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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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疏低头看山隙中流出的泉水。

    桃花源中的溪水, 是清澈的, 即使混了温泉水, 也只是微微浑浊。

    而此时的水,却有一丝暗沉的红。

    萧韶抓住了他的手,握紧。

    林疏感到自己手指发凉。

    萧韶什么都没有, 带他拨开山隙外的枯藤,走入狭缝中。

    狭缝逼仄,深而黑, 只有水声在耳边回荡。

    林疏听到水声, 就想起了血。

    他甚至本能地不愿往前走。

    萧韶道:“别怕。”

    转过一个弯后,一线天光露了出来, 渐近渐明渐耀眼。

    萧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疏知道,这是萧韶怕等一会儿出山缝后的强光刺到他的眼睛。

    出了狭缝, 风吹过来,血腥味又浓了一些。

    林疏被萧韶带着往前, 然后停下。

    他伸手去拨开萧韶盖住他眼睛的手。

    萧韶不放开。

    林疏道:“我没事。”

    萧韶道:“你的手很凉。”

    林疏:“你也是。”

    萧韶道:“你真的要看么。”

    林疏:“我能……接受。”

    萧韶道:“很像。”

    林疏:“像什么?”

    “镜子。”

    林疏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韶轻轻移开了手指。

    血。

    很多血。

    深褐色的,浸在土里,翠绿的野草, 也溅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向前望。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只是安静得可怕,连平日里啁啾的鸟鸣也听不到一丝。

    溪边有很大的几泼血。

    他的手有点抖,勉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寂静得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邻居家的院墙上也溅了一大泼血,淋淋漓漓涂了满墙, 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旁边地上还有一滩的,不知为何,林疏想起了灰狗子。

    萧韶推开了大娘的院门。

    院子里,平素只有大娘一个人在,因为家里的男人清便会下地干活,到半下午才回来。

    林疏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的菜地上,淋淋漓漓许多团血迹,不知是不是鸡鸭。

    水缸的一半被染成了深褐色,里面的水是红的,地面上洇了一大片,旁边还有一个翻在地的水瓢。

    果子不知什么时候现身出来,费力踮起脚,扒着水缸沿,呆呆地望着水面,又望向厨房门,清凌凌的一双眼,蓄了满眼的泪。

    萧韶低声道:“为何……”

    林疏也想这样问。

    为什么?

    他们离开时,布下了所能布下的最结实的结界,离开时,也确保把所有巫师都从此处引开了。

    谁屠灭了桃花源全村?

    而……为何又是这样的手段。

    没有骨骸,没有尸体,只有血。

    整个村子,外面的田野,全是血。

    ——而血迹已经不新鲜,已经凝固了,当没有凝固时,又是怎样一副血流成河的景象?

    林疏眼前一晃,忽然想起上辈子,上学路上,马路中央发生了车祸。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血还没有被擦干净,一大摊深色的血迹以不规则的淌在路中央,显眼极了。

    他那时想,人的生命,也不过是这么一滩血。

    可是现在,看到这一滩滩的血迹,他眼前却浮现起大娘、邻居的音容笑貌,乃至灰狗子“汪汪”的吠叫声。

    厨房的门是关着的,仿佛大娘下一刻就会推门出来,一手端一碗雪白鲜美的鱼汤。

    他眼眶发涩,一时之间,恍惚得几乎要站不住。

    萧韶道:“是很阴邪的巫术。”

    林疏点点头。

    不仅阴邪,而且非常厉害。

    他去看萧韶。

    萧韶看着那滩血,许久无言。然后,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整整齐齐,桌上陶瓶里甚至还插着一支未萎的白梅。

    桌面上,多了个东西。

    他们走过去。

    萧韶拿起它——那是一枚珠子。

    一枚留影珠。

    桃花源里,自然没有这样的东西。

    只可能是——屠村的那个人留下的。

    萧韶将灵力注入。

    他们面前的空气虚幻了一瞬,然后——

    刺耳的尖叫声,痛呼声在这一瞬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

    画面是由上往下的,照着地面。

    一个人体忽然化成了一汪一汪的、浓稠的血,“噗”一声泼在了地上。

    一个声音道:“尊主,要收拾么。”

    “不必。”这声音有种奇异的腔调,与一种神秘莫测的沙哑。

    一双脚踩过这滩鲜血,深紫色的靴子,蔓延上了殷殷的血色。

    这人的衣摆是同样的、近乎于黑的深紫,其上有一些纠缠不清的、狂乱的巫咒纹路。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笑意:“世间……本无清净之地。”

    第一次出现的那个声音继续道:“尊主,要去青冥洞天么。”

    尊主道:“无趣。”

    影像戛然而止。

    留影珠化为碎屑,从萧韶的指间淌了下去。

    林疏道:“是谁?”

    萧韶:“大巫。”

    北夏有一位陛下,一位尊主。

    陛下是北夏的皇帝,尊主……是北夏的大巫。

    大巫出关了么?

    大巫将这枚留影珠放在了他们房间的桌上,又是用意何在?他知道他们会回来?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么?

    而那些惨呼、尖叫之声,是在拷折磨么?

    林疏不能去想,一想,眼前就看到大娘化成了一滩粘稠的血。

    会痛么?

    会……非常恐惧么?

    他的心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抽一抽的痛。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桃花源没了。

    所有人与物,都成了血。

    而他们的死,是不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是他们从未踏入过桃花源,从来不知道桃花源的存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是不是就会这样,永远、永远地存在下去?

    他的手指掐紧了掌心。

    萧韶握住他的手,用手心覆住了他的手背,然后把他揽进了怀里。

    林疏靠在萧韶胸前,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耳欲聋。

    萧韶缓缓抱紧了他。

    林疏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所忧虑,无所念想的少年时,在这一天,在这片血海里,彻彻底底宣告结束了。

    他的,和萧韶的。

    他从没有真正出世,从前出世,只因不曾入世。

    他在那条清溪里汲了水,捧着瓷碗喝了大娘熬煮的汤,便已是这世中的人了。

    在世上,逃不过七情五感,也逃不过造化弄人。

    萧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伸手抓住萧韶的胳膊。

    萧韶道:“会有一个交代。”

    林疏道:“大巫不是为青冥洞天而来。”

    萧韶:“亦不是为追捕你我。”

    若是为了青冥洞天,大巫不可能不进。

    若是为了追捕他们,他们现在却又还有命在。

    萧韶道:“拒北城。”

    大巫出关,一路南行,不可能没有谋划。

    而桃花源上下几百条人命——

    他们分开,走到村口,向南行去。

    出了山,寒风扑面,外面落了细碎的雪,而桃花源就这样隐于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林疏回头望隐隐青山,又想起《桃花源记》。

    及郡下,诣太守,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遂迷,不复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