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凤凰浴火
漫天血色, 刹那间为之一顿。
凌凤箫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神色很平静, 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像吃一枚丹药, 喝一杯水……这样寻常的事情。
血雾忽然猛地翻涌起来!
凌凤箫眉头微蹙,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林疏握住他的手,试图输些灵力进去。
凌凤箫反握住他, 力道很大,手指微微颤抖。
手很凉,彻骨的凉。
林疏探进他身体的灵气却刹那间就被翻腾的怨气弹了出来!
那是一股纯粹至极的阴邪怨气, 乍一触碰, 耳边便响起千万厉鬼的嘶叫。
这是天下苍生,三百年来, 战乱饥馑之中,悲恸绝望之下积累的怨气戾气。
聚沙可以成塔, 集腋可以成裘,众生的怨气一旦聚集在一起, 便是使整个天下都为之动荡的力量。
正如那位陈公子所……这样的怨气一旦散落在凡间大地,便又是一个妖魔横行的乱世开端。
那时,林疏还在想, 大巫已死, 萧瑄看起来又不大爱仗,到妖魔横行之时,阵营便划分为人魔两边,就又是绵延战事。他想,凌凤箫会做什么。
大抵是先与北夏议和, 再开始着手布置战事,最后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名垂青史。
但凌凤箫没有这样做。
他主动将那枚怨气的核心,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后果会怎样,林疏不知道。
是会走火入魔,失去神智,还是被怨气所操控,变成另一个大巫?
他做不了什么,只能伸出右手,轻轻拨开凌凤箫额角微微汗湿的头发。
凌凤箫眼角落下一滴血红色的眼泪,缓缓往下滑。
他伸手缓缓拭去,鲜艳绮丽的血色来自眼角,在凌凤箫微微苍白的脸颊上晕开,艳色触目惊心。
周围的血雾,似乎又浓了一些,这些不详的雾气含着明显的恶意,在他们周围缓缓盘旋回荡,成了一个血红色的漩涡。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他听见凌凤箫的声音在耳边道:“宝宝,我好疼。”
林疏就抱了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凌凤箫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肩上。
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林疏知道,只有一个人在忍受极度的痛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地间的所有怨气在侵蚀他的身体,神智,乃至整个神魂。
这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东西,也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该去承受的东西。
没有人要凌凤箫这样做,也没有人会因为凌凤箫没有这样做而去责备他——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但与此同时,林疏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凌凤箫会做的事情。
若杀一人可以救十人,杀万人可以救十万人,为君主者,必果断杀之。
但若为救那十人,十万人,百万人,要牺牲的,是他自己呢?
是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然而……
林疏心中胡乱想着些什么,轻轻抚着凌凤箫散开的长发,偶然一转眼,看见自己肩头上已经被鲜血洇透大半。
鲜血作泪,流之不尽,是凌凤箫在哭,还是天下苍生在绝望中恸哭?
他想起以前凌凤箫安慰自己时的样子,也学着那样,对凌凤箫道:“不哭了。”
凌凤箫回报他以咬住他的肩头。
林疏:“……”
行吧。
他就继续给凌凤箫顺毛。
顺着顺着,想起极乐之国里,自己给凌凤箫挡那一刀时,忽然使出的《长相思》第八式“平生心事”。
在剑阁,他领悟第七式“一叶孤舟”后,第八式便再无进境,而使出时候,才领悟到,这一招,有一个刁钻的条件。
这不是一个全然进攻的招式,也不是全然防守,亦谈不上甚么以攻为守,甚至使出来的时候,身上会露出许多破绽,面对强敌的时候,极可能身受重伤。
这一招并不是精湛完美的招式。
可却有一个地方,是很完美的。
身后。
使出这一招的人,身后是绝对的安全。
所以这一招的意味,不在于攻,亦不在于守,而是要护着身后之物,或是身后之人。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招能被使出来。
一个修炼《长相思》的,没有感情的剑修应该是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要护的。
但假如这人是凌凤箫,他还是可以去做的。
连《长相思》都允许了。
林疏颇有些释然,顺毛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凤凰么,还是可爱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血雾还是那样浓,但那种尖锐的恶意,竟渐渐淡了一些。
而与此同时,这些血雾——缓缓注入到了凌凤箫的身体中。
无穷无尽的血雾环绕他的身体如层层叠叠的红莲,又似乎是冰冷的火焰。
林疏看到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渐渐虚化,内部仿佛在发生什么变化,片刻后又变回来,明明灭灭,仿佛已不是人世中该有之物。
地狱烈火舔舐,眼前色彩逐渐浓烈,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凌凤箫的样子,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血雾。
他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好。
通过两面佛进入的那个虚空里,他们两个变成了两个光点,也还能相互绕来绕去,玩得不错。
只要还是凌凤箫。
只要那只凤凰还能回来。
他觉得自己心跳逐渐在加快,一下一下,朦胧里听得真切。
“凌凤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凌凤箫,萧韶……”
他一遍遍喊着这人的名字。
一边不断地喊,一边想,你不要走丢了。
他声音不大,也没怎么用力,但最后,嗓子还是有些哑了。
血雾在减少,他清晰地看见了这一趋势。
天上的星辰上,那凶煞无比的血红光芒,也在渐渐减弱。
而消失的血色,全部汇入了凌凤箫身上。
林疏眼前的世界清楚了一些。
他现在不是抱着丹朱姑娘的细腰的那个姿态了。
是被什么不明生物抱着。
不明生物似乎长了一张萧韶的脸。
林疏冷漠地伸手戳了戳,是人的皮肤,温度也有点回升。
眼前的世界又清楚了一点。
他仿佛一个观看凤凰涅槃的人,迫切地想知道这场涅槃有没有成功,产生了一只凤凰还是一只烤鸡。
于是他揉了揉眼睛。
还没揉两下,手腕就被按住了。
林疏抬头,对上萧韶的眼睛。
被血色刺激过度的视觉缓缓恢复正常。
他看见了一双墨黑色的眼瞳。
形状还是那个好看的形状,只是暗沉无光,无端端有些漠然的意味。
他便看见此时的萧韶,一身华美黑袍,衣服的暗纹中有深浓血色流淌,腰间一把无愧刀,仍是煞气产生的那个模样。
身后红莲业火,血海无涯,映着他眼角未褪的血迹。
这一刻,若有人告诉林疏,他并非身处人间,而是修罗地狱,或阴间黄泉,林疏也是信的。
毕竟他现在被这么一个不知还是不是人的妖孽先是按住了手腕,继而又被迫抬起脸来,与他对视。
萧韶的脸,无论看过多少次,审美都要被刷洗一番,更遑论此刻气氛阴森诡异,别有一番风味。
林疏:“萧韶?”
他便看见萧韶微微迷惘了神色,似乎回想什么,半晌才答:“是我。”
声音的质地仿佛烈酒,烈酒里拌了冰块,清冷冷的质地。
答罢,他半阖了眼,微蹙眉,又似乎是忍痛的模样。
林疏进行关怀:“还疼么?”
萧韶摇了摇头。
林疏看他神色中隐约透出来的偏执与淡漠,与往日不同,并不能放心:“你……还好么?”
萧韶道:“很多人在哭。”
林疏:“嗯?”
血海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了,他现在听不到。
萧韶指尖在他脸上缓缓游走,边描摹着轮廓,边道:“我的魂魄里。”
林疏被他描得有些发痒,往旁边侧了侧头,却不知怎么招到了萧韶。
萧韶强制把他的脸扳回来,要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后道:“靠近你的时候,会好一些。”
边,便要继续碰他的脸,指尖按了按他的嘴唇,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头亲了一下。
这人有点变态了,恐怕已经丧失了人性,林疏意识到。
他怕萧韶的神智出现问题,问:“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萧韶淡淡道:“宝宝……喊我,我才回来了。”
似乎是清醒的。
而且还会喊“宝宝”,证明仍然是萧韶,而不是其它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疏安心了一些。
这时,血雾以比先前快了许多倍的速度淡下去,天上的星辰也几乎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萧韶周身隐隐约约的气势则缓缓攀升。
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很多北夏巫师在往这边来。
林疏自然知道,他们方才和大巫斗,闹出了非常大的动静,巫师们必然有所察觉,因着血海的阻隔,之前进不来,现在则可以进来了。
夜长梦多,他见萧韶没什么表示,就也没有征求意见,拉着人回了青冥洞天。
和师兄了招呼,便回房间里去。
魔君的卧房自然给魔君留着,他们两个在洞天里住的是另外收拾出来的一间客房。
乍一关门,林疏就有点不祥的预感,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锁住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炸毛,转头看萧韶。
萧韶正在看着他。
“你......还好么?”林疏再次问了一句。
萧韶:“尚可。”
林疏:“......要不要喝点热水?”
萧韶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上一点疑惑,然后摇了摇头:“不必。”
林疏有不少话想问,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思虑再三,在这许多问题里挑挑拣拣,终于得出一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你还是人么?
不料,他张口刚要问,就被此人按到了床上。
萧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但还在沉迷一点一点摸他的脸。
从额头,到脸颊,到唇角。
“你......”林疏刚出一个字,就没有办法话了。
因为萧韶的指尖分开了他的嘴唇,并且因为他一时没有防备,已经穿过唇齿,进去了很多,抵在舌尖上。
萧韶目光沉沉,看着他,然后又添了一指进去。
林疏有话要问,于是试图推那两指出去,可这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他主动去舔咬那两根修长手指。
他就看着萧韶目光愈发不对,心中逐渐慌张。
萧韶俯下身,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
“仙君,”林疏听见萧韶用略微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好干净啊。”
林疏不问了。
他早该知道答案。
萧韶从来就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