。”他又对夏良。

    “我走了你呢?”夏良反问他。

    “我就在这儿。”柳满。

    夏良直接没理他,把柳满在横椅上摁着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腿。

    “闭上眼,什么也别想。”他抹上柳满的眼皮,手指伸进他头发里一下下摸着,从上往下看他发抖的睫毛。

    “睡一觉吧,你醒了,爷就醒了。”夏良对他。

    柳满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不心里沉甸甸的搁着事儿,就是这环境他也睡不着。

    但他不仅睡着了,还睡得很快。

    带着一点儿自我逃避似的催眠,他渴盼着能像夏良得那样,一睁开眼,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柳勇再回来时是将近一个时以后,柳满还没醒,抓着夏良的衣服深深地埋着脸。

    夏良看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除了看不上没有任何反应,掀掀眼皮,喊都懒得喊一声。

    “我回去拿钱了。”柳勇身上带着浓厚的烟味儿,在夏良对面坐下,看看蜷着躺在夏良腿上的柳满。

    夏良没话,把柳满衣服后的帽子拉上来盖着他。

    “但是人家缴过了,”柳勇的目光从柳满挪到夏良脸上,又从夏良挪回柳满,再回去盯着他,“是……你吧?”

    “嗯。”夏良眼也没抬地应一声。

    “我……”柳勇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尊严落到谷底的破碎,“先谢谢你。”

    夏良继续不话。

    柳勇等了会儿,有点儿别扭地换了个前倾的姿势,两条胳膊压在膝盖上接着:“医生后面如果醒了,得去专门的康复医院治,还不能是一个康复点,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我问了大概的费用……”

    可能是最后一线自尊,让他没把那个数字出口,转为干巴巴地抿着嘴,很艰难地才出后半句:“钱可能,暂时不能还你。”

    夏良终于又看向他,目光隔着走廊交接,先移开的是柳勇。

    还挺神奇。

    夏良在心里想。

    两个爸都窝囊成这样,他跟柳满不是老天安排的一对儿都不行。

    “能问你个事儿么。”他轻声开了口。

    柳勇重新看回来。

    “骨子里不是当爹的料,当初哪来的脸敢生?”夏良直直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