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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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容再醒来时,看到的是灰黑一片的天花板,那块板被做饭的油烟熏染太久,留下的颜色满是灰黑,像被人用墨泼过,又用脚碾压,抹出斑驳污痕。

    身下的床褥也有些粗糙,盖在身上的被子起了球,触上手臂有些麻痒。

    鼻尖萦绕淡淡的皂角香,想来这些被褥也被仔细洗好晒干,才盖在他的身上。

    程容慢慢抬眼,在四周环绕一圈,这里称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绝不富裕,脱落的墙皮被胶带黏着,墙面上是成片的荣誉奖状,三好学生优秀中队长等拼成壁纸,贴满整片墙壁。

    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上面还冒着热气,想来也是刚刚晾好,程容咬牙鼓舞自己,半分钟后两臂用力,撑起半身,让后背靠上床头。

    腹还有微微的隐痛,但好在不算强烈,他紧闭双眼,伸手在腿根摸了一把,没在手上看到血迹,才心神一松,长长吐出口气。

    木黑黑已经足够坚强,他也要同样努力。

    衣服没有换过,只是扣子解开几个,让他能顺畅呼吸。

    程容喝口水润过嗓子,扶着床头缓缓起身,逼自己站直身体。

    房门被悄悄开,一位绑灰头巾、拎着热水壶的女人进门,见他醒来张大了口,口里能塞两个鸡蛋,同时声如洪钟,几乎震破耳膜:“大娃蛋,嫩咋起来了哩!快回去平着,额给嫩端饭!”

    她力大无穷,两条手臂绽出肌肉,程容在她面前比鸡仔还嫩,被轻松揪住后颈拎起,塞回被褥里去。

    她帮程容掖好被角,风风火火来回,像伺候坐月子的女人,给程容架好桌板,摆上满满一桌饭菜。

    “大娃蛋,嫩是额们的福星哩!”,她兴高采烈坐上床沿,给程容碗里夹菜,“不知咋的,平时赶集的人过来,来额们这都不剩啥了,今儿太阳西边出来了,把你背回来放着,再出去时候,赶集的货都来了,还附近的集压货太多,菜肉都快烂了,非要全送给额,额来回拉了几趟,够家里吃足半年!额够了够了别塞了,他不行货还压着,隔几天还来送,嫩嫩是不是福星!”

    “我...”,程容刚醒头晕脑胀,有点跟不上她的语速,准备好的那套自我介绍,也好似被绑好发射升空,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愣着干啥呀娃蛋!”,她粗眉倒竖,急不可耐嚷嚷,“快吃,可香了!”

    程容脑子转不过来,但味蕾已蠢蠢欲动,面前的食物不算精细,但混着山间独有的清甜,同样令人食指大动。面前这盘炒蛋澄黄诱人,甚至透出一抹深橘,是市里少见的,散养土鸡蛋透出的颜色。

    面前一桌都是农家菜,土鸡、芋丝、茄子和鱼应有尽有,但每样只有一人份,吃几口还意犹未尽,筷子又得往旁边伸。半时后,桌上的饭菜被洗劫一空,程容摸摸滚圆的肚皮,满足的长呼口气。

    太舒服了。

    好久没睡过这样安稳的觉,没吃过这样一顿饱饭了。

    似乎睡眠充足心情稳定,肚里的东西也没闹腾,而是乖乖蜷缩在那,默默汲取营养。

    往常吃过饭挺不了几分钟,就会全部吐净,程容这次屏气凝神坐着,足足等了半个时,消化道依旧平静,半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回事。

    居然存住了食物?

    程容自己都不敢置信,心翼翼弯身看肚子,默默在心里问它:“木黑黑,你怎么这么听话?你喜欢吃这些吗?”

    木黑黑生性傲娇,在可理可不理的时候,向来不会理他,程容早有心理准备,刚抬起头来,就见女人又给他端来一海碗热奶:“娃蛋快喝,这是额刚进牛栏挤出***,新鲜着呢,可补了!”

    程容实在喝不下去,忙抬手推拒:“真的喝不下了,确实喝不下了,姐姐您贵姓?我身上实在没钱,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您看看,家里有什么活我能干的,我全帮您干,我不要工钱,只要能填饱肚子...”

    女人不依不饶,仍把海碗推向程容,嗓音提高八度:“额叫玉燕,大嫩两轮都多,叫啥子姐,叫燕婶就完了!你个娃蛋,毛都还没长齐,提啥钱不钱的,额有个娃蛋叫大宝,时候不管考啥,分都可高哩,上了初中突然掉链子,啥啥都考倒数,额看嫩特有文化,教他念念书...”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比玉燕嗓门还大,成功切断了她的演讲:“妈!我饿了,锅里没饭!”

    “额来了,嫩等着!”

    玉燕风风火火去给儿子做饭,叫大宝的男孩席地而坐,从包里掏出几个铅笔盒,在手里哗啦啦转,里面好像有蚂蚱在蹦,他玩的不亦乐乎,看程容出来,吓得从地上弹起:“你干嘛一声不吭站在那啊,扮鬼吓唬谁呢!你是谁啊?妈,他是谁啊?我没这号亲戚吧?”

    “我被骗到传销组织,逃出来回不了家,暂时也不敢回家”,程容扶着腰,慢慢坐到他身边,“想在这住一阵子,等风声平息再回去。”

    大宝撇撇嘴,满不乐意冲他妈喊:“妈,你又爱心泛滥捡人回家,要是被老头子逮住了,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厨房传来碗盆碎裂的声音,看来这话对玉燕冲击不,两分钟之后,厨房继续传来炒菜的声音。

    没等程容开口询问,大宝自己一股脑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停不下来:“老头子是我爸,但我不想认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正事好事啥啥不会,每次输的剩一条裤衩,就哭哭啼啼回来找我妈,不给钱还我妈,早不想让我妈跟他过了,我妈可倒好,哼,谁都不听,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秋后的蚂蚱,都往一根绳子上拴。”

    玉燕端着一托盘的菜,挨个往桌上摆:“大宝嫩啥呢?有嫩这么磕碜自个老子的吗?这次测验嫩几分啊?”

    大宝被捏住软肋,再不敢开口,再加之腹中闹饥荒,也没心情和他妈拌嘴,忙忙活活上了饭桌,狼吞虎咽往肚里塞饭。

    玉燕话出去没得到回应,火力向程容转移:“大娃蛋,嫩也跟着多吃,额出去帮老王姐摘菜,夜黑哩回来,嫩和大宝好好看家!”

    她不等程容回话,回屋提着一篮子农具,风一般消失在门口。

    大宝肚子饿的厉害,但是边吃边玩,吃几口就饱,他吃着吃着想起什么,抬头问程容:“哎,传销是啥子玩意?”

    相识短短半个时,程容就看出来,燕婶已经给大宝提供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教育。

    大宝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只隐隐带些方言,若没有长期系统性的学校学习,肯定达不到这种程度。

    程容挠挠头毛,心想怎么给他解释:“怎么呢,就是我被骗到一个组织里,以为能赚大钱,可是他们非但不给我钱,还不给我吃饭。我还要给他们钱,没钱就要挨揍,你看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被他们出来的。”

    程容这一路风餐露宿,他皮肤白容易留印,两条露出的胳膊青紫交加,倒真像被人过几顿。

    “喔”,大宝嫌弃扫他一眼,撇开脑袋,“这么大人了,还能被骗到那种地方,脑子真笨。”

    程容:“...”

    这子真是什么话都敢,又早熟又欠揍,怪不得把燕婶气得跳脚。

    “哎,我要看动画片”,大宝玩了一会又饿了,重新埋头苦吃,用眼神指挥程容,“你帮我开电视,调到动画频道。”

    是电视,但好像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光开都要半天,还没等画面出来,墙角的喇叭突然炸响,而且这喇叭不止屋子里有,整个村庄都竖着不少,它们迎风而立,同时循环播报:“各位村民注意,各位村民注意,最新播报一条悬赏信息。男,二十五岁左右,身穿白色上衣蓝色短裤,身材臃肿腹部凸出。如有提供信息者,奖励十万现金。如有发现此人并上报村委处者,悬赏一百万现金,此人照片由村委部发到各人家中……”

    前面话音未落,后面有人急匆匆捧着照片,囫囵往屋里甩:“就是这些!”

    那人忙着往下一家跑,那些轻薄的纸片天女散花似的飘在屋里,有一张飘飘悠悠,恰好落进大宝的汤碗。

    “额的汤!”

    大宝手忙脚乱救急,方言都蹦出来了,心疼的眼泪都要落下,他一把抓出照片,余光扫过刚想扔掉,却突然发现什么,抢到眼前仔细查看。

    “嫩...”,他抬起头来,直勾勾盯着程容,一口饭再咽不下去,饭粒哽在喉口,硬得如同砂砾,“嫩好像...照片上这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