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流水线与原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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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秦彦的认知中,使用仿生人的主人大体上能分为两种。

    一种是和荀若卿持相同观点的普通使用者。他们遵照法律,把仿生人当成家用电器,并没有投入过多的感情,便也不会觉得自己的仿生人有什么特殊。

    更换新型号的仿生人;把用旧了的仿生人送到回收机构、丢弃或是拆解作为零件出售;于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事——不能随意丢弃只是因为会污染环境,在很多地方违法;而一般没有人拆解,则是因为拆解工作需要很多专业知识,普通人无法在家独立完成。

    总之,仿生人是“物品”。

    它们得到的是和物品相同的待遇:有用的时候被使用,没用的时候被废弃回收。

    另外一种,则是像林姐那样,把仿生人当成感情投射——有的当成家长,有的当成孩子,更多的,则是当成了恋人甚至配偶。

    投入了情感,自然就要求回报。

    这部分人对于仿生人的要求较高,仿生人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包、附加的语言系统和性格设定之类的,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开发的。

    尽管法律上并不认可这样的仿生人使用方式,但这方面的市场很大,消费能力强,在资本的不断努力下,也就维持了不承认、不否定、不扰其他人类生活就不追究的灰色原则。

    正是这样的主人,让仿生人有了“生”与“死”的定义。

    也催生了仿生人葬礼和仿生人陪葬的新产业。

    后者尤其流行。

    特别钟爱仿生人的主人们,绝大多数都希望和自己的仿生人合葬,购买墓地的时候,几乎都会专门购买双人用的,以便能顺利实现这个夙愿。

    一旦主人死去,接受主人生前委托的机构,就会遵照主人生前的要求,保护仿生人的数据硬盘,毁坏仿生人的运算核心,让仿生人带着关于主人的“记忆”,永远不再能苏醒,陪伴主人长眠于地下。

    仿生人是属于主人的物品。

    这又是可以从服务业和殡葬业等多方面促进经济拉动消费的行为。

    所以基本上没有任何人对此有疑议。

    就连尊重仿生人如林姐,也在只是考虑哪个机构才靠得住,不会在死后拐走自己的仿生人。

    张女士破了这个固有的认知。

    她是把仿生人当成爱人,却拒绝仿生人陪葬的唯一一人。

    秦彦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整个人都陷入了混乱:“您认真的吗?”

    “当然,”张女士虚弱地点头,“我一脚都踩在鬼门关的门槛上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还有什么意义吗?”

    的也是。

    但是……

    “您不是爱它吗?”秦彦皱眉问,“不好意思,我唐突了……但是,您不是称它为‘我先生’吗?我以为你们……”

    张女士听到秦彦这么问,浑浊而枯涩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泽的脸上露出了温情而柔软的笑容:“秦先生,您比我想象中还要善解人意……”

    “不、不敢当。”

    “是的,我爱他,把我他当做相伴一生的爱人,”张女士慢慢地点头,“如果中文不是一门所有的代词都有相同发音的语言,那么你会更明确地认识到——我自己提到他的时候,是用人字旁的他来代表‘他’,只有在和外人话的时候,为了不引起人类的恐慌,才遵循社会习俗,使用宝盖头的那个‘它’。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他给我陪葬,而是希望在我死后,他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毕竟是重病号,身体其实很虚弱。

    “元气”的印象只能坚持很少的一段时间。

    越到后面,话的音量就越低,咬字也模糊。两三句,就要停下来喘息。

    秦彦屏息凝神,不敢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字,却还是没有理解。

    于是他又听到了一个更长的故事。

    一个生活安定的普通女性。

    某一天,忽然被确诊了某种疾病——并不是死症,是并不能完全治愈,需要投入大量治疗费和精心的照顾,才能减缓病程进展的难症。

    她很难过。

    和家人坦白。

    以为能获得帮助。

    谁想,一夕之间,家人全都成了陌路人。她的前夫甚至卷走了他们的绝大多数财产,只给她留下了一张离婚证书。

    在绝望中,她用仅有的钱,买了一个仿生人。

    “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医用型,我先生是家用型,不过他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学习了很多相关的知识。连我的很多主治医生都惊讶,没想到他能懂得这么多。多亏了他,我才能活到现在。”

    到这里,张女士的脸上露出那种“在英雄颁奖大会上看着自己英俊的丈夫昂首挺胸接受勋章”的妻子特有的自豪表情,低头笑了一会儿才继续:

    “您知道吗,现在的医用仿生人,很多型号,都是参考我先生,以他为原型,开发的。”

    “哇。”秦彦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真的吗?可……不是……原型机都……”

    因为荀若卿的关系,他对整个仿生人生产体系都十分熟悉,据他所知,通常只有在实验室里被制作师们精心磨出来的精品,才能成为原型机。

    从来没有听过,有一个流水线生产的一般商品,能成为原型机——而且,还是某一种大类共同的原型。

    张女士笑得更开心了:“真的哦。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事情没有那么绝对。这就好像,在人类社会里,你出生在上流阶层的确更容易成功,但并不是出身草莽,就完全没有机会;在实验室里诞生的仿生人当然更容易成为原型机,但无论多有名的制作者,都不可能没有废弃品;同样的,出生在流水线上的仿生人,只要不懈努力,也可以成为,在仿生人历史上最广泛采用的原型机之一。”

    秦彦被服了。

    消化这个讯息片刻才:“我想他,一定很努力,很爱您。”

    张女士笑着点头。

    “既然这样,”秦彦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同生共死呢?”

    “因为我是一个很糟的主人,”张女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最糟糕的那种。你看,我有病,而且很穷,只能给仿生人提供最低标准的养护。许多时候连这个都保证不了,还要他掩盖自己的仿生人身份——不是人类拿不到工资,你懂的——非法地出去工作,赚钱来照顾我。我时常想,他如果不是不幸来到我身边,而是有一个其他随便怎么样的主人,以他的聪明和才干,一定都能度过比现在更好的一生。”

    她尽力撑起身,用自己枯瘦的手抓住了秦彦的手:“秦先生,您是有能力的人。我知道。您能把我从鬼门关里捞回来,我想这样的事,也只有您这样的人能做到——请给他一次新生吧。不是普遍意义上仿生人的那种‘分配新的劳动’,而是找到新的爱人,新的乐趣,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秦彦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脑子里想着的完全是另外的事:一次新生。是的,一次新生。他不应该让o419就这样死去。他可以给o419一次全新的生命。让它有一个更好的主人,更好的选择,更加轻松快乐的……

    “宝宝,应该休息了,病人不能太过激动。”

    就在走神的间隙,秦彦忽然感觉自己被张女士握住的那只手,被人强硬地抽出来并且推开了。

    他一惊。

    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正把张女士圈在怀里,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他。

    从称呼和这个亲密的姿态来看,这应该就是张女士的“先生”了。

    所以应该是仿生人。

    的确是。

    左边眼睑下清晰的条纹编号证明了这一点。

    仿生人是不会对人类产生敌意的。

    那么,它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眼睛里,那刀锋一样锐利的情绪,应该被叫做什么呢?

    ——秦彦发现,自己又一次踩在了“常识”的边界上。

    作者有话:

    丁咚!您的专属仿生人恋爱导师已经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