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年三十的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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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句话你的对。”

    薛滢冷笑:“疯子可不能让他再受刺激,天晓得受了刺激会不会变得比以前更疯。”

    花术侧头看她,薛滢已经利利索索地拍膝起身,倨傲地扬了扬下巴:“走吧,找个宫女带路回去,我认栽了。”

    花术乖乖跟着站起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京师的人都管他叫疯子?他做了什么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薛滢不耐烦地大步大步往前走。

    “我知道一些,但知之不详。”花术亦步亦趋:“而且身边也没人肯好好给我。”

    薛滢斜了她一眼:“就你身边成日黏黏糊糊缠着那么个人在,当然没人敢给你好好。”

    花术脚步微顿,歪头量她:“你看起来对他有点成见?”

    薛滢头冒青筋,想当然有成见,而且还不只一点点,成见可大着呢!

    那斯憋在心里的话还没出口,这厢花术已经温柔体贴地为她解读了:“是不是因为那天蓝大哥放狠话要杀人把你吓到了?其实这事你也别全怪他……”

    薛滢没搭腔,只是重重哼声。

    “毕竟真要追究起来,”花术微笑脸:“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由分突然绑架我。”

    “……”

    “你还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

    “……”

    “还扑得我一身雪。”

    “……”

    “还骂我丑。”

    前面几项勉强符合事实,心虚的薛滢无言以对。可最后那条分明就是无中生有的指责,她立刻不依了:“我什么时候骂你丑了?!”

    花术埋头思索,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决定去掉一个字重新指控:“你还骂我。”

    “……”

    虽然她的绝大部分都是事实,可薛滢为嘛觉得这么憋屈?

    在薛滢整个人暴躁起来之前,花术适时地软和态度:“你看,这世上的是非对错本就不是那么绝对的。你是出于救弟心切,而他也只是为了救我。如今彼此相安无事,以前什么恩怨一笔勾销难道不好么?”

    薛滢面上的怒容稍减一些,气焰消去了一大半。她别开脸:“瞧你的,我们怀阳侯府哪敢开罪蓝家呀,我们才是真的巴不得姓蓝的能够真的做到既往不咎一笔勾销呢。”

    见她松口了,花术一脸欣然,凑近几步与薛滢并肩走,末了还冲她笑眯眯:“就是呀。本来就是你弟弟开的头惹出来的糟糕事,算起账来怎么着那都是你们理亏在先,我们很无辜的。”

    薛滢:“……”

    所以这是甩个巴掌给甜枣,给完甜枣再甩一巴掌么?姑娘你套路简直不要太深!

    花术假装没看见薛滢生闷气不想搭理人的脸:“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京里的人都管他叫疯子?他做了什么?”

    薛滢目视前方,不答反问:“你看他哪一点不像疯子?”

    花术缄默,薛滢扯了扯嘴角:“这不是很奇怪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这时候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我要知道的是他的过去。”花术抿着下唇,仿佛下定决心:“无论是好是坏,我总得去面对的。”

    薛滢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转过脸:“那我告诉你,你可别吓着了。”

    花术被她得紧张起来,她攥紧袖口,碎碎点头:“嗯。”

    廊道两排是崭新艳红的绢灯,照得宫廷处处火光通明。只是雪夜静谧,无声的环境下就连短促的呼吸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知道蓝家国舅最为人诟病之处是什么吗?”

    凉风习习,风过影动,就连地上的人影也有些摇曳恍惚。薛滢压低声音,她的神情过于凝重,以致于花术下意识地摒住呼吸,心跳如鼓。

    花术盯着薛滢的双唇一启一阖,听她:“我听我爹他曾经杀过人,杀过很多人。”

    “比如……”

    薛滢的声音一颤,这个‘’字的音也跟着颤了颤,僵硬的面容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哂意,以及畏惧。

    她没有把话完,也没有继续完的意思。花术注意到薛滢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在身后,她侧了侧身,目光一垂,沿着廊道笔直看去,离她们不远的石板地面映着除她们之外的第三道斜影。

    顺着影子,花术将目光一抬,看向影子的主子……蓝漪。

    “花术,你不是多一个朋友等于少一个敌人么?”这么冷的天,薛滢的额前却沁出了汗珠。她用力咬牙,笑得唇齿颤:“我现在不想跟你两清了,我们交朋友吧。”

    花术狐疑地回头看她,却被薛滢按住双肩扳回身去,让她直面蓝漪。

    “所以,帮我好好话吧。”

    薛滢在花术的耳边低语,在她还没弄懂情况之下,双手突然用力、使劲一推,将花术整个人推向蓝漪。

    花术膝盖一弯,几乎是下意识地蓝漪已经张开胸怀,眼疾手快捞住了花术。而这时她就这么撞进蓝漪的怀里,头冒金星、七荤八素。

    “后会有期!”

    没等花术缓过劲来,薛滢以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潇洒姿态,豪迈地大笑三声,留下铮铮响亮的这么四声大字,然后背过身转过脸,拍拍屁股迅速开溜。

    余音未消,在蜿蜒曲折的宫廊荡了又荡。

    花术一时懵逼,怎么也没想到薛滢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转瞬的功夫就把她给卖了。

    这是不是就叫做卖友求荣?

    “术……”

    蓝漪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花术闻声仰起脑袋,就着这个半倚半抱的姿势,一眨不眨地回看他:“嗯?”

    就着花术仰头的动作,彼此的间距拉近一些。蓝漪垂眸看她,这个距离很是微妙,一双水眸这般靠近,致使他的双耳不自觉地颤了颤,脸微微发烫,话声音都变得又轻又软:“你今天真好看。”

    花术这才发现蓝漪面上喜孜孜、脸儿红扑扑、表情羞答答……

    咦、好像哪里不对?

    花术歪头想了想,她挣开蓝漪的怀抱,让自己重新站好,再重新量他,从上到下,然后点点头:“你今天也很好看。”

    蓝漪静静地看着她,幽深的黑瞳里面映着不尽的缱绻柔情。或许是环境的问题,那双眼里闪烁的光明灭不定,也意味不明。

    “她对你的话,你信吗?”

    花术神情顿住,盯着蓝漪没有话。

    这时的蓝漪已经敛去了原有的笑意,容色在绢灯之下,显得寡淡凄迷。

    花术心中犹疑,不确定地问:“你真的杀了人吗?”

    蓝漪声音幽淡:“嗯,杀了。”

    “……为什么杀人?”

    蓝漪的脸上没有彷徨也没有不忍,平静得近乎凉薄:“因为他们该死。”

    花术皱了皱眉,盯着地面交织的影子不话。

    她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几步,蓝漪身子骤然一颤,想要追她,却见花术不知怎地又突然转了回来,大步走到他的跟前:“没有什么人是娘胎出来天生就该死的。”

    花术神情隐忍,有些气闷,许久之后才化作一声短叹徐徐吐出:“以后别再这种话了。”

    蓝漪神情滞涩,模样有些笨拙,他眸色闪动,像在眼里的点点星光化作炽热的火花,越来越亮:“……好。”

    他眼里的光芒亮得不忍直视,花术转身,这次倒是没忘示意蓝漪一起走。

    不过蓝漪已经自动自觉地跟了上来,花术侧目看他一眼,边走边:“其实薛滢的话我并不信。如果真的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至今一点事都没有?”

    要么薛滢撒谎,要么传闻有误。前者薛滢不像在谎,后者由始至终都不怎么靠谱。空穴来风未必事出无因,只是饶是蓝家后台再硬,天子犯法还与庶民等罪,更何况是蓝漪?

    她听见蓝漪轻不可闻的一声笑,寒意袭人,幽邪诡怖:“因为就算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也要死。”

    花术被笑得猛激灵,忍不住斥道:“不许这么笑!”

    蓝漪不笑了,停下脚步也不动了,耷拉脑袋一脸惆怅很低落。

    花术没奈何也停了下来:“好了,大过年的,你别了我也不问了。”

    她折回去牵他的手:“走了,我不识路,不能没有你。”

    蓝漪倏时喜上眉梢,抓着她的手紧了又紧。花术想挣没挣开,也就不挣了。

    两人并肩行过宫廊,途中花术想到一件事:“对了,我本是请华青姐姐带我到琼华殿外等你,哪知一不留神就迷路了。”

    花术问他:“你见到华青姐姐了吗?是她让你出来找我的吗?”

    蓝漪双目静无波澜,淡淡地笑:“嗯,见到了。”

    *

    今年除夕宫宴皇帝不在,宫中妃嫔了无兴致早早离去,剩下的人努力活络气氛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也都归家陪老父老母儿子媳妇过年去了。

    诚如料事如神的蓝相大人所预测的,皇帝直到筵席最后都没再回来。

    凤仪宫中灯火幽幽,沉睡的蓝皇后在梦中隐约听见礼花炮的声音。她缓缓睁眼,食指颤动,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厚掌所包裹。

    皇后稍稍清醒一些,双眼迷迷糊糊地捕捉到了候在床前的一抹明黄色身影:“……皇上?”

    “睡吧,是朕。”

    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皇后困顿地重新阖上眼,白皙的侧颊轻轻蹭着软枕,容色还有些病弱憔悴,声音带着一股子浓郁的倦怠:“那么多王公大臣妃嫔贵人可都还在席上呢,你来做甚么?嫌臣妾还不够招人恨么?”

    话虽如此,人却很诚实地侧身朝外拱了拱,让自己稍稍靠近对方一些,感受到皇帝身上的热源温度。

    皇后感受到有人伸手为她抹开贴在侧颊的湿发,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描摹她的五官,搔心的痒。

    “朕舍不得你。”

    温柔的话语如一缕飘渺的薄烟,悄然钻进了蓝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低低一哼,她没有睁眼,所以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也不想看见。

    她也没有搭话,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只是浓密的羽睫轻颤,上面余留了一丝丝的湿意。

    年三十的礼花炮震耳欲聋,路痴的薛滢好不容易找到指路宫女,指点迷路无数次的那位眼熟宫女依然如故兢兢业业守在原地,看见薛郡主时还露出一副‘果然又来了’的了然表情。

    薛滢脸皮厚,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散席之时,发酒疯的龚子昱揽着蓝磬的肩大声嚷嚷非要去他家再喝一场,被毫不留情的蓝相大人一脚踹进他家马车,让人载回家别到处丢人现眼。

    孤家寡人的蓝相大人独自归家,路过名品斋看见王爷池镜大过年跑去拍门叫掌柜,手里拿着什么折断的乐器。

    蓝磬感慨大过年扰民什么的果然有权就是任性的同时,马车已经抵达家门口。他换上常服准备到院子独酌酒看烟花,哪知抬头望天,却见家里那头高高壮壮的大榕树上吊着个捆成蜂窝的人。

    “……”

    苦逼的楠木因为得罪少爷被倒吊在树上大半宿,受尽往来下人以及同僚的无尽嘲笑,他了个喷嚏,仔细一看发现树下站着主子,简直比看见至亲还高兴。

    蓝相双手拢袖,顶着麻木脸站在树下看倒吊在树上的‘蜂窝’摇来又晃去,心情复杂地摇摇头:“也罢,下来陪我喝杯酒吧。”

    楠木心情大好,胛骨一缩手脚一并,压根不需要借外力解绑就已经跳下树来,拱手领命。

    而这时的蓝漪已经带着花术乘着夜色回到花家,花爹爹和翠花满脸惊喜,欢天喜地把人迎了进家来。

    而在离花宅不远的拐角巷,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靠在那,从马车的方向能够清晰看见花宅的大门。

    “……走吧。”

    环手盹的马夫了个激灵,将脖子从厚实的袄衣里头伸出来,利索下车去解缰绳:“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