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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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三个月,弹指即逝,转眼间,又是一年大雪时节!

    我蜷着腿坐在白玉拱桥最高处的栏杆上,望着久违的成心亭,发呆。胤礽他最喜欢春日里万物复苏,青翠馥郁的成心亭,那会让他联想起他额娘与阿玛邂逅时的情景;而我却更偏爱隆冬季节,满目疮痍的成心亭,因为那才是康熙与赫舍里凄美爱情的最终写照。或许他活得太虚幻,我又活得太现实了吧!

    轻闭上双眼,耳畔是轻灵悠扬地霓裳曲,他吹的,吹给一个永远也听不到他笛音的女人!闲闲婉婉,一曲奏罢,四野重归于静默。夹棉斗篷轻裹在我身上,暖暖地,带着他的体温,我睁开眼,正迎上那双清凛如玉的眼睛。

    “想什么呢?”

    我笑笑,没有作答。

    “有心事?”

    轻轻将我拥住,他:“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也看得出,你不愿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在宫里真的遇到难处了,别闷着,一定告诉我,我好歹也是皇太子,护你周全还是能做到的。”

    “嗯。”我点点头,眼眶忽地有些湿润。太久了,太久没有人对我这样的话了,胤礽,他不是个温润的人,这些日子,我见识到他的叛逆,傲慢,计较,深知他性格中原是有另一面的,这并不值得惊讶,宫廷倾轧中成长的人,大多都心性复杂,更何况他还是众位阿哥虎视眈眈的储君。只是我不明白,他对兄弟们敷衍而过,对下人们冷淡无言,却为何偏偏对我这样一个无才无貌的宫女处处体贴关心,套用三阿哥的话,‘我从未见他这样对待过一个女子’——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一首霓裳曲,一句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就能解释一切?

    “你喜欢我,是吗?”沉吟半刻,我轻问,同时抬起头。

    放在我肩头的微微一动,他低头,笑了,眼中盛满了肯定。

    “为什么?我与别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挣了挣,稍稍脱离他的怀抱,风雪立即乘虚而入,占领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还来不及肆虐,这距离便又消失了。更紧的将我搂在怀中,他悠悠地:“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去年的十二月初八,就是站在这个位置,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当时披了件大红斗篷,站在成心亭里吹笛子,那斗篷,在漫天风雪里,像火一样刺目,只一眼,就在我心里扎了根,拔都拔不掉!而那时,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你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笑了下,“或许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又或许——”他望向天空,表情严肃起来,“我额娘真的在天有灵!”

    我不再发问,尽管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夜深了,风卷着雪片由河岸方向席卷过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喘不过气,他发觉了,连忙用斗篷将我裹住,紧紧贴在他身上,就这样无声立了很久,等到风势转弱,他才缓缓松开,我由他怀中探出脑袋,调匀呼吸。

    他看着我,忽然伸抚上我的脸,摩擦处的肌肤立刻传出一阵冰冷。

    “雨霏,等敏儿出嫁以后,到我宫里来吧!”我心猛地一跳,他扶住我的肩,“作宫女,只是宫女!好吗?”

    轻吐了口气,我点头:“好。”

    他眉角轻扬,眼中透出光亮,那神情让我想到一个词——幸福!当然,是他的幸福,不是我的。越过他的肩头,正瞥见被雪覆盖着的亭角,我盯住那优美的弧线,心里全是矛盾与疑惑;赫舍里,你若真的在天有灵,会眼睁睁看着你唯一的儿子步步深陷吗?

    没有人回答,雪下得更大了!

    从成心亭回来之后的第二天,我又发烧了。奇怪,无论穿多少衣服,再怎么注意保暖,只要大雪那天去成心亭,回来后必定要病倒。或许,我是真的遭了报应。

    没有萧烈的药方,没有秋鞍前马后的照料,生病的日子格外难熬。午后,吃过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百无聊赖,我只得靠在榻上,支起窗户,对着一地的残雪发呆。

    距离观音庙的那场突变已三月有余,三个月,不算长,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自那次回宫,敏儿大病了一场,太医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却没一个能出病因,最后只推托为闻听恭亲王噩耗,伤心过度,抑郁成疾。我心想:这些太医虽不明缘由,却也歪打正着,伤心过度,抑郁成疾到是得没错,于是认真遵照医嘱,日日督催寿药房按时送汤药过来。敏儿起先拒绝吃药,态度十分坚决。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又怕会受罚而不敢上报,最后云竹出主意:‘十三爷与格格自一起长大,亲密得紧,他的话格格或许会听。’众人一合计,就去请十三阿哥,不想,四阿哥也一道跟来。二人同时进屋,十三被留下,四爷却破天荒地吃了闭门羹。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便明了,那日,我与萧烈在庙内独处时,在庙外,他必定也对敏儿了些什么,而那些话,可谓是一把双刃剑,让她在立刻改变主意的同时,也对她四哥生了怨愤之心。看来这闭门羹,不是偶然,四阿哥迟早都要撞上。他们来过的第二天,敏儿态度有所缓和,开始服药,又将养了三十几日,终于算是痊愈了。然而身上的病治好了,心病却日渐严重,她回宫之后本就沉默,进了十二月,定下了婚期,更是变得像哑巴一样,整日坐在窗前,不发一言,有几次我看见她暗自垂泪,想要上前劝慰,都被她用各种理由塞搪过去。下人们对此议论纷纷,颇有微词,晗清阁内,一时谣言四起。

    由于敏儿的病,我每天都要去一次寿药房,遇到来顺当值时,我就私下向他旁敲侧击,打听萧烈的近况,他前次随主事出宫时,经过庆祥医馆,见那儿已经改成了卖杂货的铺子,没见到萧烈的人影。我听得心中发紧,就又跑去问十三阿哥,前后央求了好几次,他才勉强告诉我,萧烈一直被四阿哥关在府里,禁而未罚。医馆虽然开不成,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听到这个消息,我略感宽慰,旋即想起临别时他眼中的绝望,心中又涌起酸楚,以他那不服输的性格,圈禁怕也不是好受的吧!

    正在出神的功夫,‘吱钮’一声院门开了。一个太监探头探脑的朝院里张望,我凝目张望,见是内务府德子,忙下了床出门去迎。

    “雨霏姑娘,原来你在屋里呀,我还以为你去当值了呢!”他笑着走到我面前。

    “内务府有事找我?”

    “嗯,嗯。”他连连点头,“别急,是好事,你舅父来看你了,快跟我来吧!”

    顺贞门外——

    办完了一系列繁复的续,在管事太监尖细嗓音的催促下,我推开了‘舅父’的房门。尽管做足了心里准备,见到萧烈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了震惊!面颊清瘦,眼窝低陷,皮下泛着瘀青,目光萧索,透着令人压抑的沧桑——倦怠至极,再配上化妆用的胡子和胶水粘的褶皱,俨然一个垂垂老者!这哪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幽默率真的萧烈!我几乎不敢相信,三个月,在他身上竟像是过了三十年!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沉闷良久,我问。

    他干涩的咧咧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算是对我的回答。接着,用低沉的声音问:“她好吗?”

    “嗯。”我竭力抑制住他带给我的触动,轻声,“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话。”

    他点点头:“婚礼定在哪一天了?”

    “这个月十五号。”

    “也就是——”他扳起指,喃喃地数了数,“六天之后?”

    “是。六天之后。”

    “六天。”他又重复了一遍便沉默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话,只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

    衣袖的唏嗦声打破了屋内的静寂。他由袖筒里摸出一个鼻烟壶大的瓷瓶,递到我上。

    “帮我交给她。”

    瓶子是温热的,想必他攥了很久。

    “这是什么?”我问。

    “一种颜料。”

    “颜料?”

    “嗯。”他垂下眼帘,抵住桌角,艰难晦涩地吐出一句话,“这东西在前朝后宫中很常见状似落红。”

    落红二字犹如响锣在脑中敲响,我一下懵了!

    “你和她,居然,居然”

    “不错。”他大力的点头,脸颊逐渐转成青紫色,“王爷大殡之前的一天,敏儿跑来找我,她哭着对我,她不要像她阿玛一样,顺从命运的摆布,与相爱的人擦身而过,遗恨终生,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心无所恋,离开任何人都觉得无所谓当时,她哭得好伤心,得好激动,眼里迸发出愤怒与不甘,简直像个喷火的精灵!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到那么震撼,我抗拒不了,面对这样的她,我抗拒不了”他沉浸在回忆中,眉心紧锁,连连摇头,表情看似很痛苦,眼眸深处却又透出光芒。我从这矛盾的神态中得出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爱她,尽管只有数面之缘,尽管间隔了长达三百年的鸿沟,他还是爱上了她,而且爱到骨子里去了!原来他的理智终究经不住爱情的考验!

    好久,他由沉思中清醒过来,放开了紧抓着桌角的:“古代女子视贞洁如命,她连命都给我了,我又怎能负她?所以,我才会决定带她逃走!”完,便直直的看着我。

    “萧烈,你恨我,对不对,当你看到我和四阿哥一道走进观音庙时,你就笃定是我向他告得密,于是就开始恨我了,对不对?”如果他对敏儿是彻骨的爱,那对拆散他们的人就该是彻骨的恨!

    “不。”出乎我的意料,他苦笑着摇头,“你有你的立场,我并不恨你,也不恨四阿哥,决定逃走时,就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一天,只不过,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会我也要试试,否则我不甘心的!呵,或许我是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他重重的叹气,扬起头来,“好了,事已至此,再什么都没用了。敏儿,我既然给不了她幸福,也不能留给她痛苦,这瓶子你务必要交给她,劝她一定不要怄气,在清朝,没有哪个丈夫会宽容到去接受一个非完璧之身的妻子,哪怕她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我想了很久,这恐怕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我心绪震荡,张开口,有很多话想,却又不知该如何起头,最后只茫然点点头。

    “好,那好”他连了几个‘好’字,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戴上棉毡帽,按按腮上的假胡须,“时候快到了,我回去了。”他朝那瓶子看了一眼,紧紧眉头,拔腿就朝门口走。

    “哎——”我在他身后叫道,“敏儿的事,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没了爱情,并不等于没了全部,你还有家,二十一世纪的家,别忘了,你不是庆祥医馆的掌柜,而是中医院的实习生萧烈呀!”

    他停住,没有回头,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

    “家?我是孤儿,哪里会有家呢?在清朝与在现代又有什么差别?”顿了顿,他又自语道,“或许我是该好好想想,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我哑然无语,怔立着看他推门而去。‘有意义的事’?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事比回到现代更有意义?

    他走以后,我仍愣在原地,管事太监等了许久,不见我出去,便不耐烦了,走近屋子,劈头盖脸的将我斥骂了一顿,直叫嚣着要治我个不懂规矩的罪,最后还是德子从旁了许多好话,他才不情愿的放我离开。

    “雨霏姑娘,人家见了亲属都是乐呵呵的,你怎么像失了魂似的?可是家中出事儿了?”走进顺贞门,德子问我。

    我不自然的朝他笑笑:“不是。”

    他见我神色不对,也没再多问,只嘱咐:“这位管事的吴公公,脾气暴是出了名的!被他责打过的宫女太监数都数不清,下回见了他可要心。”我含糊的了几句感谢话,他点点头,便朝内务府的方向去了。

    我并未因吴公公的责骂感到后怕,也没因为德子的关照感到欣慰。事实上,我的全部心神仍停滞在刚才的对话中,久久震荡,不能自拔。以前我认为自己虽然读不懂胤禛,胤礽,但至少对于萧烈——这个和我来自同一世界的人是完全了解的。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那极度冷静理智的外表下,隐藏的竟是一颗为爱而不顾一切的心!或许由于他是孤儿,或许因为他被抛到了古代,或许他在庆祥医馆太孤寂了,总之,在整个事件中,他上演了一幕令我惊诧的飞蛾扑火,那份视死如归的勇气甚至超过了敏儿。如此激进的爱,它的反面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场沉重的谈话在带给我巨大震撼的同时,也解释了这段日子以来盘踞在心中的疑问,他为什么会一再怀疑我向四阿哥告密,答案很简单,四个字——推己及人。在贝勒府,他亲眼目睹我的迷惑,挣扎,痛苦,便认定我会像他爱敏儿那样爱胤禛,不惜为了他而背叛我们之间的情谊。现在想想,来顺逃走的第二天,我向他哭诉时,他心中就已生出顾虑,此后的几次巧合,更使这顾虑演变成芥蒂,经历了观音庙那晚,便根深蒂固了,所以他刚刚才会出‘我不恨你,你有你的立场’这样的话。可是,萧烈,我靠在凝祥门外的红墙上,戚戚地想,你这推己及人未免太狭隘,我谢雨霏即便再怎么爱胤禛,也不可能为他背叛你呀,在清朝,我当你是唯一的依靠,这份风雨同舟的信赖在你眼中怎会如此经不值一文?

    回望身侧,空旷绵长的甬道向远处延伸,看不到尽头,斑斑残雪堆积在两侧墙根旁,给

    凄清的宫廷更添了几分寒意,紫禁城的冬天,好冷,好孤独

    沉默——当我把嗅瓶摆在敏儿面前并委婉地明用途后,她没有像我预计的那样哭闹,震惊,愤慨,唯一的表现便是沉默。

    “萧烈的主意?”她盯着瓶子看了好久,久到我几乎认定她不会再话了。

    “不是。”我下意识的撒了谎,“是奴婢托人从宫外弄来的。师兄并不知情。”

    她没有质疑我的话,伸将瓶子拿起,眯着眼细细的打量:“青瓷胚,苏州三色彩釉。虽非官窑烧制,却也精工细做,在坊间算得上是精品,至于里面的东西,”她捻转着瓷瓶,“更该是精品中的精品。”

    我咬住下唇,没作声。

    “雨霏,谢谢你。”她将瓷瓶塞回到我里,“不过,我用不上它。”

    “可是”我正想要开口,妆台上的蜡烛却忽地一闪,明暗交替之际,一滴泪由她眼角滑落,我心中骤紧,收住话头,把瓶子揣入怀,默默离开。

    刚走出房门,迎面碰上月珍。

    “瞧,格格的吉服,我刚从典衣间取回来的,正要呈给格格看呢!”她执托盘,乐呵呵地在我面前站定。

    我愣了愣,伸抚上大红吉服,上好的锦锻,感柔滑细腻;金线绣制的凤凰图纹,栩栩如生;喜冠顶端的东珠,在夜色中闪着璀璨的光,固伦公主的大婚吉服,美得炫目!然而,这美于敏儿而言不过是更深的痛!

    “月珍,格格已经躺下了,明日再呈给她看吧。”我不由分地挽住她,走离敏儿的卧房。

    那件大红吉服正式穿在主人身上,是六天之后,十二月十五——大婚当晚。

    屋里点了四个火盆,六个烛台,明亮极了。后宫的准女主人——太子妃,派来了据是宫里资格最老的嬷嬷打点这场婚礼。此时,这位嬷嬷正一脸严肃地立在屋子正中,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包括我,云竹,月珍在内的十几名宫女,除了我们三个,其余的人都是临时抽调来的,她们对晗清阁本就不熟,再加上人多地,走动起来很是忙乱,常有磕绊,那嬷嬷年龄虽大,眼力却一点不差,稍事观察,便利索的挑出几个脚不灵光的宫女,交给外面的太监指派别的活儿去了。此举一出,余下人的都加了心,不敢懈怠,屋内立时变得井然有序。

    在这场混乱中,敏儿是唯一保持静止的人,她身着吉服,头戴喜冠,微垂着头,坐于妆台前,镜中映出她的样子,美丽与忧郁集于一身。

    窗外人声渐沸,阿哥们想必都已到齐,固伦公主与右前统领的婚礼,于公于私谁也不愿错过。

    一个太监推门而入,朝嬷嬷耳语了几句,她点点头,太监便俯首退下。

    “格格,花轿到了,该起程了,额附还在神武门外候着您呢。”她执红盖头,轻声对敏儿。

    敏儿抬起头,伸揪过盖头:“嬷嬷,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嬷嬷应了一声,摆摆带我们出去。

    “雨霏。”在我跨门槛时,她叫住我。

    嬷嬷看了我一眼,走出房间,回关上门。

    我走到她身后,立住。

    “雨霏,你们管男女之情,叫爱情,是吗?”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我。

    她又在想萧烈了,我点点头:“是。”

    “那你相信生死相许的爱情吗?”

    从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蹙起眉毛,沉思良久:“我相信爱情,但不相信生死相许。”

    “格格,你呢?”我问。

    她眼中露出了一瞬的迷茫,很快消失,又垂下头。

    “我走以后,把雪齐儿交给萧烈吧,我们的缘分自它而始,也该由它而终。”

    我愣了愣,点头:“嗯。”

    攥着盖头的逐渐抓紧,我听到了她重重的一声叹息。

    “给我那瓷瓶。”她闷声。

    我掏出瓶子,递向她,自己的不明原由地颤抖。她没有迟疑,果决的接过瓶子,揣进袖筒,故自披上盖头,站起身。

    我连忙扶住她,一路缓步走到门边:“格格,忘了萧烈吧,额驸是个好人。”我在她耳边低声。

    她顿了顿步子,没回应我,只对着外面:“嬷嬷,起程吧。”

    晗清阁外,一派喜气,大红花轿至于院子正中,几个年幼的阿哥围着轿子跑来跑去,拍嚷嚷着,年长的则散立在两侧的廊檐下,三三两两的叙话。见敏儿出现在正堂门槛后边,众人都停止了之前的活动,纷纷围拢过来。大阿哥上下打量着敏儿,神态慵懒,三阿哥和八阿哥面色温和,皇太子的脸上挂着模式化的微笑,眼神扫过敏儿,落在我身上,笑意渐浓,我微抿了下嘴,调过头去,正瞥见立在阴影中的四,十三两位阿哥,二人虽也带着笑,却略显牵强。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敏儿抬腿,要跨门槛。嬷嬷紧走一步,拦住她。

    “哎,格格,满人的规矩,新娘脚不沾地,该由一位兄长背着上轿。”转过身,朝众阿哥行了个礼,她噙着笑,“哪位爷来背格格?”

    大阿哥猛地上前一步:“我——”‘来’字还未出口,太子便:“四弟,你与敏儿自一道长大,感情亲厚,你来吧!”大阿哥骤然僵在原地,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看周围,退回步子。

    四阿哥朝太子笑笑,提步走到敏儿身边,我拉起她的胳膊,轻轻递到他上,谁料,二人刚一接触,敏儿便陡然抽回胳膊,侧转了头。

    四阿哥的笑容凝在嘴边,怔了怔,旋即垂下伸出的臂。见到这状况,众人皆是一愣。

    “哎呀。”十三笑着大步走过来,“太子爷,你也太偏心了,我也是自于敏儿一道长大的,若论感情,我们还要更亲密些呢,你怎么只想到四哥,却忘了我了?今儿这差事,我是抢定了!”

    着,将四阿哥挡到一边,拉起敏儿,我与月珍帮扶了一把,敏儿没再推托,攀上他的背。

    “罢了,罢了,到成了我的不是!”皇太子笑着摇摇头。旁边几位也跟着笑了。人声复又嘈杂起来。

    新娘入了轿,关上轿门,身着红色礼服的太监将轿子抬离地面,唢呐奏响,一行人吹吹打打的走出晗清阁,宫女们排成两行,走在后面,阿哥们也结伴跟着。我由队列中两次回头,都没看见四阿哥的身影。

    神武门外,迎亲队伍等候已久,额驸班济骑一匹栗色骏马,立于队列前端,凝视着渐进的花轿,脸上荡起喜悦。他是全心全意的,可她呢?一个瓷瓶,能够抹煞与萧烈的刻骨铭心吗?

    满目的红色,于别人眼中是喜庆,在我眼里却透着悲凉!

    迎亲队伍消失在宫门外,宫女太监们由各自的管事带着,四下散开。宫门在我们面前重新关上,我和云竹,月珍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潜谈几句,我自己落了东西在晗清阁,让她二人先回住处去。

    其实,我并没东西落在晗清阁,回去,不过是心有所念,想再看一眼罢了。

    夜色中,我捋着一侧的宫墙疾步行走,穿过一道宫门,拐了个弯,夜风渐紧,正欲加紧脚步,黑影里忽然窜出个人。

    大阿哥!我着实吃了一惊,见他脸色阴晦,更知来者不善,刚才被太子驳了面子,现在怕是想从我身上找回去。

    “大阿哥吉祥!”我不动声色的请安行礼。

    他冷哼一声,没言语,挡在我面前。

    静站了会儿,我又屈了屈身子:“奴婢赶着去办差事,若大阿哥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完,跨步绕过他,打算赶快离开。

    谁知,我才走出半步,左臂猛地被他一拽,身子后倾,整个人随即撞在宫墙上。

    “主子都出宫嫁人了,你办得什么差呀?”捏住我的肩,他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骗我?”

    我心里翻了一下,还是压住,他明摆着是来撒气的,没必要再激火。

    “怎么不吭声呀,上回不是挺能的吗?”见我不话,他又喝道,一张粗狂的脸放肆地向我贴过来。我皱眉闪向旁边,他瞥见我的眼神,猛地蹙眉,伸扣住我的腰,更加粗鲁的将我贴拽到他身上,我奋力挣扎,却无一点收效,只能撑着双臂,顶住他。

    “啧啧。”他垂眼盯着我,“装什么清高,背地里不定跟别人亲热多少次了呢!不如乖乖跟爷回府去,若爷高兴,明儿就朝内务府要了你去,屋里头正缺个暖床的丫头!”

    话音未落,一股热气喷到我腮边,最卑劣的流氓也不过如此,如果之前我对他是厌恶,现在便是恶心,我于是一横心,扬朝着他的脖子狠命抓了一把。

    “啊——咝!”他没料到我有这么一,毫无防备,被抓个正着,身子一抖,松开。

    尽管是黑天,我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杰作——五道抓痕!

    “你,你!”他一捂住的脖子,一指着我,眼睛瞪得溜圆,“我非”

    我疑心他要动粗,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果然,他紧跟一步,看架势是要伸捉我,但是,在就要抓到的时候,他突然住了,视线定在我身后,脸上突显出慌张,迟滞了几秒,含混不清的了句什么,扭身便走。

    我惊魂未定,纳闷的回头,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见了皇太子。

    “怎么了。”胤礽快步走上来,仔细审视我的脸,关切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立刻调整了表情:“没做什么,大阿哥今日可能心情不太好,训斥了奴婢几句。”

    他拧起眉,朝大阿哥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哼,他若再这么搬弄是非,日后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二人想来积怨已久,我抬眼看看胤礽,没有接话。

    他调头迎上我的目光,舒展眉眼:“放心吧,有我在,他不敢放肆。”

    我点点头,随他沿宫墙而行,心渐渐安定下来。一路无声,走到斋宫外的岔口处,我停下,对他:“天晚了,回吧。”

    “不急,我送送你。”

    “我一个宫女哪禁得起皇太子相送?”我道,“还是避讳些吧,让人看见不好。”

    “嗯。”他笑了,由经过的太监中要下一盏宫灯,递给我,“也好,来日方长。”

    我没再深究他话中的含义,提过灯,走上左边的路。

    在夜色中推开晗清阁的门,一眼就瞅见坐在石阶上四阿哥,原来他一直留在这里,怪不得人群中我找不到他。

    我缓步走过去,没有请安,提灯站在他面前。他扬头看看我,拿过宫灯,扑地一下吹灭,黑暗立刻乘虚而入,吞噬了整个院子。我在他身边轻轻坐下。

    周围很静,只有风偶尔吹过,发出轻微地沙沙声。

    他扭转着灯笼的木杆,低声:“我大敏儿八岁,她被抱进宫时,的,就跟这灯杆儿差不多长,一双眼睛乌黑闪亮,总爱盯着我笑。我一点点看着她长大,听他跑前跑后的叫我四哥,一恍儿,都十八年了”他停住,头垂得很低,“可是,如今,她怪我,怪我拆散了她和萧烈。走出观音庙时,她就已经不当我是她四哥了。”

    语气中流露出浓浓地酸楚,与平日的清冷极不相符,或许他刻意熄灭宫灯,是不愿让我看见他伤心的样子吧

    我伸出去,抚上他握着灯杆的,长久暴露在寒风中的摸来粗糙干涩,且像冰块一样,冷得沁心,本打算些慰籍的话,此时却开不了口,只紧攥着他的,抽了口气。

    灯杆落地,发出啪的一声清响,他反握住我,缓缓地抬头,眼中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落寞与彷徨。

    对视良久,他眉头微蹙,迷惑地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问:“雨霏,你到底从哪来?”

    我一惊,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他赶忙加紧力道,摇头道:“好了,我不问了。你别怕。”

    我惊讶于他语调中未加掩饰的宠溺,没再挣扎。

    “最近过得好吗?”过了会儿,他突然这么问。

    “挺好的。”我。

    他摇摇头,握着我的:“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从家宴那次之后,大阿哥就不断刁难你,萧烈的事又让你忧心,前几日你随太子出宫,受了风寒,回来后还病了一场”

    他一件件数着,分毫不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待他完,我问。

    他却不答话,而是轻轻地将我拉向他,那份温柔,比起强硬,不知好了多少倍,我甚至还未想到拒绝,就已落入他怀里了。显然,我可以抵御他的强硬,却无法抗拒他的温柔。

    蜷起腿将我环在胸前,他微微低头,下颌刚好抵住我的前额,颈窝处的温热虚在脸上,很暖,很柔和。喉头轻震,低沉的声音透过皮肤传入耳中,像呓语。

    “雨霏,我知道很多事,你都不愿意,但是别像敏儿一样别怪我,好吗?”

    我的心立时乱了,久违的悸动重新涌起,那份我曾决计连根拔除的感情,此刻仿佛又有了生,如幼苗一般在心底滋长。

    我伸出,竟想去环他的腰

    ‘谢雨霏!’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你是傻子吗?怎么能让他的一个拥抱就打垮你的决心?你忘了萧烈的话吗?他想用感情圈住你,让你甘心替他卖命!你敢他今天这么做,不是因为你要进毓庆宫,要到胤礽身边去了吗?他怕你爱上胤礽,怕你背叛他!傻瓜,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一切不过是他使出的又一个温柔攻势!’

    ‘所以,清醒点,推开他,作回你自己!’

    ‘推开他!’

    这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忠告,残酷却理智。

    我咬咬嘴唇,听从了它,用伸出的推开他的肩膀。只两秒钟的功夫,我们便恢复到最初并肩而坐的姿势。

    我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虽吃惊,却没阻止我。

    “四爷,无论我在哪,和谁在一起,都绝不会改变初衷,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您放心吧。”坐正之后我。

    他听了很久没话,也没动,只直直的看着我,面无表情。最后他问:“谢雨霏你这是在保证吗?”

    我没吭声。

    他站起身,抖抖衣袖,回过头对我:“我不需要。”然后提步走出晗清阁。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咧嘴笑了笑,或许这一次他是发自真心的,是我曲解了吧?不过谁在乎呢?我不在乎,不在乎的。

    寒风袭过,脚下的宫灯滚了几圈,我打个冷颤,鼻子一酸,突然想哭,泪水涌至眼眶,我赶忙捂住嘴,想逼它回去,但旋即改了主意,任它流出。

    ‘哭吧。’我对自己,‘不过要记得,为他,这是最后一次。’

    胤禛,无论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今后,我绝不会再为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