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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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寒冷,十月几乎被狂风笼罩,而十一月初又是几场雪。我几乎多半时间都在院内休养,三阿哥来过一两次,给我带了些书还有一些他收集的西洋玩意,我不方便,对那些好玩的东西只能是看看。

    上一场雪过去两日了,我走在萧索寒冷的御花园中,这是一年中这园子最安静的季节,路上覆着斑斑残雪,雪下是时隐时现的黑色砖路,我披着一件布面棉斗篷,双插在皮筒中,不太灵活的指互相交叉着,在温暖的皮毛里也算舒适,胤礽走在我旁边,头上戴了一顶白狐毛制成的帽子。

    “冷吗?”胤礽问。

    “不冷。”我用力吸进清凛的空气,又看着口中的热气在空中化成一阵白雾。

    “有没有感觉好些?”

    “拆了夹板,松快了许多,不过还是没力气。”我迈过一堆积雪。

    无声前行了几步。

    “她好些了能话,也可以进食了,只是受了大创,恐怕很难复原。”

    “是吗,那就好。”我点点头,“尽管我遭了罪,但她也受了比我更大的不幸,还有弘晋,你的儿子,他会恨我吧。”

    “不,她和弘晋,不见得会恨你,但肯定会恨我。”胤礽淡淡的道,“不过我不在乎。”

    他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在不相干的人。

    我带点戏谑的:“太子爷好像心如止水,什么也不在乎呢?”

    他把温和的目光投向我:“不,我也有在乎的人和事,你最清楚不过了。”

    我侧过头,路边一株桃树探出了枝丫,春日开花的地方落着一捧雪。

    “起她你难道不恨她吗?”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恨,在我被刑囚,被虐待时;在我得知自己的或许再不能写字,甚至连如厕都需要人帮忙时,我恨她恨得要命!可是——当我看到张嬷嬷被打得吐血,而她向自己举起刀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并不希望这样,以怨报怨,或许一时泄愤,但总会招致更大的麻烦,对你,对我,对我们。不管怎样,她没法真正赔我一双”

    他心的握住我的腕子,护在怀里,眼神带着痛惜和坚定:“相信我,就算寻遍世上的名医,我也会让你的完好如初的。”

    我笑着摇摇头,将腕抽出来,抬步朝前走:“胤礽,你的眼神那么温柔体贴,可是站在院子里训斥你的妻妾时,又是那么冷酷无情。”

    他跟上前:“怎么,你希望我对她们也像对你这般好?”

    我偏头想了想:“不。你对她们温柔,我心里妒嫉;你若对她们冷酷,我心里又难受。女人果然都是患得患失,反复无常的。”

    他笑着替我挡开身前的树枝:“你呀,过度的善良,会害了你的。”

    我沉吟着:“善良吗?或许不是善良,只是软弱,在宫里行不通的软弱。”我无疑是软弱的,尽管我曾经以为自己坚不可摧,但实际上,在与胤礽相处的时光里,特别是在我开始渗透进他的家庭以后,我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我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闯入者的位置上,破坏了他家庭的和谐,夺走了他本该给与妻子们的关爱。我一方面希望得到他全部的关注,另一方面却又对此惶惶不安。我软弱的败在了自己固有的价值观上,甚至不敢坦然接受他的心意,“我总在想,其实我真的不适合生活在皇宫”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

    他没察觉到我的愁苦,只是玩笑似的理了理我的头发:“你还真是不适合宫里的生活!”

    “那不如让我出宫吧,离开这里。”这话冲口而出,并未经过思索,我下意识想去捂嘴,被皮筒困住,只是稍稍抬了抬臂。

    他放在我鬓边的僵住,一个跨步绕到我面前,他的眼睛在我脸上认真地巡视,似乎要确定我是当真还是玩笑话,显然他并没找到调笑的神情。

    “怎么,雨霏,你还在怪我?”

    “不。”我摇头,“整件事上你没有任何错误,我不怪你。”

    “那为什么?你也知道,皇阿玛答应我们的婚事了,就在年后。”

    “是。”我点头,他流露出的急躁让我后悔自己的冒失。

    “我知道,你被这事吓到了,怕有人对你不利,雨霏,我保证——”

    我从筒中抽出,捂住他的嘴:“不,胤礽,我不要你保证,我收回我刚才的话,我只是在开玩笑呢,我只是”我急躁的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

    他握住我的按在他嘴边,放心的叹了口气:“雨霏,一切都会好的,别胡思乱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会看着我荣登大宝,到时候,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我们。”我笑着连连点头,不去想这是一个多么不切实际的梦。

    他握住我的,轻轻的揣回到筒中,又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阵,而后道:“或许是在宫里闷得太久了,等到月底皇阿玛移驾畅春园,我带你出宫,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他仰起头,凝视着四周的宫墙,“这宫里,确实闷得让人窒息。”

    月末皇上照例离宫,过了三日,胤礽便差人来要我收拾行囊,准备外出。我从柜中拿出几件便服,紫乔在我身旁,帮我一起叠衣裳,我见她腕上多了个质地青透的白玉镯子,就问。

    “这镯子哪来的,怪好看的,主子赏赐的?”

    她捂了一下腕,一笑:“不是。”

    “那是”我拖着长音。

    “人送的。”

    “哦?”

    “德林。”

    “呦。”我笑起来,“原来我病这几个月,错过了这样一桩美事,你们已经互通款曲啦,我要是再病一阵,你们岂不是要私定终身了?”

    “什么”紫乔脸上涌起潮红,“什么终身不终身的,本也是最近的事。”

    “最近?”

    “就是前次皇上出外狩猎,我随侍太子妃,有了几面之缘。”她低下头。

    我嘿嘿笑起来,这无疑是最近我所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这么,太子爷的提议,你是同意的啦?”

    她抚了抚上的镯子,沉吟片刻:“如果你们都觉得这样好,那我同意。”

    我拉住她的:“我自然觉得这样好,但只有我觉得好不行,重要是你心里怎么想,你可喜欢他?”

    她握住我的,低垂了眼帘:“他待我很好,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吧。”

    “那三爷呢?”

    她腕子一紧,把视线投到地上:“镜花水月,总是痴心妄想。”又一笑,“别我了,快些收拾吧,不然来不及了。”

    她抽出去叠衣服,我道:“婚姻大事,还是要想想清楚,我出去这几日没人烦扰你,你且静心想想,若是真决定了,回头我帮你讨恩典去,过了年就给你张罗喜事。”再晚,只怕血雨腥风来袭,众人都顾不得你了。

    她飞红了一张脸,只顾低头收拾衣服,不理睬我。

    我换了一身素色便服,拿了包袱就出院,紫乔一路送我到神武门内,一辆蓝布马车停在门内,赶车的正是德林,德林远远看到我们,朝我一揖,算是行礼,不等我答理,就把目光投到我的身旁,黏住了一般再不转移。

    紫乔把头垂得低低的,我用肘捅她,一面声嬉笑。此时胤礽掀起帘布,朝我伸出,我笑看了紫乔一眼,又对德林点点头,伸握住胤礽,他稍微使力拉我,我顿觉腕发酸,忙用另一只攀住他的胳膊,这才上了车,他拉我坐稳,低头盯着我的。

    “还是使不上力气吗?”

    我摇摇头:“哪有那么快好的。”他还想再什么,车子摇摇晃晃启动了。顺利的出了宫,我像以往那样挑起帘子向外张望,看了一阵觉得身上冷,就缩回车厢,胤礽将我搂在怀里,又硬把我的塞进一个筒中,包得严严实实,这才搂着我不动了。

    “我们要去哪?”我问。

    “别问,到了就知道了。”他眨眨眼。

    “故弄玄虚!”我道,在他怀里扭动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我闭上眼,“无论是哪都好,只要不在宫里。”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时辰,我把揣在胤礽的前襟里,头枕着他的肩膀忽睡忽醒,很是安心。马车轰隆隆停住时,我还在迷离状态,懒洋洋下了车,才发现地上已落了一层薄雪,胤礽扶着我的胳膊,抬一指。

    “到了。”

    我抬起头,在纷飞的雪片中看到了一座庄院,瓦黛墙粉,正是苏式园林建筑。

    “这是?”

    他自负地笑笑:“我的别苑。”

    我惊讶地扫视四周,一眼望过俱是平原,连一个农舍棚户都没有,我再回头,远远望见起伏的山脉。

    忽然涌上熟悉感:“这难道是香山?”

    “正是。”身后德林走上前,别苑大门打开,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出外迎接,举止大方得体,“主子,姑娘,请。”他对我的出现没表现出一点吃惊,仿佛早已认识我似的。

    我随胤礽踏入院内,过门槛时我稍一抬头,见门上无匾。

    “怎么,你这别苑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吗?”

    “没名字,就叫别苑。”胤礽道。

    我颇感新奇,随他快步绕过影壁,进入园内。园子并不是很大,却包罗万象,亭台楼阁俱全不,竟还引了一池活水,池中有一座石亭子,亭内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雕塑,背朝门口,披着斗篷,微侧着头,执一柄笛子,正在吹奏。

    胤礽拉我绕到正面,揽着我的肩,低声问:“像吗?”

    我的脸在冰天雪地中瞬间灼热起来,一时不出话。

    他咯咯得笑,很是满意我的羞怯。

    旁边管家上前,道:“主子亲自监工的雕像,将姑娘的神韵美态刻画得很是传神。”

    我心里这才明了,怪不得见了我都不惊奇,原是日日对着雕像都认得了。脸上更是挂不住了。

    胤礽的笑声更响亮了,连带着管家和德林都跟着笑,我快步走向前,不再看雕塑一眼,胤礽止住笑,跟上来。

    我急于转换话题,就问:“你这园子,不仅门口没名字,里头的亭台也都不提字,却是为何?”

    他道:“这不是都等着女主人来题呢吗?”

    我笑了笑不做声,思绪还没从雕像上转过弯来。

    管家上前几步:“主子,饭菜都已备好,想在哪里用膳?”

    胤礽道:“听雪阁。”

    我抓住个漏洞,忙道:“刚才还等着女主人提字,这会儿就蹦出个听雪阁来?”

    胤礽笑道:“只除了这一座我已经想好了名字,其余的都由你来题。”

    他拉起我的:“走吧,去听雪阁。”

    听雪阁是二层建筑,一层是客厅及卧房,二层则是四面都有落地大窗的观景台,也是整个别苑最高的位置,胤礽命人把大窗都打开,又在窗下放置了多个火盆,阁内虽四面透风,但也不觉得冷,我只得感叹这些皇孙贵胄实在太会享受。

    用了些饭菜,天色就已黑了,雪渐渐了,窗外的景致就清晰起来,亭台回廊俱被白雪覆盖,池面也是一片素白,窗边的白色轻纱随风荡起,景色时现时隐,一时仿佛置身仙境。

    胤礽命人撤了饭桌,抬上炉台矮几,炉上坐上一壶梅子酒,少顷就有酒香伴着热气徐徐扑面。

    胤礽倒了一杯温酒递到我上:“喝点吧,暖暖身子。”

    我仰头饮下,热辣流过全身,余下浓香回荡在口中。

    “青梅煮酒,围炉观雪。”我给他斟了一杯酒,“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一饮而尽,问道:“喜欢吗?”

    我笑而不语,起身走到窗边,池心亭的雕像正在眼前,雕塑中的女子微微垂着头,半闭着眼帘,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真是这个样子吗?这雕塑似乎比我本人好看。”我撵着自己的下巴。

    他端着酒杯过来,把一杯酒递到我里:“当日我没看清,但你在我心里就是这个样子,总是低头沉思,想些谁也不知道的心事。”

    “原来我是这么一个思虑过度的性子呀。”我想着,又道,“摆个雕像在这儿,好生怪异。”

    “这有什么,这原是为你修的别苑,以后你在宫里烦闷了,我们就出来住上一段,听琴赏花,围炉观雪,等到我们垂垂暮老之时,再到这里来,一抬眼,就能看到你最美的样子,在这里,我们永远不会老。”

    我饮下酒,端详着自己不再灵活的指:“可惜,我以后再不能拿笛子,再也不能为你吹曲子了。”

    他取过我上的空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又从屋角的柱子上取下一支竹笛,拉我回到炉边坐在软榻上,将笛子搭在嘴边,他道:“不要紧,以后我来为你吹曲子,想听什么?”

    “寒江残雪。”我随口道。

    他顿了一顿,少顷便有一支流畅的曲子袅袅入耳,我自酌了两杯,懒懒的靠在他腿上,轻纱被夜风扬起,露出一角弯弯的新月,大雪将天空映得明亮透彻,月光就如白玉般的温润,终于明白‘听雪阁’这名字的由来,心里的幸福感溢得满满的,眼中不由涌起一层水雾,笛声缓缓停住,胤礽俯下脸,在我眉间轻轻一点。

    “怎么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衣袖里,声音闷闷的:“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对我好的人了,遇到你是我的幸运。”

    他将我整个人抱进怀里,在我鬓边低声:“可是我也给你带来许多不幸,让你平白受苦。”

    我摇摇头,他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是自私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宫里,也不适合在宫里生活,但是我偏偏无法放开你,我离不开皇宫,就要你也一起陪我,修这别苑,也是为了要你更心甘情愿的在宫里陪我。”

    我笑了:“居心叵测!”

    他用托着我的脸:“我向你坦白了,你愿意陪我吗?陪着这个居心叵测的,大你十岁的男人?”

    我仰起头,反问道:“那你愿意要我陪吗?一个曾经算计你、欺骗你、面上无盐,胸无点墨又双残废的女人?”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眼睛弯成了新月形,一双眸子灿若繁星:“求之不得。”

    我垂下眼帘,他向我靠得更近,我被他的睫毛扎得痒痒的,他在等我亲口承认,尽管他已知道答案,我泯了泯嘴,极轻声的:“那我愿意。”

    笑容在二人之中扩散,往昔的误解与猜疑烟消云散。

    “以后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猜疑和欺骗。”我道。

    “好。”

    “我会把我的嫉妒、烦恼、忧愁都告诉你,你也要把你的告诉我。”

    “好。”

    “无论是皇宫、皇位、你的兄弟们或者是你的妻妾子女,都不能再把我们分开,有生之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好。”

    我的笑更深了,我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的话完了。”

    “还想听曲子吗?”他问。

    “嗯。”

    “想听什么?”

    我想了想:“梅花三弄。”

    清雅空灵的曲调再次响起,我依偎在他身旁,满足的看着他的侧脸,终于相信这场由欺骗引发的噩梦彻底结束了。

    一壶青梅酒饮尽,笛曲也吹了七八首,胤礽在我耳边低声询问:“困了吗?”

    我带着几分醉意点点头,他扶着我起身,我脚下棉软,倚在他身上。

    “我在哪睡呀?”

    他搂着我缓步下楼:“就在楼下卧房。”

    我点点头,又含糊的问:“那你在哪睡呀?”

    他没答话,而是等我们都进了卧房,才关上门在我耳边道:“也在这儿。”

    我的酒意登时醒了七八分,轻轻推开他,屋里虽然没燃灯,但却满室温暖,必是有人提前燃了火盆取暖,透过照进窗棱的月光看去,床上幔帐被褥俱是红色,如同囍房。

    我心如擂鼓,道:“早先我和睿雅给你摆了场鸿门宴,想不到今儿你又还了我一场?”

    他贴近我,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早先咸安宫的话,不算数了?”

    我背过身去:“此一时彼一时,那话当日有效,过时不算。”

    他从身后搂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那刚刚楼上的承诺也不算啦?”

    “我”我语塞,又被他呼出的气息惹得一阵心悸,“非得是今日吗?我还没准备好?”

    他轻轻笑着,吻了吻我的耳垂:“你再狼狈的样子,我都见过,你我之间,还需要准备吗?”他的臂加紧了力道,身子紧紧贴住我,昭示着无声的坚定,“雨霏,我要你,就在在这儿,就在今日。”

    我再不出拒绝的话,但心里却紧张到了极点,四贝勒府的雨夜,酒气,灼热,迷乱的眼神,放纵的纠缠,胤禛铁一样的臂和闪亮的眼睛统统在这瞬间涌入脑海,我害怕了,周身都在颤抖。

    “我有点怕。”我坦白的出了此刻的感受。

    他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想法,绕到我的正面,双捧起我的脸,温柔的笑着:“怕什么,我是胤礽呀。”

    我被他的笑容感染,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再次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灼热,他轻轻搂着我,低头吻着我的额头和脸颊,相拥着退到床边,他轻轻伸放下床幔,稍一带力,我便落在了红帐之内,压下去的酒劲儿又上来几分,我在黑暗中感受到他一点点靠近的气息,微微感到一阵眩晕,他在我脸上落下细细密密的亲吻,喘息声渐渐重了,轻轻解开我的衣襟,我有些被动的摊着躺着,不知如何是好,在感受到他的触碰时,身子还是不由得一紧,他轻轻搂住我,低声道:“别怕,雨霏,别怕”幔帐内漆黑一片,我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往日一般的温柔而真诚,是呀,他是胤礽,把我捧在心的人,这世上唯一能给我带来幸福的人,我所有的快乐与不幸他都亲历过,这一路走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需要准备,值得害怕的呢,我无声的笑了,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嘴唇,伸出双臂,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无需三媒六聘,无需金口御赐,这原本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