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上梁不正
凌凤箫稍稍勒马, 照夜速度略慢下来。
“你不舒服?”
林疏确实有些紧张, 右手抓紧了照夜漂亮的马鬃。
照夜蹭他。
林疏道:“手。”
大姐先是“嗯?”了一声, 而后轻轻收回手臂:“一时疏忽,是我失礼。”
林疏心道,其实根本不能算是失礼, 仅仅是普通的碰触而已,原因还是凌凤箫怕他摔下来。古代世界讲究礼法,大姐又是个姑娘, 这样在背后半搂着自己, 这样来,还是自己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
但凌凤箫若不把手拿开, 再走一段路,他恐怕要背过气去了。
这毛病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的, 他也不清楚。
只记得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略开了些窍, 知道这世上的人大多群居,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敢开口向旁人搭话。
那时候,他想了想从前, 很, 还在上学的时候,一个人上学,放学,而身边的同学全部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嬉闹谈笑的情形,觉得一个人的一生, 其实从很的时候就已经定型。
也不是没有与别人交道的时候,走过过道,前面的地面忽然滚下来一支铅笔。
过道旁边位子上坐着一个趾高气昂的胖子,笑嘻嘻道:“哑巴,把笔捡起来。”
捡了,或没捡,记不得了,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太多。
而这个时候,教室里的其他人,往往引颈围观。
他捡了,便被:“哎,哑巴还能听懂话!”
没捡,便有人:“他不会话,是不是耳朵也听不见?”
旁边围观的人便哄笑起来。
回忆往往模糊,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只记得那些双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芒,笑声里全是不善,整座教室浮动着人体的热气,那热气像某个丑陋巨大的怪物的吐息,混杂腥臭的气味。
他想离开,离开这些东西,逃得越远越好。
逃到一个除了自己再无他人的地方,呼吸才能顺畅起来。
似乎是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严重过敏症,过敏原,活人。
凌凤箫身上那缕似有似无的冷香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香很好闻。
大姐脾气很坏,但毕竟坏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每次生气都事出有因,生过气后也不记仇,既不仗势欺人,又不颐指气使,即使是时候,想必也与那个跋扈的胖子不同。
若非这反应已经深入骨髓,与大姐和平共处,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林疏就这样默默胡思乱想了许久,忽然察觉——他这是在为凌凤箫开脱吗?
为了维持与富婆的友好关系,居然试图战胜十几年来的心理阴影。
林疏都要唾弃自己了。
大姐虽然将手臂从林疏腰上移开,但毕竟还要驭马,因此两人的姿势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仍是林疏被半搂在大姐身前。
他努力深呼吸几下,终于有些好转。
照夜速度这才渐渐快起来,半刻钟过后,再次风驰电掣般在山路上疾驰。
凌凤箫道:“现在好了么?”
林疏:“嗯。”
凌凤箫的声音里便有微微的笑意:“照夜有个双生的兄弟,叫照雪,在凤凰山庄养着,与照夜一样是江湖有名的神骏,长得也漂亮,我为你留了许多年,你不许惧马。”
大姐的东西,从丹药到宝物到马,无一不是珍奇的宝贝,且送起人来毫不手软,林疏都要麻木了。
但这次不同,他发现了一个盲点。
林疏:“许多年?”
“四年,”凌凤箫道,“我那时想,来日从学宫结业,游历河山,若无良驹,毕竟不够快活。你要陪我,自然要用同等的坐骑,恰好照夜照雪双生,便都养了。”
林疏大概明白了大姐的逻辑。
原来大姐养仓鼠并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
笼子、滚轮、鼠粮先都备好,然后再去物色一只顺眼的,带回去。
——大姐,你这么做,你未婚夫知道么?
哦,还有一种可能是,照雪原本便是给大姐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准备的,但天不遂人愿,死了未婚夫,大姐开始自暴自弃,包养仓鼠,原来的那些准备,自然也都归仓鼠享用。
他不再话,凌凤箫也专心驭马,照夜在一路疾奔,它是灵马,这样的速度,比起修仙人的轻身法术也不遑多让,只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过数座城池,来到一处云雾环绕的仙山。
山下有路石,写着“凡人止步。”
原因无他,仙家门派多有护山大阵,亦饲养许多灵兽灵禽,不少都有凶性,若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无意踏入,难保不会出事。
所以,一旦有这样的路石,就意味着前面是仙家地界了。
如梦堂,越若鹤与越若云出身的门派。
照夜减缓了速度,进入山间,走过一段崎岖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段极缓的半山坡上,依山傍水坐落着数亩仙庄,形制极为质朴灵秀,几乎与这座山林融为一体——这也与如梦堂所走的“道”一脉相承。
整个仙道,统共分两个流派,“破道”与“合道”。
像是凌凤箫,以武入道,驭使灵气,是“破道”,修到极致后,可脱离天道规则,此时天降破界劫雷,若成功渡劫,将来便能离开凡间,进入仙界,称为“飞升”。
“合道”则不同,走此道的修仙人以天道为尊,以感悟天道规则为主,武功招式亦依托于此,待步入悟道的至高境界,魂魄便与天道同化,肉身消散于天地间,称为“羽化”。
坐落蜀地西边地这座如梦堂,正是“合道”的大家,其成名内功“万物在我”可感受方圆数百里一草一木的动静变化,魔物混入学宫,要找出其源头,求助如梦堂是最快的办法,凌凤箫此行的目的正是请内功最为精深的越老堂主越不浑出山。
凌凤箫下马,再接林疏下马,两人落地后,立刻前去叩响山门:“上陵学宫凌凤箫求见越堂主。”
便有绿衣的弟子验过学宫的信物,上前领路:“大姐,随我来。”
唔,仙道诸人,连同这山中的弟子,都知道凌凤箫是大姐。
一路穿花绕水,来到正堂中,上首坐着一个墨绿衣袍,面目清癯的中年男人。
凌凤箫道:“越堂主,别来无恙。”
越堂主道:“大姐光临敝派,不知所为何事?”
凌凤箫便讲事情简单述一遍,然后道:“事出紧急,不得不前来叨扰,若越堂主或越老堂主能施以援手,学宫感激不尽。”
越堂主听完,肃容道:“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学宫更是各派年轻弟子聚集之所,如梦堂必定竭力相帮。”
凌凤箫道:“晚辈谢过贵派高义。”
“本当如此,不必言谢。”越堂主罢这一句,却面有难色,道:“此事,事关重大,万物在我内功,家父最为精湛,若他出面,自然稳妥......然而家父年事已高,这两年来更是益发糊涂,如今连我也不认得,只自己寻乐子,不知能否动。”
凌凤箫道:“权且一试。”
越堂主道:“只能如此,请随我来。”
走过一道桥,前方露出一座凉亭的一角,亭子匾上刻“刀剑如梦”四个大字,轻灵隐逸。
未见其人,先听见话声,隐有争执之意。
越堂主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家父喜欢与人辩论,我便从山下请先生与家父谈天,两位见笑了。”
凌凤箫笑道:“老堂主一颗赤子之心,实在让人羡慕。”
越堂主也笑。
林疏暗中观察大姐,发现这人与外人交际时,周全妥帖,不过分热络,但又不失礼数,很有些从容气度,很好看。
随着他们逐渐走近,亭子里的声音也逐渐传来,情形也逐渐清晰。
正中间停了一辆木质的、类似轮椅的东西,其上坐一位一头白发,但面部红润,身躯健朗的老人,他身着墨绿衣袍,是如梦堂的颜色,看来正是越老堂主越不浑无疑了。
老堂主身体康健,脸上毫无病色,只眼神有些浑浊,确实是不甚清明的模样。他身边坐着的几位面白无须的凡间先生却各个脸色苍白,似乎生无可恋。
只见其中几个对一个努努嘴,似是示意他做什么。
那先生强精神,开口:“到一天之中的景色,在下最钟爱三种,乃是习习之、潇潇之午与朗朗之夜,清,凉风习习,恰好读书,午睡之时,窗外雨声淅沥,别有一番意趣,而夜晚月色晴朗,寻访友人,吟诗作赋......”
话未完,便被断。
“你这话可是大不通顺,”越不浑拍轮椅,叫道,“早清风拂面固然好,可一旦如此,中午必得艳阳高照,而中午若下了雨,晚上又必定泥泞不堪,无星无月,晚上若清风朗月,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怎么能教你这挑剔之人满意?”
那先生道:“世事原就不能十全十美,一天之中,三者只得其一,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越不浑继续拍轮椅:“你若喜欢中午下雨,必得讨厌早清风,若喜欢晚上的月亮,又必定讨厌中午下雨,怎能三者皆喜欢?自相矛盾!”
人家谈风弄月,竟叫这老堂主杠了起来,林疏目瞪口呆,正如凌凤箫先前所,今日他可算明白越家那两兄妹抬杠的本事从何得来了。
有越若鹤与越若云两条杠精,必是因为有越不浑一条老杠精在,俗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想必这如梦堂中还要有那许多不老不的大杠精与不大不的中杠精,若是齐聚一室,众口齐发,场景实在难以形容。单是想到那杠声一片的情形,林疏就大感头痛,心想以后还是远离越若鹤,不与这一派产生任何关系为好。
而越堂主上有这一老,下有越若鹤越若云两,竟然到了要雇人陪老父亲抬杠的地步,看来也是深受其害。
老堂主沉迷抬杠,万事不管,看来乐在其中,连越堂主都无计可施,不知怎样才能请动他下山。
正想着,忽被凌凤箫牵住衣袖,两人一同越众上前,在石桌旁坐下。
凌凤箫淡淡道:“越老前辈,以晚辈之见,您方才这话有失偏颇。”
看这架势,是要与越不浑抬起杠来了。
大姐也真是多才多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