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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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车夫道:“不回王府,去别苑。”

    马车一路颠簸,他的伤口不断渗血,我从里衣下摆扯下一截白布,将他的挪开,按在伤口之上,他喘着粗气靠在我身上,眉头紧蹙,双目紧闭,我见他淌了这么多血,只担心他晕过去,便不停的与他话,他间或答个一两句,实在没力气了,便只用眼睛看看我。

    一路飞驰到了别苑,车夫将他扶下车。

    “爷,奴才扶您进屋,再去请大夫。”

    他睁了眼道:“不要,你去药局找萧烈过来,再给府里带话,我这几日先不回府,住在别苑,叫他们别来打搅我。”

    车夫称是,他又道:“切记此事不可声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受伤了。你快去吧。”他伸推他,我连忙过去搀住他,车夫了身,对我道:“有劳姑娘照顾我家主子。”就翻身上车,一路绝尘而去。

    别苑并无人看守,我搀扶胤禛一路行至内堂,气力几乎用尽,内堂东西各有一处厢房,东厢为正房,是早先我与胤礽所居,西厢空置着,只有一软榻,我本欲搀他入西厢,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朝东厢去。

    屋内仍是满目大红,与去时并无差别,只是长久无人,积了许多尘土,想来胤禛接管了这别苑,也并没上心打理,只是空置着。

    胤禛轻喘了一声,我忙将他扶到床榻之上,除了鞋,脱了外衣,先前的白布也已染了半截血水,此时天色已暗,我由屋角寻出火石,燃着了桌上剩下的半截红烛。

    “四爷,你感觉怎么样?”

    他面如纸色,已答不出话来。我急得在屋中走了半圈,忽想起以往同萧烈出诊之时处理外伤的一些情景,取了火石,跑至厨房,待取了烧开的热水回来,他不知何时自己起身,半靠半倚的歪在了床边。

    我过去扶他躺下,他一把抓住我的。

    “你去哪了?”

    “你此刻别话,凝神静心,萧烈一会儿便到。”

    他只又道:“你去哪了?”

    “我去厨房烧水了。”我道,一面把往外抽,他却抓着不放。

    “四爷,你就这么怕我跑了吗?”

    他不答,眉头锁得更紧。

    我见他疼得厉害,叹道:“我跟你保证,我绝不会跑。你流了很多血,此时别再用力了。”

    他终于缓缓放开我,躺倒在床上。

    我用热帕将他脸上擦净,又取来剪刀,剪开他伤处的衣料,伤口被血污所盖,足有半指长,我扯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沾热水将伤口附近的血污擦净。

    其间再无言语,直至萧烈风尘仆仆的赶来。我将伤情和之前的处理情况大略讲给他听,他喊了两句四爷,胤禛只略点了点头,他取出参片放在他口中,又细细查看伤口。

    “怎么样?”我问。

    “伤口不算深,只是拖久了有点发炎,这儿没有消炎药,我先用药粉止血,再以白药敷住伤口,夜间肯定会发热的,一会我开一服退热的药,如果他烧得利害了,你就煎了让他服用,我夜间还得入宫,不能留在这儿,明一早再过来。”

    他开始处理伤口,我在一旁打着下,许是因疼痛的关系,胤禛缓缓睁开了眼睛。

    “伤势如何?”他气息很弱。

    萧烈道:“现在看来还好,只是失血不少。”我由药箱中取出纱布递给萧烈,他接过去,“帮我扶他起来。”

    我用力将胤禛扶起,他一面包扎伤口,一面低声问:“四爷为何要到别苑来,若早先回府宣太医,也不至于延误治疗。”

    胤禛道:“这事万不可声张,两日后还有祭祖大典。”

    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康熙命他代为祭祖,这是个极大的恩典,早先一向都是皇太子主持,而后三爷也曾去过一次,他此番得了这会,断然不愿错过。

    萧烈显然也明白,道:“王爷的伤势虽不重,但若要劳动身体,恐有不妥。”

    胤禛摇头,道:“你只记得别声张即可,我必是要去的。”

    萧烈便不话,约莫半个时辰,伤口包扎妥当,扶他躺下后,萧烈将我唤到屋外。先前的侍卫此时立在屋外,萧烈对他简述了伤情,又将药方递与他嘱咐他去抓药。

    他离去后,萧烈才问:“你不是在秋那吗?怎么又遇到他了?”

    我便将事情始末讲给他听。

    “怎么会这样?”他用抵住额头,“这便麻烦了,以后只怕更扯不清。”

    “扯不清也要扯。”我道,“这会儿先不管这么多了,他终究是因我而伤,先把伤治好了再。”

    他看看天色,提起药箱:“时辰不早了,再不入宫就要来不及了,你夜里看着他些,终究是刀伤,不可怠慢。以后的事情,慢慢再做打算,你别心急。”他由药箱中掏出一个瓷瓶子递给我,“这是丹参丸,益气养血,可助他补充气力。”

    我将他送至门口,返回屋内,将被褥取出抖土,给胤禛盖上。

    “睡一会儿吧,等药熬好了我再叫你起来。”他略点点头,道:“明日辰时,记得叫我起床,皇阿玛身体抱恙,我要进宫请安。”

    我愣了愣,低声称是。

    侍卫取药回来,我嘱他在门口盯着,便去厨房熬夜,药熬得时,他已睡着了,我将他推至半醒,与侍卫合力硬把药灌了下去。

    “雨霏姑娘去休息吧,我来照顾主子。”侍卫道。

    “你如何认得我?”我很惊讶。

    他一笑,我这才注意到,他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姑娘早先在贝勒府时,我便认得得姑娘,我那时跟着来顺,只是杂役。”

    我恍惚记得有这么个人,先时还是孩子,不觉已经这么大了,遂多了几分亲近。

    “你即认得我,就不要再对府里的旁人提起了,王爷不想这事声张出去,也不想旁人知道我在这儿。”

    “这个的知道。”他道。

    “今日那尼姑你送去何处了?”我问。

    “我差遣别人送去顺天府衙了,持刀杀人,言语疯癫,必是死罪,姑娘放心吧。”

    我默默低头,叹了声气。

    “王爷的朝服和换洗衣物我已带来,此时放在西厢了。姑娘可还需要什么?的再去置办。”

    “厨房可有米粮?”我问。

    他道:“只还有些米,旁的没有,因主子未吩咐,故而没敢带厨娘出来。”

    我道:“此时也想不到什么了,你帮我把软榻从西厢搬过来,便先去歇息吧,明日一早,你家王爷还要入宫。”

    软榻放妥,他便退下。我和衣躺在软榻之上,月光自窗外泻入,正照在胤禛的脸上,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拧在一处,喘息声也时重时轻。

    我不由在心中低问:你一向聪明谨慎,总将别人推至明处厮杀,自己躲在暗地里渔利,今次救我,莫不是真的傻了?还是我摇了摇头,决意不去想了。

    夜间他果然发起高热,糊里糊涂便要去扯伤口,我几次起来按住他,又强行喂了数次药,一直折腾至东方微白。眼看辰时将至,这别苑里也无人做饭,我只得起身至厨房煮粥,在这里虽已近十年,做饭的技艺却一直没有进步,所幸厨房只有大米,我也只会煮粥而已。

    粥熬好后,便又煎药,待全部完成已过了辰时,我急匆匆去唤胤禛起身,他额头仍在发热,我唤了数次才睁开眼睛。

    “王爷,该起身了。”我道。

    他一时并未认出我,愣了好一阵子,才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再不起身就要晚了。”

    他撑着身子欲起来,一动便牵扯了伤口,我搭扶他半靠在床边。

    “感觉怎么样?这会还在发热呢,若不行,不如”

    “无妨。”他打断了我,我于是不再多言,取水让他漱了口,把粥端到他面前。

    “吃点粥吧,稍后再吃药。”

    他问:“哪里来的粥?”

    我道:“厨房有米,我做的。”

    他打量了我的脸:“你一夜没睡?”

    我指了指旁边:“在软榻上歪了会儿。”

    他伸取过碗,慢慢把粥喝了。待喝过粥,又进了药,我扶他下地,他明显很吃力,却还硬撑着,我在他腰间又裹了一层萧烈留下的纱布,才取出朝服给他穿戴上,又打来水为他洁面梳头。

    他任我摆弄,缄默着,很是顺从,我将他发辫系好,搁下,由镜中看着他苍白的脸。低声道:“四爷,对不住。”

    他缓缓问:“为了什么?”

    我尴尬不语,他侧头看我,道:“此时先不这些。”又指了指桌上的朝冠,“帮我戴上。”

    穿戴妥当,我扶他出了东厢,侍卫和车夫早已在门口候着,此时都来上前搀扶。他摆示意不用,也将我推开,自己一步步朝门口走,虽慢却还算稳重。到得别苑门口,终是有些支持不住,用抵住门框,我由怀中掏出瓷盒。

    “这是萧烈留下的丹参丸,若觉得体力不支或晕眩难受,可以含几粒在口中。”他接过去揣在怀里,对我道:“你回屋吧,休息一下。”

    “你不用随我入宫,留在别苑,看雨霏姑娘有什么差遣。”他又对侍卫道。

    “没关系,我不需要人的。”

    他看了我一眼,仍道;“你还是留下吧。”

    我回至卧房,简单收拾了屋子,进了些早饭,困意渐炙,便嘱咐侍卫在胤禛回来时唤我起身,自己和衣歪在床铺上憩。

    本意只是稍事休息,却不知怎么睡熟了,昏沉沉醒来之时,已躺在枕上,盖了被子,我侧头欲看看时辰,却见胤禛靠在软榻之上,旁边矮几上堆放了一叠公文,他半侧着身子,正借着天光读一份文稿。

    我头脑仍不清醒,含糊道:“你回来了?”

    他也没抬头,只道:“有几个时辰了。”

    我支起身子,朝外看看,光线昏暗,已是下午了,惊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侍卫怎么没叫醒我?”

    他终于抬了眼皮:“不碍事,你即乏了,可以再歇歇。”

    我掀起被子下地,头发已散做一团,忙到镜前去梳,梳了几下又想起来,便又问:“四爷伤势如何?萧烈可来过了?”

    “来过了,换了一次药,余下的药方和外伤药都放在外间了,他给你留了条子。”

    “哦那午膳?”

    “我从府中带了厨娘过来。”

    “哦。”

    他将中的文稿搁在腿上,欲伸够另外一份文书,抬臂时牵动伤口,动作一滞,腿上的文稿也落在地下。我过去捡起文稿,道:“对不住,方才困得紧,就在床上睡着了。我去收拾一下,你身上有伤,去床上靠着吧。”

    他抬起头看我,我的鬓边仍垂着两捋碎发,他似是一笑,道:“不必了,你扶我过去。”

    我心翼翼的将他扶至床上,他扯过我方才盖的被子搭在身上,我取了文稿等物放在床铺内侧,又在床头矮几上置了烛台笔墨,才算停当。

    我退至东厢外,在正堂桌案上看到萧烈留的药和字条,字条上写明了各种药的煎服外用方法,还留了一包纱布。我将药配好,送至后厨,厨娘也是早先贝勒府的旧人,便又攀谈了几句,她最后我问,晚饭怎么吃?我一时也无主意,在院中站了会儿,又回到东厢。

    “四爷晚上想吃些什么?厨房问呢。”

    “随意,你安排吧。”他微抬了下头,淡声道。

    我又返回厨房去吩咐,此前从未如此细致的安排过什么人的生活,一时极不适应。待用了晚膳,我拿水与他漱洗,无意间触到他的额头,才发觉他仍在发热。

    “还有很多公文要看吗?”我将巾帕在热水中浸热,递给他,“你还在发热,明日又有祭天大典,不宜操劳。”

    他用巾帕擦了擦口鼻,面容透出疲惫:“还有些昨日积下的没看,也不多了。”他搁了,侧目问,“你今晚宿在何处?”

    我略想了想,道:“就在软榻上罢,夜间有事可随时叫我。”

    他点点头:“那你先歇着吧。”

    我收拾了水盆,又至对面西厢简单洗漱,从柜中寻出一套往昔留下的旧衣裳换上,从书案旁随意寻了本书,回至东厢软榻上,背朝他而卧,随意翻看起来,约莫一个时辰,蜡烛燃尽了,他搁了公文,轻声道:“我乏了,睡吧。”我将他床头桌案搬开,纱帐放下,复又躺回去。

    极累,却睡不着,满室的火红在夜色中深暗黝黑,浓得化不开,我的心绪也似一团乱麻。

    “这一室的红帐喜被,做什么用的?”忽传来胤禛低沉的声音。

    “没什么”我低声道。

    静了会儿,我终是忍不住,问道:“前日四爷为何替我挡那一刀?”

    半晌没回应,我几乎当他不答了,他方道:“没什么。”

    我便不再问,翻了身。

    一夜无话,天色未亮,我起身了,熬药并整理衣物,按时辰将他叫醒,他面色依旧很差,我为他清理伤口,又依萧烈嘱咐的敷上药,他的伤口虽没有进一步发炎,却也未见什么好转,照昨天的样子,我多缠了一圈纱布。

    “今日何时回来?”

    “祭天大典后还要入宫面圣,估计要下午了。”

    “伤口还未结痂,恐怕受不得三跪九叩。”

    “兹事体大,顾不得这些。”

    我心的躲过他的伤处,将腰带稍稍往上系了一点:“我备了些止血药,若中途有时间,可以敷一些在伤处。”

    “好。”他至镜前瞧了瞧,提步出了屋。

    余下的时光我也只是空等,到了下午仍不见回来,别苑中只有厨娘并那名侍卫,我也不好差人去问,及至傍晚时分,我到别苑门口张望,才踏出几步路,侍卫匆匆由身后跑过来。

    “姑娘何处去?”

    “你家主子还没回来,我出来瞧瞧。”

    “哦。”他应声,脸上有点尴尬。

    我心疑,便问:“你追着我做什么?”

    他言语吞吐:“我怕姑娘走了无法向主子交代。”

    我冷笑了一声,抬步欲回去,远处传来马车声。

    侍卫喜道:“是主子的车驾。”

    车子在门口停下,车夫跳下车,将胤禛从车内搀出。

    我见他动作迟缓,面容憔悴,问:“怎么了?”

    车夫道:“万岁爷留饭,就耽搁了些时辰,恐是伤口裂开了。”

    我忙引他们入东厢,将他扶到床边,半靠着坐下,除去礼服、罩衫,白色里衣上现出血迹。

    我顿了顿,抬头问:“早上的止血药,没有用吗?”

    他摇了头:“旁边一直有外人,不方便。”

    我掀开里衣,纱布和着已血凝在一处。

    “烦你们去取些热水,再把正堂桌上的伤药拿来。”

    二人先后离去,我用轻轻去撕纱布,才扯了一层,他额头上就已布满汗珠。

    我倒抽了口气:“很疼吗?”

    他摇头。

    “伤得这么重,皇上留饭,为何不找个理由推了?”

    他喘了口气,道:“会稍纵即逝,我不能错过。”

    热水伤药俱已备齐,我让侍卫并车夫按住胤禛,以水阴湿纱布。

    “四爷忍着点,我必须把纱布一层层撕下来。”

    他点头。

    我咬了唇上去撕,几处破损的表皮粘连着,便又渗出血来,他疼得周身发颤,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待撕下纱布,我也出了一头汗,以药粉均匀盖洒伤口,略干后,再行包扎,这一晚又是折腾至夜半方才歇下。

    第二日,他仍带着伤入宫上朝,此后数日,也是如此,辰时上朝,午时前回来,随意用些午膳,整个下午便都在床上批看文书,时而还会挑灯夜读。我往昔住在贝勒府时,并未见他如此忙碌,早先胤礽虽公务缠身,也未必如他这样卖力,便猜测他此时圣眷正隆,想要竭力表现。果如他所的那样,他对每一个会都牢牢把握,不敢怠慢,面上又深沉低调,这才给康熙留下稳重可靠的印象。

    约莫过了十几日,他的伤势渐渐好转,日间的外出活动也多了些,我便从东厢搬去了西厢,每日仍按时煎药换药,并安排打理他的起居事宜,他与我交谈不多,但偶尔上几句,态度也很温和,素日相处下来,关系倒比从前缓和了许多。如此又过了一月,萧烈前来复诊,仔细看了伤口后,道:“四爷的伤势已无大碍,往后隔两日换一次药,待痂子自行脱落后,也便大好了,汤药可停服了。”我心中总算安慰,所幸这场由我酿成的意外没造成更大的事故。眼下便想,他只要一搬回王府,我便道谢请辞。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我帮他换药,两人相对而立。

    我以软膏轻轻涂抹伤处,一面细细看了伤口道:“这几日恢复的极好。”

    “嗯。”他应声。

    “我估计不出半月,痂子就能脱落。”

    “是吗?”他似乎并不很关心。

    我泯了泯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但还是道:“一直没向四爷个谢字。”

    他道:“不必了。”又问,“那女尼因何要杀你?”

    “她早先是胤礽宫中的一名妾侍,与我有些过节。”

    “对这等人,早先得势时便该除去,留下就是肘腋之患。”

    “世事难料,早先没想那么多。”我道,以纱布盖住伤口,又用带子伸到他背后去系紧。

    有那么一瞬间与他贴得极近,我微侧了头,他低头看我,一带力将我压在胸前。

    “我过几日,要回王府了。”他在我耳边道,“同我一起回去。”

    我稍用力推开他,系了带子,又替他合上里衣。

    “不了。我已有去处,谢四爷关心。”

    我仍有条不紊的打理他的衣衫,他擒了我的胳膊,迫我抬头看他。

    “今时今日,你不会以为,我还会放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