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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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走,他竟然还不想走。

    原本和季剑清这一局,本是为了以退为进的装弱,目的便是为了引宗鳞出来。

    谢辞并没算以这件事来试探萧慕寻,只是偏巧被他所碰上,这才顺势问了下去。

    谢辞的眼神锐利:“眼下我失利,你分明看得清楚,为何不走!?”

    萧慕寻无奈的:“我不想走,就这么简单。”

    萧慕寻的话令谢辞为之一怔,密道内不断传来风声,将他的心神也给搅乱。

    不想走?

    他为何这样傻,非得陪他送死?

    萧慕寻:“此地不宜久留,我看这密道极长,朝里面走些吧!”

    谢辞也正有此意,两人一同朝着更里面走去。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哗哗而过的水流声,等抵达至某处时,谢辞脚步停在了原地:“到了。”

    魔宫临靠昔归山而建,这水道亦是如此。

    孤舟悄然立于岸旁,上面吊着一盏莲花灯,以千丝虫制成粉末撒于花蕊处,黑夜中便有了荧荧之光。

    “我们要去哪里?”

    “云河。”

    萧慕寻诧异的问:“这里还能连通云河?”

    谢辞反常的解释:“怎么不能?上次你不是听到季剑清禀告,宗鳞出现在云河附近,我被季剑清背叛,宗鳞定会出现。眼下云河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适合让我养伤。”

    平日谢辞定不会这么多,今日倒是反常得不像自己了。

    越是同眼前的人相处,谢辞便越是发现了两人的相似之处。

    谢辞竟真觉得,真是萧慕寻来找他了……

    可这个想法刚一升起,又被谢辞所嗤笑。

    他当真是疯魔了,怎么可能?

    季剑清不是早就已经禀明,他在萧家筑基成功后,便返回了天衍宗么?如今他大约和祝明霄交谈甚欢,哪里会想起九幽的他。

    谢辞的心底酸涩难忍,两人很快踏了上去,孤舟被施了法,悠然的行驶在水面上。

    水面璀璨,一载星光。

    萧慕寻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暗色的河流之中,仿佛是一条星河。

    谢辞淡淡瞥向他:“别看了,当心被幻觉所迷。这是昔归山特有的晶石,不是繁星。九幽这种地方,天空混沌的乌云不散,一片污浊不堪,怎么会有繁星?”

    萧慕寻坐直了身体,谢辞连关心人都这样拐弯抹角。

    要提醒他昔归山产出的晶石能致幻就直!

    刚好此刻,上方石壁一滴清露滴落于眉尖,将萧慕寻微颤的长睫也濡湿,好似一双雨夜里翩飞的蝶。

    萧慕寻倚在船上,彼时光华流转,那万般的艳色,全都堆积在眼梢。

    这样的似曾相识,令谢辞又想起了那个人。

    谢辞目光微沉,他抿着薄薄的唇,没有再看向萧慕寻,而是陷入了沉思。

    “在想什么?”

    萧慕寻的话断了谢辞的思绪。

    谢辞这才回过神来,头疼的扶额:“被晶石影响的真不知是谁……”

    两人静静立于孤舟之上,好似一片叶子,漂浮在这水道里。

    等抵达了云河的湖心岛,载着两人的孤舟才停下,又骤然间消失在了水面上。

    污浊而混沌的雾气笼罩在整个云河,下方的水竟然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尽是一派死气沉沉。

    谢辞朝前走了几步,便因疼痛而扭曲了脸色。

    谢辞分明和季剑清是算计好了的,已经过了那段暗伤复发的时间,可一想起他,心口的魔纹却刺得谢辞痛苦不堪。

    萧慕寻连忙上前去扶住了他:“没事吧?”

    谢辞的意识已经快要昏迷了过去,却强忍着那些疼痛,不敢让自己彻底昏迷。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自然也不会信眼前的林轻云。

    谢辞强撑起身体:“快走吧。”

    萧慕寻却没有迈动脚步,而是拿出一粒丹药递给了谢辞:“快服下,能缓解疼痛。”

    谢辞:“……你究竟为何非要医治我?”

    任他自生自灭,不好吗?

    这样谁都没有麻烦,谁也不会受到牵连。

    前些日子听起谢辞受的那些伤,萧慕寻已经万般心疼。见他如此倔强,心里酸涩泛疼:“你究竟还想逞强到什么时候?”

    换了种身份和谢辞相处,萧慕寻才越发清楚,谢辞对旁人,向来便是这样冰冷的模样。

    谢辞一身乖戾外壳下,只余一捧柔软,全都给了‘萧慕寻’。

    他现在,不恰恰是‘旁人’?

    谢辞接过他手里的丹药,并未再拒绝:“你既然不肯,我也不会再勉强你。”

    萧慕寻松了口气:“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保证!”

    —

    两人走到了湖心岛深处,云河乃是刑地,水中每一滴都混杂了人血。

    屋屹立中间,四周盛开了极艳的曼殊沙华,隐隐能看到里面的头骨。原来这样艳丽的花,也是从人骨里长成,吸足了血液,才开得这样难忘。

    萧慕寻总算知晓为何襄岚这么怕来云河,如此阴森恐怖,谁不害怕?

    两人走到了里面,借由方才的药力,萧慕寻这一次为谢辞修复暗伤时,进展得尤为顺利。

    等他收了手,谢辞已经闭上了双眼。

    “谢辞?”

    萧慕寻喊了他几声,谢辞并未醒来,想必是已经睡着。

    萧慕寻这才站起身,想在外布下阵法,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时间渐渐流逝,他布下的阵法只差最后一步时,一个人影却悄然朝他逼近:“足足三日,终于找到你们了!”

    这声音很是陌生,萧慕寻僵硬了身体:“何人?”

    “你转过来看我一眼不就好了吗?”

    萧慕寻担心有诈:“你以为我会上当受骗?”

    萧慕寻这冰冷的语气,令身后的声音变得可怜巴巴,带着撒娇的意味:“我成年后就急着来找你们了,你还拿我当敌人!”

    成年?

    萧慕寻回眸,只见眼前的少年瞳仁灵动,头发以竹簪束起,五官变得比之前更分明,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襄岚!?”

    听到萧慕寻叫他的名字,襄岚眉眼弯起:“是我!”

    萧慕寻上下量着他:“你真的成了男子?”

    襄岚朝前走了一步:“你快看看我,这模样你可还喜欢?”

    萧慕寻颇为头疼,之前襄岚还比他矮,现在成了男子,都需要仰着头看他了。

    萧慕寻一阵窒息:“你之前不是穿着女装……?”

    襄岚急忙解释:“我们这一族成年才选择性别,我穿女装也不代表着我是女的啊!我舅舅没成年之前也穿过女装!”

    季剑清穿女装?

    萧慕寻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种事要是被人知晓了,怕季剑清要钻到地缝里去。

    难怪季剑清总襄岚口无遮拦,诚不欺我!

    微风拂面,带起几丝惑人的香气。他这一笑灿若星辰,红色的曼殊沙华被风吹得摇曳,天然一段艳色,莫名有种勾人心魄的美。

    襄岚捂住心口,不断的嘟囔着:“明明容貌也只是一般的好看,为什么我却觉得好看极了……”

    萧慕寻干笑了两声,暗骂是系统的锅。

    “对了,你给我写的纸条,那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曼殊沙华的花海里忽然出现了一群人,将他们重重围困。

    为首的乃是季剑清,一身盔甲肃杀而冰冷。

    “你为何会在这里?”萧慕寻满是戒备,“谢辞过,唯有历任魔君才知道这个密道,难不成你和宗鳞勾结到了一起?”

    季剑清大方的告诉了他:“你猜对了,自然是宗鳞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襄岚看到季剑清的那一刻便喊:“舅舅,你……”

    季剑清警告的朝他道了句:“闭嘴!”

    他的眼神很清楚,是让襄岚莫要坏了主上的大事。

    襄岚虽然口无遮拦,还分得清轻重。他们查了宗鳞许久,这才揪住了蛛丝马迹,绝不可以放过他!

    既然舅舅提起宗鳞二字,还同他合作,是不是宗鳞就在附近?

    成败在此一举!

    襄岚顺势喊道:“什么闭嘴?舅舅,你怎么可以背弃主上!?”

    季剑清冷笑了一声,便开始演起了戏:“他平日如何对我,这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不是他谢辞脚下的一条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襄岚涨红了脸,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季剑清望向了他身侧的萧慕寻:“你和谢辞认识才多久?何至于跟他一起死,不如加入我们,我保证不害你性命!”

    萧慕寻眯起眼:“宗鳞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非要背叛谢辞?”

    季剑清:“事到如此你竟然还想试探我?怎么这样冥顽不灵?”

    萧慕寻冷冷道:“我既然陪他来此地,就没算背叛他。”

    季剑清冷哼:“谢辞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旧伤未愈,你跟在他身边简直是愚蠢!”

    萧慕寻:“愚不愚蠢也不是你了算!”

    季剑清见他完全不为所动,心底也暗暗升起了几分佩服。

    修真界向来是弱肉强食,在九幽更是如此。为了活下去,背叛一个人算什么?可这个林轻云,分明已经瞧见了主上失势,还是殷殷相护!

    季剑清轻咳了声:“我都已经算放你一马了,你非要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将萧慕寻重重围困。手中的利刃全都对准了萧慕寻,剑尖蠢蠢欲动,只差季剑清一声命令,便要将他拿下。

    萧慕寻做出戒备的姿态,手已经放到了乾坤袋上。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屋门竟被强烈的灵气所震碎:“把你们的脏手拿开。”

    风有些大了,卷起他黑色织金的战袍,谢辞全身散发着利刃般的冰冷,眼瞳深邃得望不到底。

    季剑清朝谢辞望了过去:“主上终于舍得现身了?”

    谢辞走到了萧慕寻身边:“没事吧?”

    萧慕寻摇头,心里却有几分忐忑。

    这两人戏演得这么真,该不会是季剑清真的背叛了吧?

    谢辞方才已经将所有的话都听在了耳朵里,此刻心里的疑虑全都消散了:“抱歉,我再也不会怀疑你。”

    一旁的襄岚好似不认识谢辞,以惊讶到极点的眼神望向了他:“主上,你竟然会道歉!!”

    谢辞:“……”

    萧慕寻笑出了声来,饶是这样危险的局面,却让他的心松快了许多。

    萧慕寻问:“你身体如何?我们一同杀出去吧!”

    “我就算再落魄,也没落魄到让一个医修挡在我面前。”谢辞站到了萧慕寻前面,将他拦在身后,“闪开些。”

    他一双眼瞳如寒星,散发着千丈凌云之势。

    饶是演的,季剑清也头皮发麻,还是假作冷硬的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谢辞已经是强弩之末,一起上!”

    众人却不敢,长年累月处于谢辞的压迫之下,在没有见到谢辞时,他们还心生怨怼,好了要杀了谢辞。

    可如今见到谢辞,人人都不敢向前了。

    “还愣着做什么!?”季剑清低吼道。

    谢辞不屑至极:“有胆子背叛,却没胆子朝我动手?”

    眼看局势僵持了起来,曼珠沙华的花海里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蛇类在爬行。

    谢辞拿出了炼心枪,枪尖朝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动摇四周,掀起了曼殊沙华的花瓣。瞬间,一半花海被夷为平地。

    光秃秃的黑土露了出来,唯有谢辞的枪尖泛着银白色彩,锐利得好似要撕裂黑暗。

    那条银蛇无处可藏,自头骨之中钻出。

    “这是……”

    “莫非是银环蛇!?”

    “魔君来了!”

    众人纷纷惊叹,不由发出抽气声。

    既然被人发现,宗鳞也不想藏了。他很快便幻化为了人形,金色的蛇瞳不带一丝温度:“谢辞,被最信任的手下背叛的滋味如何?”

    谢辞:“你终于出现了。”

    宗鳞的脸颊密布蛇鳞,令人不寒而栗。

    他桀桀的笑了起来:“我忘了,你又怎会在意一个手下的背叛,分明连萧慕寻……”

    宗鳞刚提起这三个字,便被谢辞以枪尖扫过:“再敢从你嘴里提起这三个字,别怪我戳穿你的喉咙,让你永远不出话来!”

    宗鳞却没有半点害怕:“这就恼羞成怒了?我还偏要。”

    因为谢辞强烈的杀气,令宗鳞体内寄居的蛇类感受到了危险,开始主动朝着谢辞攻击。

    他的肌肤里挤出一条细如发丝的蛇,在彻底从宗鳞的身体出去的那一刻,身体骤然增大数倍,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谢辞咬去。

    宗鳞和谢辞之前便已经在幻面蛛巢穴交过手了,那一次谢辞才筑基没多久,又未能觉醒魔血,自然不是宗鳞的对手。

    可现下不同,谢辞为了这一天,布局许久。

    谢辞手握炼心枪,力劲极强,气贯长虹,瞬间扬起了地上的黑土,竟一枪贯穿了那条蛇。

    四周飞沙不断,夹杂着巨蛇的鲜血,蛇断成了两半,轰然倒在地上。

    它在地上抽搐着身体,很快便没了生命。

    然而最令人恐惧的远远不止于此,分明死掉的蛇,像是寻找母体一般,很快爬回了宗鳞的身体里。

    众人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底涌起。

    九幽早就传闻宗鳞体内寄居着无数条毒蛇,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恐惧。

    萧慕寻朝谢辞喊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否则宗鳞体内的蛇会不断再生!”

    宗鳞很快便注意到了他,觉得分外碍眼:“季剑清,听到了没?有人要对付我,还不去解决了他?”

    季剑清便是等待着这个时刻,凛然的捏紧了剑柄,朝着萧慕寻走去。

    人人都以为他要对付萧慕寻了,可季剑清在经过宗鳞身边的时候,却一剑朝着他刺去。

    长剑上涂满了毒,足矣麻痹宗鳞体内的毒蛇。

    他为了练这一招已经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仇人的模样。

    宗鳞眼底浮现些诧异:“你……”

    季剑清将长剑刺得更深,眼底带着万分的仇恨,丝毫不给宗鳞逃脱的机会,朝外面大喊了一声:“结阵!”

    宗鳞这才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季剑清根本没有反叛,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辞故意装弱,为的不过是逼他出来!

    宗鳞脸色尤为扭曲狰狞:“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使用这些算计?”

    谢辞眼底浮现一道精光:“都是跟你学的,十年前你和萧出云想灭萧家满门,控制萧月明令他胡乱杀人,看着萧家人自相残杀很开心?”

    宗鳞吐出一口血:“的确开心,能毁掉你和萧慕寻间的信任,一石二鸟之计。”

    “你们不该控制萧月明撞上我的武器。”谢辞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我平生最恨谁算计我!”

    谁若算计了他,必定以十倍百倍报之!

    宗鳞无声的笑了起来:“虽然我中了你的计,你却不敢杀我。”

    谢辞:“呵,你在白日做梦!”

    宗鳞意有所指:“我和祝明霄达成了协议,他前去天衍宗的消息你听到了吧?”

    谢辞猛然瞪向了他:“寻儿……”

    时隔十年,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谢辞朝季剑清喊:“季剑清,给我用阵法把他制好!把他抽筋扒骨,留一条性命便是!”

    季剑清诧异的问:“主上,你这是……?”

    谢辞沉沉的道:“我要去天衍宗!”

    一旁的萧慕寻看得着急,要是再不话,谢辞怕是要中了宗鳞的计策。此时不杀他,只会留下无穷的祸事!

    萧慕寻正要张嘴,想把自己脸上的面具拿下,一旁的襄岚却拉住了他的手:“我看得出你喜欢主上,别去阻拦他,现在的主上是不会听的!”

    若非如此,他怎会对主上不离不弃,还陪着他来了云河?

    所幸他们二人相处的时间不够长,还来得及!

    萧慕寻:“!!!”

    襄岚苦口婆心的劝导:“有一次主上喝醉了,我曾听到主上的醉话,那一日的画面我还历历在目。主上这辈子除了萧慕寻,是不可能再喜欢上任何人的!”

    萧慕寻着急:“襄岚,我不是,你……”

    襄岚哪里能动他的想法,还模仿着谢辞的语气——

    “或许至今为止,我都不知该恨他,还是该爱他。”

    “不过唯有一点,我这一生,只会喜欢一个人。他纵然骗我、负我,可这一世我都不会再喜欢旁人了。”

    襄岚朝萧慕寻望去,带了几分同情:“……听了这些话,你还喜欢主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