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无愧
一张桃花笺, 熟悉的笔锋和字体。
疏儿, 见字如晤:
近日, 心绪纷繁。夜半未眠,见你睡颜如许,万般悲喜, 俱上心头,遂成此书。
萧韶赴死之意已决,仙君展信之时, 我已销人身, 下黄泉,为阴司一孤魂野鬼, 此生不复再见。君知我意,赴死之由, 无须赘述。古语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此身虽承累累罪孽, 然终无愧天下之人, 唯独负你甚深。
思及此,搁笔数次,久不成书。欲诉离愁别绪,又唯恐误你仙途。你本是天上游仙,偶然至此, 赐我一晌之欢。你之无情道法,我曾多番揣摩,贸然断情,恐非《长相思》本意,还须参悟世间相思之意,方可超脱。想来今生一别后,君当彻悟七情,回归大道,成太上忘情之身,萧韶于泉下有感,亦欣悦之。
大道虽近,你却尚须在人间耽搁数年,我知你向来一心修炼,不须再加叮嘱,唯独恐你于衣食住行一道,随意应付,损伤自身。民间有戏之语:“金丹虽是长生药,若少青蚨难驻颜。”山庄之财物,你需多加支取,吃穿用度,若无特殊偏好,切记择价最高者。此外,你身体质弱,秋日宜多进补,冬月须居南国,不可饮酒,不可饮浓茶,不可食寒物,不可近沼泽,不可晚眠,宜少早起,切记。
虽世间少有清净之地,然三年前,我下江南,访名山,得一灵秀之地,为你手植满山花木。东山种桃,西山植梅,南山栽枫,三山环抱处,开源引渠,成一映日荷塘。一年四季,皆有颜色,你修道倦时,可前往并州一观。算来我赴死之日,应在二三月交接之际,为桃花开时。某日你穿行东山,东风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来看你。
方才夜风入窗,你似梦中蹙眉,我欲搁笔回帐中,抚你眉头,又思及此后你孤身之夜,竟再难成句。纵有千言万语,不过“珍重”而已。
庚戌年七月廿七,夜四鼓,萧韶手书。
虽隔生死,欣如晤面。
林疏直到读完,才发觉自己握着信笺的手,过于用力了,在纸面留下了指痕。
他拼命想去抚平,却终究不能。
不知读了多少遍,他怔怔笑了笑,有点想去九泉下找到萧韶,对他嘲笑一番了。
你这一封手书,前言不搭后语,一半是安排我如何饲养自己,可我若果真饲养不好,你又待怎样。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最后怕浩荡的春风吹坏纸张,才收了起来。
正欲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苍旻追了上来。
“林兄留步!”
林疏留了步,苍旻,林兄,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些人之所以能聚集成众,乃是沆瀣一气,设计软禁了大国师与陛下在皇宫中,我等无力施救,而你刚才显现的实力,我想……
林疏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道:“我即刻便去。”
当下便往皇宫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境界几何,只知道萧韶死去那万念俱灰的一刻,忽然就悟透了《寂灭》,便得了青冥魔君真正的传承,脱出这天道了。
他终于冷眼旁观这世间万物运转的规律,并有实力在“道”的层面上直接与之相抗。
天道的尽头,他能看到了,破界而飞升,前往仙界,似乎也只在一念之间。
但是无论凡间仙界,都是一样的活法,他倒并不想去了。
正在路上,忽然听见雷霆轰响,天上又黑压压聚了乌云,是天雷将至的光景。
林疏感受气机,看到这回的天雷针对的是无愧刀。
他觉得天道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刚带走了萧韶,莫非又要带走无愧么?
所幸,此时的雷霆并不如方才那样吓人,
无愧在他怀里颤了颤,身上隐隐约约流转妖邪的红光。
煞气逼人的一把刀,刀下亡魂,少也有数万之众。
但杀孽是用刀之人才会造下的杀孽,与它何干?
更何况林疏不想再丢了与萧韶有关的唯一一个念想。
因此,天雷终于落下的时候,他出了手。
天雷是天道的意志,但林疏现在俨然已经脱离了天道的掌控。
他挡下了。
一道,两道,三道……足足落了九道,倒不像天谴,而像是渡劫。
苍旻在一旁看他轻描淡写消弭了九道雷劫,目瞪口呆,话也不流利了:“林兄,你你你你你……”
林疏道:“侥幸。”
苍旻:“弟佩服。”
林疏便笑了笑。
可纵有这样的修为境界,他也只想回到前日经脉尽损的时候。
正出神想着,无愧刀忽然又鸣了几声。
林疏问它:“你怎么了?”
无愧颤了颤,周身弥漫上一股血雾。
血雾散去后。
林疏:“……”
他和一个孩子大眼瞪眼。
这孩子看外表,约莫六七岁,穿一身暗沉无光的黑衣,像无愧的刀鞘一样,眼瞳是如同血流涌动的殷红色,和血雾一模一样。
又兼眉目寡淡,神情冷漠,一双眼透着冰冷的妖异邪气,不似活人。
林疏:“……无愧?”
无愧没话,只是沉默地转身,和他一起走。
苍旻抚掌而叹:“林兄,我总算知道,你和大姐的孩子,竟都是这样生出来的!”
孩子?
也算是吧。
凭空多了个孩子出来,林疏心中有些复杂。
但先有果子,后有盈盈,他已经是个有经验的人了,知道要和孩子多接触。
无愧没理他,但他要去理无愧。
他去牵无愧的手。
无愧躲开了。
他和无愧话。
无愧一言不发。
林疏看出,这孩子并不像果子和盈盈那样亲人,而是有些自闭。
无妨,孩子多了,就如同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性格都会有。
无愧就这样自闭了三天。
他权当没有林疏这个人,也没有苍旻这个人,但也没有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途中遇到凡人野兽,林疏觉得无愧眼中总是闪现恶意,似乎想去杀生,并且付诸了几次行动——当然,都被他强行拦住了。
“无愧”本身就是兵器谱上鼎鼎大名的“妖刀”,秉性自然不会善良,林疏倒也可以接受。
他依旧每天尝试和问题儿童无愧话,尝试去牵一牵那只看起来就很冰凉的爪子,无一次成功。
而后,行至国都地界,破开了困住大国师一干人等的阵法——原来无缺和盈盈也被拘在了皇宫里。
果子气急,抄起剑就要去取那群人的狗头,可转眼看到无愧,忽地愣住了。
“这是……无愧?”他目光中有惊疑,问林疏。
林疏:“是。”
而无愧依旧不话,仿佛所有人都是空气。
随后的几天,果子坐立不安,终于,这一天,他拉林疏来到自己房间,摊开一本古籍给他看。
边翻书边道:“你可知,你为无愧挡下了化形劫?”
林疏:“当时并不知是化形劫。”
果子叹一口气:“也无怪你不知道……这事情来话长。化形劫,乃是生了灵智的兵器,化成人形时需要经历的天劫。我的果子,可以给兵器开灵智,塑人身,故而它们不必经历天劫,但若是自行生了灵智的,就需要经历九重雷劫才能化形——这就是化形劫了。”
罢,没等林疏回应,他就道:“你可知我为何不给无愧吃果子?”
林疏:“你当初无愧煞气太重。”
“正是!”果子咬牙切齿:“无愧若化了人形,那就是大麻烦!”
他在古籍上把无愧的来历给林疏看。
这段来历林疏倒是知道,甚至特意查找过。
果子翻到的这本古籍与他之前查阅到的内容大同异,都是千年前,天下大乱,无数枭雄割地而称雄。
而这个时代,有一个举世闻名的锻造大家,名号欧冶子,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第一名匠。
割据称雄的帝王里,又有一位帝王野心尤其勃勃,闻第一名匠欧冶子锻的兵器,携带无穷的气运,于是命令欧冶子为他锻造一柄王道之剑,助他一统天下。
欧冶子这位帝王并无一统天下的心胸气度,拒绝锻剑。帝王便大怒,以残忍手段杀死欧冶子全家,继续逼迫他锻造。欧冶子被强权威逼,只得答应了他。但他声称,此剑需要采集九种异铁,三种天外陨石,用极南之地的狱炎烈火锻造,用天下十四州中人战乱中所流鲜血淬炼,再在万人坑中埋藏十年,方能夺天地之造化,对世间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帝大喜允之,连年征战以采鲜血,连屠十城以造万人坑。五年后,集齐材料。三年,兵器成,埋入万人坑,再十年,欧冶子取出兵器,献予帝王。却是一把刀,帝大怒,赐死欧冶子,与家人同葬,欧冶子大笑而死。
虽不是剑,但帝王为着那传中能一统天下的王道气运,却还是将它佩在身侧。
第二日,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再后来佩此刀者,无一幸免,这无愧刀也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妖物,被束之高阁。
“天下十四州,战乱中血流成河之鲜血淬炼!万人坑中埋了十年!这分明就是欧冶子为报复这个皇帝所锻造的旷世邪物,你想,它身上会有多少煞气怨气?欧冶子是千古第一神匠,他能锻造出绝世神器,自然能锻造出旷世凶器,它难道会是个正常的兵器吗?它变成人后,难道会是一个好人吗?他一看就是恨世间恨世人,立刻就能出去杀人如麻的样子。他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果子似乎很难受:“可是事已至此,也塞不回去了,我建议你提早处理掉他。”
林疏翻完古籍,又看了看果子难受的神情:“你应当友爱弟弟。”
果子揪头发:“我很不安,见到他第一眼就很不安,我是先天的灵植,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遇到化形天劫么?因为爹爹用他杀了太多的人,他原本就是大煞之身,又在这半年吸饱了血气,他的灵智就是从几万人的血里生出来的。”
林疏思忖了一番。
最后道:“我会管教他。”
果子:“万一你管教不住。”
林疏:“他其实是个颇乖的孩子。”
果子:“你竟然觉得他可爱么?”
林疏:“毕竟他还那么。”
果子撇撇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有了新的儿子。”
林疏也不知这是为何。
他记得那天自己身陷凤凰山庄血海之中,找不到萧韶,是无愧主动引路。
以往和萧韶行走江湖时,无愧也像世间所有有灵性的兵器一样,遇到危险时会主动示警。
所以无愧虽然沉默自闭……它本性或许并不是很坏。
和果子又了些别的,林疏离开此处,推开门。
直直对上了无愧的眼睛。
无愧抬眼望着他,还是很冷漠的神情,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下一刻,他看见无愧微微垂了眼,似乎有点无措。
他没什么,还像往常一样去牵无愧的手。
盈盈就很喜欢这样被牵着,所以他想,这个应该也喜欢的。
当年他在剑阁,不问世事,萧韶一个人养盈盈。
如今换成他一个人养无愧。
世事仿佛一个轮回。
只是天地之大,却再没有萧韶身影了。
无愧躲了躲,但幅度不是很大,动作也不坚定,这次竟牵住了。
果然是一只冰凉的爪。
作者有话要:
林疏,一个莫得感情的单身父亲。
除夕快乐!
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郭汝瑰
书信的整体语气参考了情境相似的林觉民《与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