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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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太监上来拉我,挣扎之际又有两名侍卫进前,我被横拖着往外拽,鞋底蹭着理石地面发出咝咝的声响。

    康熙背转了身子不看我,我便死盯了那背影,几秒不到的功夫,脑中惶惶惑惑的闪过了很多,有那么一个瞬间,这背影忽然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断重叠,仿佛很久以前就已存在,熟悉又疏离

    我下意识喊出了萧烈在同样境况下过的话:“你杀了我,他日必会后悔!”

    康熙纹丝未动,而此时此地,却再不会有人为我两肋叉刀,只身犯险。

    脚踝猛得一痛,霎时苏麻无着,我扭了头看,原是过门槛时,绣鞋被刮掉了一支。未及反应,一双伸上来,拎了我的双脚,把我抬出养心殿大门。

    难道我就注定这样无声无息痛苦而羞耻的死去?

    屋脊门梁在我眼中剧烈的晃,宫墙也在不住颤动,太监软底靴踏地的沙沙声,在耳中喧嚣,无数倍放大,夜风拂过甬道,带来一阵绵远的幽咽,紫禁城的冤魂,你在为我而泣吗?哀悼我与你们一样悲惨荒唐的命运?

    螽斯门门廊高耸,几只乌鸦低空旋过,发出凄冷的哀鸣

    死亡,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降临——

    我被带进了一间有陈腐气味的陌生屋子,结实地绑在一条长凳上,昏黄的灯烛照在脸上,带来一阵令人虚脱的灼热,屋内有几个人,我不上,闭了眼,只依稀听到几句麻木不仁的对话:

    “哟,几天没开工了,今儿这个犯了什么事?惹了哪宫?”

    “这个,养心殿拖出来的,来头大了!”

    “呵!御前?”

    “圣上动了大怒,命魏公公来监刑,怕是这会儿就要到了”

    一双油腻的探上我的面颊,细细的摸,“看不出来呀,闺女,你这么能折腾,瞧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真有点下不去呢哟,这皮肤可真滑”

    顺着脖子往下探,我浑身一惊,悲愤交加,张了眼恨恨道:“戏弄垂死之人,天人共愤今日谁若动我,他日必遭剜心割肉,搓骨扬灰”

    放在脖子上的一僵,迅速抽离,灯影一阵摇晃,另一双咔住我的下颌,我看见一张阴沉着地,棱角分明的脸。

    不知是谁喊了声,‘魏公公!’

    他挑了挑眉:“丫头,话别得太狠,现在是皇上要你死,不是咱们。宫女杖弊,已属恩典,赐你气弊,留你整尸,更是法外开恩!你快些消了心里的怨气,莫让孤魂野鬼钩了魂去,投了地府。刀山火海,油锅针板,到时候,可由不得你个不字!”拍了拍我的脸,“阎王爷喜欢安乐鬼!好生去吧,公公我亲自送你上路——”

    一张沁了油的棉纸严严整整盖在脸上,油腥钻入鼻腔口腔,呼吸瞬间一窒,我慌乱的扭动,欲抓住些东西,却发现中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又一张棉纸贴上,原本昏黄的光开始暗淡,耳朵嗡嗡作响,头像炸裂开一般,闷痛的要命!第三张,嘴开始不受控制的翕合,像垂死挣扎的鱼儿,每吸一下便只会令胸口更痛,却还贪婪而徒劳的重复,挣扎愈发剧烈,几双死死压住了我的肩膀和脚腕。

    第四张棉纸贴上,嘴里已泛出了甜腥的味道

    我好恨,好恨,就这么死去,好不甘心!

    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知在些什么,恨吗?爱吗?这一世就要这样完结,而来世,我不相信有来世我不要这样消失,我还有牵挂,还有牵挂

    第五张

    第六张

    已数不清是第几张纸,只觉得脸上压了很沉的东西,而这沉重延至全身,慢慢地挤走了身上的力气,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胸口则有撕裂般的疼痛,一波强似一波,意识开始模糊,时断时续——

    突然间好亮,白光刺痛了双眼,天亮了吗?

    我走在草丛间,穿了轻便的休闲装,运动鞋,右被一个人紧紧地扣着,是胤礽,我在笑,他也在笑。

    沿着熟悉的路走进花园,园里开了姹紫嫣红的月季,他采了一朵递到我上,我举着进了楼道。推开青漆屋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爸爸妈妈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炉台前,照例忙碌着。

    “你你,盐又放多了,霏霏不喜欢吃咸的!”

    “霏霏不喜欢,我喜欢啊,你这人,有了闺女就忘了老公了”

    “都有闺女了,还要老公作什么又不会做饭,瞎添乱!”

    胤礽惊讶的看看他们又看看我,我拍拍他的,心里涌上幸福的感觉。

    “爸、妈,我们回来了!”

    ——一阵剧烈的抽搐把我活生生抽了出来,眼前又恢复黑暗,一切幸福都只是幻梦!

    此时耳边已寂静无声,我却分明能听到了混浊而沉重的脚步,当当当,是死亡的声音吧,在一步步逼近,无形的锁链勒住了我的脖子,慢慢收紧,我在静默中,微坳了头,等待最后的一刻

    眼眸深处出现了一抹温暖的白色,那么远,那么近,那么模糊,那么清晰,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陪我到最后的果然是你,胤礽,对不起!

    身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找回,重聚在虚弱不堪的身体上,脸上一下轻了许多,流动的气息唤回鼻腔最原始的功能,我吸了口气,气流窜过全身,所到之处,阵阵灼痛,却带来很强烈的,生的感觉

    耳朵开始恢复知觉,一个声音疯狂地喊着:“阿尔丹雨霏,你欠我的还没还清!我不准你死,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

    伴随声音而来的还有剧烈的摇晃,浑身的骨头都似已酥软,我甚至可以听到骨节咯咯的摩擦声。

    我伸了,朝着声源。晃动立刻停止,一双,有力地抱起我。

    “雨霏,雨霏,你醒了,你醒了!”

    费力的睁开眼睛,一片白芒中,我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眼睛和一张充血泛红的脸孔。

    抬抚上因激动和悲伤而扭曲了的面颊,尽管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我却仍然在笑,嘶哑的声音吐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胤礽,再见到你,真太好了!”

    他一怔,猛得把我抱紧,又忽然放,站起身后退,我仰面摔回到地上,钻心的疼,他眼中一急,欲上前,却又踌躇退回。

    身边早就立了为数不少的太监侍卫,此时都恍过神,上前拉我,他恶狠狠一声喝止:“别碰她!”

    推倒身边的两个近侍,他上前将我拦腰抱起,沉痛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一刻:“我会亲自向皇阿玛解释一切,魏公公,烦请带路!”

    一路由护卫太监簇着到了养性殿门口,殿内灯火通明,想必康熙早已知晓,生死一线的周折使我晕眩不堪,从鼻腔到喉咙至气管胸腔,全都撕裂般的疼,每喘一口气,疼便会加剧一分,直引得浑身不住地颤。胤礽只字未发,身板挺得僵直,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紧滞,公然违抗圣意,私闯刑室,解释,要如何解释?

    他在门口停住,低头轻声问我:“还能走吗?”

    我勉力点点头,此间便是真不能走,用爬也得自己爬进去。顺着他的臂滑下,我依门框勉强站定,他先用双扶我,继而撤掉一只,待我完全站稳,便抽离了身体。

    几秒的功夫,无人言语,他盯着我,一双眼睛水水亮亮,看不出内容。扯了扯我的头发,他道:“随我进去,进去之后,一句话也不要。”

    我迟疑了下,又点点,他整理了衣袍,不再看我,昂首进了殿。

    他几步走至正中,脆声跪下。康熙立在塌前,侧身背,凝眉看着他,显然是怒了。我紧抿了嘴蹒跚的跟进,康熙的目光便又移至我身上,那么的厌嫌!我颓然,跪在胤礽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他的背影刚好被烛光影射,盖了我半个身子,心里才些略有了丝安慰。

    胤礽扣了个头,未及开口,哐啷一声,一把宝剑摔到他近前,剑身出鞘,透着森寒的光。

    “若朕亲行刑,你还敢不敢拦?”

    “儿臣惶恐,如何敢拦阻皇阿玛?”

    “哼。”康熙重重哼了声,顿了顿,放缓语调,“给朕个解释,若有半点不符国法家律,朕便用此剑即刻诛了她。”

    我便是再不敢看那宝剑一眼,心里沮丧至极,为自己的无可奈何,也为凭白把胤礽拖下水。集权之下,人命竟是如此轻贱!

    胤礽一直俯首在地上,此刻缓缓抬了头,声音不大,却足够洪亮:“儿臣想先请皇阿玛明示,阿尔丹雨霏,究竟所犯何罪,要被处以气毙之刑?”

    康熙看了他一眼,眼神便订在我身上。

    “她身为毓庆宫宫女,私藏后宫财物,监守自盗,此其罪一;她出身卑贱,不顾体统伦常,迷惑太子,此其罪二;她被逐出宫,不思收敛,贝勒府,此其罪三!”顿了一顿,他厉声道:“,不忠,不贞,不守妇道!三桩罪名,通通是该死的过错!”

    不忠,不贞,不守妇道,我闭了闭眼,如此严重刻薄的字眼,这皇帝当真已恨透了我。

    胤礽沉默了一阵,像是刻意留出时间平息皇上的怒气,又像是在思索。半晌,扣了头:“皇阿玛容禀,毓庆宫失窃一事,是宫中女官有意陷害,现已查清始末缘由,当属儿臣驭下不严;至于迷惑太子此事儿臣需坦白,阿尔丹氏本不是我宫中的人,是儿臣一时兴起,籍由权力之便,强行纳入毓庆宫编制,来当属儿臣荒唐;而四弟府上的事,据儿臣所知,阿尔丹氏雨霏在入宫前,曾寄宿于四弟府中,二人时下便已互有情谊阿尔丹属正白旗包衣,不在选秀范围之内,婚配亦无需受宫选限制。如非儿臣在其间横生枝节,他二人怕已早成连理此事,亦是儿臣夺人所爱在前,掀起风波在后。”我咬死了嘴唇,听他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三宗罪名,皆因儿臣而起,皇阿玛便要责罚,也该由儿臣先受。”

    “你”康熙斥了一声,便不出话来,我低垂的头亦无力抬起,胤礽,何苦呢

    “她不过一介平凡女子,心思又不在你身上,你终究中意她哪一点?”声音盘桓而至,带着半分无奈半分烦躁。

    胤礽此时抬了头,我感受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拉长,将我全身盖住。

    “皇阿玛后宫佳丽三千,又为什么偏偏对皇额娘一人钟情?情爱之事原是不清缘由的呀,阿玛。”

    一滴泪,落在地毯上,瞬间消失不见。

    康熙缓缓地走下台阶,拾起地上的剑,握在中,我抬起头,看见他一脸的了然,他抚上胤礽的头。

    “胤礽,你是皇太子,是大清江山的继承人,身为王者,当心怀天下,不能被一人一物所牵引,她便是真无朕所的三桩过错,便只因你如此钟情于她,就必当无罪而诛!”

    着剑身一转,随一道寒光,压到我脖颈旁。我立时梗了脖子,一动不敢动,剑上的冷意一如康熙绝然的眸子,透过皮肤直达心窝。

    “阿玛!”胤礽一声疾呼,伸拽住他的袍角,“儿臣是皇太子,但儿臣首先是个男人,身为男人若连自己心仪的女子都无法护其周全,又有何颜面做皇子做太子,又如何心怀天下呀!”

    康熙哼了一声,眼神越发犀利。

    胤礽看了我一眼,向前攀了半步,握住康熙持剑的,语气不再慌乱,笃定的道:“额娘因儿臣临世而亡,儿臣无缘得见,然母子心意相通,纵然阴阳相隔,儿臣也知晓,额娘她不求儿臣闻达于庙堂,只求儿臣此生平安快乐。求阿玛思及额娘在天之灵,饶阿尔丹雨霏一命!”明明是笃定的语气,却听出了浓满的痛楚。皇后该是这对父子共同的伤,也该是许久未曾提及的话题吧。

    脖颈上的剑陡然一颤,康熙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已无法读懂。他缓缓侧了头,盯住胤礽,像一位父亲那样。

    “你十岁那年,朕带你至南苑行猎,你比武输给了兄弟。跑到朕的帐中,哭着,你要向阿玛证明,你这个皇太子是文武兼备的储君,不是因你额娘的关系而得来的。你年纪,得掷地有声,我当时搂着你,便想,我终究是没有选错人二十余年你未曾在我面前提过你额娘,如今竟为了一个女人开口求我,胤礽呀”他仰面叹了口气,胤礽则闭了眼,“你太令我失望了。”

    剑移开脖子,我颓然的坐到地上,看着胤礽的逐渐落寞的表情,心绪纠结在一处。

    “谢皇阿玛成全。”他道。

    康熙丢了剑在地上,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儿臣保她不死,已仁至义尽,让她离开皇宫吧过她想过的生活,见她想见的人。儿臣蒙皇阿玛恩典,铭记于心,保证日后于此女,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康熙缓步回了坐塌,由上位凝视我一刻。

    “朕会绕她不死,但不会放了她。朕会留她在乾清宫,终其此生,不得婚配!”

    我扣了头,用勉强能听到的沙哑声音:“谢皇上恩典。”

    殿外的风是清凉的,夜如墨一般的浓重,劫后余生给我带了的喜悦只在跨出殿门的瞬间闪现,撞上胤礽寂寥的背影,便只剩愁绪。

    我随着他的背影走,只着了一支鞋子的脚使自己显得异常狼狈,到得院子正中,与身后的侍卫拉开一段距离。我轻轻唤了他。

    “谢谢!”

    他便如没听到一般。

    我踌躇,继而道:“对不起!”

    他顿了顿步子,仍未停下。

    我跟了一步。

    “是不是真的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他终于停下,转了身到我近前,由怀中掏出个物件,正是我之前掉落的绣鞋,他端端正正的蹲下,握住我的脚,为我穿好。

    起身扶住我的双肩,笑容里有一丝嘲弄,一丝愤恨:“我作为大清皇太子的尊严,骄傲,威信,荣誉,统统被你踩在脚底下了,阿尔丹雨霏,你还想我怎样?”

    我哑然,他猝然转身,衣角翻飞,无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