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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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十三阿哥处,我打听到来顺被分到了寿药房,三日之后,在寿药房外僻静的路上,我拦住了他。

    站在我面前,他目光闪躲,满脸通红。

    “昭华门前,你为什么推我?”

    他不语。

    我叹了口气,又问:“那日,你既已逃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仍是沉默。

    我急了,一把揪过他;“你为什么不敢抬眼看我?”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来顺。我今天非要个答案不可!”我死揪住他,强硬的坚持。

    他身子猛得怔动,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雨霏姐,你别问了,我没脸见你!”

    心中的怒火仿佛被一口大锅罩住,虽未熄灭,却也无法爆发了。事已至此,我还能什么呢?

    “来顺,好自为之吧!”抻平他那刚被扯皱的前襟,我淡声道。

    回去的路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个大字盘旋在我脑中,原来宫廷之所以可怕,并非是它禁锢了人的身体,而是它以剥夺自由的方式逐渐侵蚀人心,把一个个正常人,变成彻头彻尾的奴才!

    五月是北方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和风煦日,春暖花开,这时的京城很美,而紫禁城更是这美丽中最抢眼的一抹亮色。

    迎春,月季,海棠,玉兰,各色名花妖妖绽放,争奇斗艳,直把整座皇宫都搞得香喷喷的!平日萧索的御花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成了最受欢迎的地方。嫔妃,格格们几乎天天光顾,前些日子,听皇上也曾带着众阿哥们玩赏过一次,吟诗作对,其乐融融,皇上心情大好,还当场赏了三阿哥和五阿哥。

    在宫中,皇帝的喜好便是时尚,一时间宫女太监们休息时,都不在自己的处所窝着了,纷纷跑去园子里附庸风雅。云竹和月珍也跃跃欲试,几次邀我跟她们去逛,都被我婉拒。我不原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我怕会碰见他。

    麟祉门那次之后,我又陆陆续续的见过他几次,当然那都不能算见面,因为我每次看到的都是他的绣龙靴子和明黄衣角,脸嘛,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瞥。不过,他的确算得上是整个紫禁城里最特别的人,黄袍加身,侍卫成行,声势与排场仅次于皇上,难怪康熙晚年时‘皇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帝王都是如此,虽口称自己为寡人,却极不愿与人分享这份孤独,哪怕那人是自己一带大,最心爱的儿子也不行!帝王无情,过早得宠在历朝历代都不是件好事!

    不断的叩拜行礼中我意识到自己与胤礽地位上的悬殊,也逐渐接受了他皇太子的身份。‘再见面时,我要称他皇太子,称自己奴婢,要行叩拜之礼。’我这样想着,做了决定,再也不把他当作秦风,因此,当他又一次持竹笛,一袭白衣立于我面前时,我的反应几乎可以用啼笑皆非来形容。

    那日午后,当完值,我从晗清阁出来,往住所去。在一条溢满玉兰花香的径上迎面遇见了他,他面朝我站着,周围再无旁人,样子,正如我之前所的——持竹笛,一袭白衣。

    我曾多次想象过与他见面的情景,也编排了各种应对方法,然而现实太出乎意料。视线相交,我的第一反应是呆怔,第二反应便是不计后果的夺路而逃。

    “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他几步追上来,挡在我面前。

    我煞住步子,尴尬的看着他,不知所措,半晌,想到要行礼,退了半步,俯身。

    他一把扶起我,蹙眉问:“你干什么?”

    我紧紧嗓子,低声道:“宫女见到皇太子,当行叩拜之礼!”

    “我这身打扮你还当我是皇太子?”他探头问。

    我看看他,稳住心神,:“打扮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他微扬了嘴角,看着我问:“雨霏,若我三弟没认出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下去,遇见我就当不认识,像其他人那样磕头行礼?”

    见我没吭声他又问:“你是不是怕我向敏儿要了你去?”

    “不是,三阿哥你不会的。”我摇头道。

    “如果三弟不,你就真以为我会那么做?”

    “也不是。”我停住,稍理了理思绪,“其实,我躲着你主要是因为见了面不知该如何自处,毕竟以前你是秦风,我是谢雨霏;而现在,一夜之间,你成了皇太子,我成了晗清阁宫女,况且,初八那天我还”

    到最后,我支吾起来,他笑了笑,道:“雨霏,我今日特地换了这身衣裳,就是想告诉你,在旁人面前,我或许是皇太子;但在你面前,我更情愿自己是秦风。因为”他微延了延声音,“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你与别人不一样。”

    我不敢与他对视,快速的低了头,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慌乱,或许还有一点愧疚,我估计自己此时的脸色肯定很不正常,可能显得有些苍白。因为他完后就探身看着我的脸,迷惑的问了句:“怎么了?”

    我侧过身子,掩饰的摇摇头,自觉脸色缓过来后,转回身,四下看看,决定找个新话题,视线正落在他洁白的长衫上,想了下,我道:“据宫中是很忌讳穿白衣的?”

    对我突然转变的话题,他愣了一下,然后伸指指身旁的玉兰树,我看过去,一个矮枝上挂了件灰里儿黑面的斗篷,他笑道:“宫里不但忌讳穿白衣,还忌讳无故焚香烧纸,魇魅符咒等诸多事宜,但纵观开朝至今,这其中的哪一样没人做过?”他着,取下斗篷披在身上,“不过,话回来,这身打扮还是不宜久留的,让人见了,难免要生是非,今日既已见了你,也算不虚此行,我这就回毓庆宫了。”

    “嗯。”我点头应了声。

    他系好领前的带子,看着我,却站着不动,我询问的看过去,他摆动中的竹笛,道:“老实,我没料到初八那日你会失约,当时既失望又沮丧,呵,还有些恼火,但是,现在不同了日后,我若来找你切磋笛艺,你不会再躲着我吧?”

    我愣了下,笑着摇摇头。

    他眼中露出柔和的光,凝视了我一会儿,转身离开。

    望着他飞扬的衣角,我重重叹了口气,胤礽,你越真诚我就越愧疚,倘若日后你得知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会不会恨我入骨呢?微风乍起,几粒沙子飞入眼中,一阵刺痛,我连忙用揉了揉,又叹了声,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于是也收了思绪,提步朝住处去了。

    晚上,我在烛台下临帖,云竹坐在床沿上对着窗子发呆。

    “怎么了,有心事?”临完一张之后,我抬眼看她。

    她身子没动,摇摇头,我见她不太想,就没再问,低头继续写,过了会儿,她掉转视线,突兀的开口:“我总觉得,这次回宫后,格格有些变了。”

    “怎么变了?”我停笔,问。

    她道:“之前,格格最爱玩爱闹,要不就在御花园里闲逛,要不就粘着十三阿哥。可现在她忽然变得安静了,整日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的,还经常无缘无故的盯着宋词读本发笑,对了,她好像还迷上了药学,那天她捏了只死蜈蚣认真地对我‘你别看它生得丑,在药材里顶金贵呢’,平日见了这些蛇虫鼠蚁她都会大叫着跑开的,现今怎么会这样,你怪不怪?”

    我愣住,搁下笔,看着她。

    她扫了我一眼,又:“格格不仅喜好变了,待人接物也与往常不同。今日,恭亲王的侧福晋来看格格,往常顶多是聊聊衣料首饰之类的,可这回格格拉着她大谈养生之道,临走,还交了个条子给侧福晋的丫头,让他给什么大夫,是要开些外敷的药膏,给福晋们养颜润肤用的”

    余下的话我未上心听,心理揣摩着那大夫八成就是萧烈,这条子的内容到不好了。

    第二天上午,如云竹所描绘的,敏格格伏在桌案前,提着笔,凝视着桌上的一篇字,表情专注,嘴角含笑,眼神还有些许忐忑,我借着擦花瓶的会往前凑,探头过去看。

    纸上是一阕墨迹未干的越人歌,最后两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心下顿悟,昨日递出的该是个问情的条子,此时她是在等回音呢。

    “格格,上个月十三格格大婚,听云竹典礼的排场可大了,当时您不在宫里,真是可惜了!”过了会儿,我轻声。

    “噢,是啊。”她没有抬头,应和了一声。

    “听她的额附仓津郡王也很出众,俊郎不凡。”

    “哦,是吗?”她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顿了顿,我悄声问:“格格有没有想过,将来嫁个什么样的人?”不等她回答,我又,“不过格格放心,您是金枝玉叶,皇上必会为格格指个好人家的。”

    ‘吧嗒’一声,中的笔掉到纸上,她抬头望着我,脸色霎时僵白。我心中一动,上前拾起毛笔,撂在一旁。

    她欲言又止,愣了半晌,看着我,淡淡的摇了摇头。我没再开口,拿起抹布,径直走出房间。心想,敏儿,不是我故意泼你冷水,而是你太年轻,太冲动。爱情,从来都不是万能的,你和萧烈之间有太多的障碍,是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想到这,忽然忆起以前父母训斥我的时候也总这句‘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好’可自己却一次没听过,眼下,敏儿的心情怕是和我当初一样,今日的提醒也不知能不能起到作用?看来只能是渐步走了,希望萧烈不会与她一般糊涂。

    五月似乎是前半年以来最忙的一个月了,兵部尚书,福建总督,浙江总督,贵州提督等职均有新人顶替,顺天考官,户部侍郎又以取士不公遭到罢黜。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对于我来不过是人名上的变换,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但对那些阿哥们显然不同,胤礽,并未向他得那样经常来找我‘切磋笛艺’,他变得很忙,有时我会在甬道上碰到他,但他身后那长长的侍卫队让我不敢靠前,他很明白我的感受,每次也只是冲我笑笑,然而谁成想就连这轻轻一笑也会立时让我成为全场的焦点,受到好奇,研究,羡慕,询问,怀疑等各色目光的注视,以前我还真不知一个简单的笑容也会带来如此巨大的效应,呵,我时常讥讽的想,倘若对我笑的不是皇太子,还会有这么多人注意我吗?恐怕不会。再胤祉,日日在文津阁埋头著书,做学问,也是许久未见;胤禩,一面之缘,不提也罢,想来他该是煞费脑筋的跟较劲呢;胤祥,基于‘工作需要’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没怎么来晗清阁,再加上敏儿最近转性也不去找他,就也没见几面;至于胤禛,来寒心,自打我进宫,还未见过一次

    “哎”走在甬道上,上捧着梅,兰,竹,菊四只雕花砚台,我的视线扫过其余三只,独独定在那菊花上,拔不出来,虽不情愿,却还是在心里数了数,“五十七天,就要满两个月了,他”

    “什么就要满两个月了?”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驻足回身,话的是胤祉,他旁边是胤礽,二人都穿着便装。

    “皇太子吉”我俯身要行礼,却被胤礽拦住。

    “行了。”他扶起我,“每日听得最多就是这句,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我会意的笑笑,立在一旁。

    他叹了口气,又道:“若日日叩头,吉祥话就真的能吉祥到也怪了!”

    我听他语气似有不悦,又见他眉宇间有些倦怠,于是问:“皇太子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看了看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只不过最近朝上事多,繁复琐碎,有些倦了。”

    三阿哥和我一人看了他一眼,都不再言语,气氛有些沉闷,静了一会儿,我把视线投向胤祉,道:“三阿哥最近应该心情大好吧!”

    他愣了下,看过来:“这,从何起呀。”

    胤礽也把目光朝向我,我看了看他们两,笑道:“前些日子,皇上刚在御花园赏了三阿哥,夸您学问大有长进;这不,前天,文津阁又传出好消息,古今图书集成初稿已成,这还不算双喜临门吗!”

    胤祉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道:“紫禁城的墙虽厚,但又有哪一堵是不透风的?宫女太监们闲来无事,总爱议论是非,传些闲话的。”

    这一回,他们俩又都笑了,胤祉是听了我的理论觉得有趣,被逗笑,而胤礽的笑就显得有些复杂,猜不出是什么心理。

    “雨霏,你这性子在宫里要吃亏的,以后,这些话当着旁人不要。”他轻声。

    我收了笑意,点点头。

    “噢。”胤祉抬眼看看天,拍了下自己的脑门,“都辰时了,我得去文华殿,德理格怕是早到了。”完,朝胤礽拱拱,急着走了。

    “德里格?”我重复着这名字,感觉有点耳熟。

    “是个意大利人,皇阿玛让他教三弟,十五弟律历数学,已经有好几个月。”他接过话头,又带点调侃的,“看来有些墙还是不透风的。”

    我笑笑,道:“不过是宫女间闲谈,又岂会事事都知道!”

    他抿了抿嘴,没有出声,静了一会儿,他:“下个月,皇阿玛要去木兰围场狩猎,可能要八月才能回宫。”

    我问:“你也去吗?”

    他答道:“当然,皇阿玛每年都带我同去。”

    这话时他脸上流露出舍我其谁的自信,仿佛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是啊,皇上的宠爱对于别的阿哥是幽昙一现,贵不可喻,而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

    “嗯。”我点点头。

    他向前靠了靠,柔声问:“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现在,不想对我点儿什么?”

    他的语气让我有点发窘,但控制了一下,我还是很快恢复镇定,抬头道:“皇太子虽然见不到我,但还可以看到长风落日,皎月如钩的塞外风光啊,这些可都是我们宫女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我呀,此时除了艳羡,就再也不出别的了!”

    他眼神忽地一暗,是失望了吧?我别过头,装作没看见。

    “艳羡到也不必。”他,“既然你那么喜欢草原,以后若有会,我带你去!”

    “好啊!”我淡声答应。

    “爷!”在气氛开始变得尴尬时,一个太监适时出现,跑着到胤礽面前。

    他向侧面跨了一步,那太监便凑过去低声对他话。

    我识趣地低了头,不看他们,耳朵却下意识的去听,心里不住地讥笑自己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结果是数种情绪较杂在一起——什么也没听见。

    “我宫里有事,先走了。”听完太监交待的事,他回步对我。

    “好。”我应着,看了看身边的太监,又俯身行了个礼。

    他笑笑没有阻拦,跨步向旁边不远处的宫门走去。

    我立直身子,抬眼看,愣住——这该称得上是戏剧性的一幕。

    宫门另一侧,一身朝服的四阿哥正提步跨过门槛。

    两人相向而行,都看到了对方。

    我心中莫名的一紧,却不知是为了谁!不过,很快,也就有一秒钟的时间吧,我发现自己根本无需担忧,因为他们两都相当从容。

    “太子爷!”胤禛拱行礼。

    “四弟!”胤礽随拍拍他的肩。

    擦身而过时,两人都在笑,就像一对最亲密无间的兄弟!

    甬道里静悄悄地,再无旁人。我们两个相视而立,凝视着对方,两个月未见,他一切如昔,眼神淡薄,表情清冷,若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套官服将他的身形衬得越发挺拔,掩去了之前的消瘦感觉。那么,我呢,两月未见,变了吗?我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答案,但是——与往常一样——失败了。

    我微侧了身子,将视线定在一米外的砖地上。

    “在宫里过得还习惯吗?”他问。

    过了五十七天,这问候未免有些迟了。

    我低声:“习惯。格格对奴婢很好。”

    他点点头。

    我又问:“府中一切可好?”

    他道:“都好,萧烈也很好,你无需挂心。”

    “嗯。”我应道,再无别的话可,便低头,摆弄起中的砚台。

    他立在我面前,既不话也不动。

    几名太监路过,认出他,忙停步行礼,他却挥挥,示意他们直接走过去,太监们互相看看,低着头恭谨地挪步离开。

    “走走吧!”他偏头对我。

    宁寿宫常年空置,周围比较僻静,少有人迹。宫门前的径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路旁是整齐的桂树,若在八月,必定是香气馥郁,花团锦簇,只不过现在是五月,时令不符,映入眼帘的,仅是些粗干枯枝。

    “他没有难为你吧?”走了一段,他停住,回身问。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答道:“没有,他不勉强我。”

    他似有若无的点了下头。

    又:“来顺你也见到了吧?”

    我心中翻腾了一下,只点头,没吭声。

    他低叹一声,道:“有些事”

    “十三爷嘱咐过奴婢,有些事要多将就。这个奴婢懂。只不过,奴婢愚钝,进宫两个多月了,一件有用的事也没做过。”我抢着道。想来,在我们的历次交谈中我打断他这还是第一次。

    他没有恼怒,盯了我一阵,调开视线,道:“敏儿今年已经十七了,皇阿玛早就有意为她指婚,前些日子恭亲王身子不适,这事便耽搁下来,但横竖是过不去今年的。到时敏儿嫁了人,按规矩,晗清阁的宫女要由内务府重新分配。我想,他会趁那时候要了你去但是”原来是这么安排的!我心往下沉,却仍强提着精神去听,他却忽然停住,回头,朝我伸过来,像是要摸我的脸,我一惊,闪开,他的便定在空中,半晌,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你不会在宫里呆太久的。”我迷惑地扬头,他盯着我的眼睛,“雨霏,我没把你送给他,你永远是我府里的人。”他加紧力道,在我肩头按了按,仿佛光靠言语还不足以表明他的决心。

    我木然,未发出一言。

    待他离开之后,我轻靠在最近的一颗桂树上,将他的话默念了一遍。胤禛,你没有把我送给他吗?我不信。但是,我得承认,听你这么,我感到欣慰,尽管我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