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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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救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 就是直奔吃店所在的方向。

    白车在一片灰墙绿树组成的街道背景中异常的显眼, 当然, 也可能是急救车这类车辆原本就比较刺眼和戳心,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心灵感应, 牵住瞿嘉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往那边看过去了。

    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救护车急刹停住了,停靠到店门附近。

    瞿嘉看得怔愣, 没动。

    交警在这边路口放人了, 一挥手, 走吧走吧,可以走啦!周围的自行车随着警帽的手势“哗”得全部启动,都赶着上班上学呢, 一窝蜂涌过路口。

    瞿嘉侧目盯着远处那个方向,停了大约有几秒钟,突然拐把转弯了。

    但凡有一个人在行车路线上不随大流、不守交规,路口一下子堵塞了, 被横着斜插过去的瞿嘉挤得大乱。在交警的眼皮底下, 瞿嘉就蹬起车斜穿过大马路。

    对面一辆公共汽车也过路口,狂按喇叭,交警大喊“哎”,瞿嘉很险地从公共汽车前面飞驰而过……

    他飞驰到吃店门口, 丢下自行车跑过去。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正在搀扶病人,直接抬进车里要拉走了。

    王贵生正好也开车赶到,下车就面对瞿嘉。

    “没事啊, 瞿嘉。”王贵生一摆手,“你妈妈就是累得。”

    妈。

    瞿嘉声叫了一句,站在那里。人在震惊和心悸的时候,反而喊不出声,不会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咋咋唬唬或是歇斯底里。他感到喉咙里发堵,意识飘到云里雾里。

    发生什么事儿了。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我跟着去,我去。”王贵生又掉转头,准备开车跟上救护车了。

    “我妈怎么啦?”瞿嘉表情茫然,问老王。

    “身体不太舒服,就没大事。”王贵生,“你回去吧。”

    “什么叫没大事?”瞿嘉看着对方,“晕倒了,都不话了,怎么了?”

    “一直身体不太好,就没跟你么。”王贵生按了一下瞿嘉肩膀,“就怕你心重,又瞎操心!”

    “我妈我不操心?”瞿嘉一下挥开老王按在他肩上的手,“你瞒我?”

    “你谁啊你凭什么瞒我?”瞿嘉看着老王。

    他也是那时突然激动了,心发慌,明明他没病的,血压都飙上来了。这也就是老话所的,血缘之下还是母子连心吧。

    王贵生一拍脑门,突然问:“瞿嘉你今天要考试吧?”

    “我们家路军儿今天一模,早上我看着他去学校的,这是全市统一考试,你怎么还在这儿?”王贵生往身后学校方向一指,“瞿嘉你给老子考试去。”

    “你别管我考不考试了,”瞿嘉气得想骂人,光在白色车顶上刺伤了他的眼,“你早不告诉我,现在人怎么了?!”

    骂谁呢,他也骂不着老王啊。人家路军儿他爸有什么错?这么些日子,他终于依靠依稀的记忆明白过来,老王同志每天接送还顶替他去店里干活儿,人家就是在替他照顾妈妈,也没任何唠叨抱怨,你凶人家老王干什么呢?

    把人家骂走了谁还来管你们这个拖累人的家庭。

    王贵生,瞿嘉你走吧,你妈妈有我陪着,你先考试去。

    瞿嘉,没心思考试,我去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瞿嘉没有在他应该出现的时间到达校门口,但有人在学校门口等他。

    周遥在早点摊子买了两杯热豆浆,用塑料食品袋套着挂在他车把上。他就坐在他山地车的后座上,停靠在树荫下,等他的人。

    这天其实已经是一模考试的第二天,第一天考的语文外语,瞿嘉出来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啊,你买的热豆浆特好喝。

    于是周遥就,哎呀第二天考数学,什么也要再买一杯“好运豆浆”给咱嘉爷,上战场还是上刑场能否活着出来就看这杯豆浆了!

    他提早到的,就是想和瞿嘉几句话,再分头各进各的教室。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看着许多同学都进去了,瞿嘉没到。

    叶晓白从私家轿车里下来,背着书包进校门,停了一步:“周遥,等人吗?你不进去考试么?”

    “哦,我一会儿就进去。”周遥含糊了一句,是那时开始着急,茫然而狐疑。

    瞿嘉难道来得更早,没等他的爱心豆浆,已经进去了?

    周遥赶紧拎着饮料去教室了。他就直奔文科班,一探头,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准备考试,等卷子来呢。很多熟人抬头就瞅见了他:“干吗来了啊周遥,你是要给我们监考的吗?”

    “大学霸不用考一模了,你就是来发卷子的吧!”有人开玩笑。

    周遥蹙眉,用眼神质问黄潇潇:哎,瞿嘉呢?

    黄潇潇手里的笔都掉了,回过头去侦查最后一排那空位子,再把两手一摊:我就是你的眼线兼瞿嘉的保镖啊,你问我?我哪知道么。

    周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文科班教室,直走到最后一排,把热豆浆摆在瞿嘉课桌上,没有顾忌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又气又急,想骂瞿嘉都找不着人骂。

    他从夏蓝身旁过去了。瞿嘉没来考试总之与夏蓝无关,心里还能舒服些。

    但是这人去哪了啊?

    周遥那时就猜到瞿嘉出什么事了,一定有事,瞿嘉都答应他了,努力上进好好考试,拼了三个月数学补习班今天检验复习成果了,今天要考数学了你不来考试?

    他再次离开教室,从教学楼前的国旗旗杆底下跑过去了,和瞿嘉的班主任老爷子擦肩而过。“周遥?……怎么还不进去考试?”老爷子喊了他一句,看着他就这么跑了,跑向学校大门……

    周遥在校门口传达室了电话,到瞿嘉家里,当然没有人接。

    再呼call机,夺命连环狂呼。

    【回复我,你怎么了?出事了吗?】

    【你回来考试考试考试。】

    【你不回复我,我也没心思考试了!】

    周遥想了一下,他很聪明地电话到“五芳”吃店里。店里哪位顶班忙到手脚朝天的姑奶奶,终于告诉他,瞿嘉那子没有怎么样,是瞿嘉妈妈生病了嘛,早上昏倒了,不知现在怎样,被救护车拉到朝阳医院去了。

    ……

    医院楼道人来人往,瞿嘉一路走过去的时候,被人猛地撞了肩膀。他回头怔愣,才意识到周围原来是有人的,他原来不是在荒凉的旷野中独行,眼前其实有很多像他一样失魂落魄心乱如麻的同路人,那些人影重重叠叠着扑向他的眼膜。

    “哎踩脚了……看什么呢?”耳畔有人他。

    瞿嘉抬头看了一眼,懒得话,茫然地走过去了。

    他就不断往返于诊疗室、化验室、输液室以及划价缴费处之间。治疗室和楼道人满为患,很多人是躺在楼道的活动床上,甚至躺在楼道长椅上挂着吊瓶输液。

    瞿连娣血压下去了醒了就看见瞿嘉,也是气懵了,差点儿再气晕回去,一把抓了她儿子手,一句话直中要害,今天考试呢,你怎么不去考试啊?

    “没事儿。”瞿嘉反掌握住他妈妈的手,“考试结束了,考完了。”

    就握一下也就放开了。

    他手里高高地提着一大挂的输液吊瓶,在墙上找了一个挂钩挂上去,转身再去找吊瓶杆子。内科病号太多,看心脏的看肝胆的看肾的,各科室的病人全部拥挤穿插在一起,设备资源都是要抢的。谁家里倘若没有个身强力壮的大儿子在医院站岗,都抢不到活动床抢不到输液杆。

    所以,瞿嘉拎着一根输液杆子从楼道那边走过来的时候,左右手另外几家都用相当羡慕的眼光量他们,还是养个孝顺儿子好用啊。只不过,儿子常见,孝顺的不常有。放眼望去,有几家人是儿子带年迈父母前来医院看病的?就没几个。都是女儿照顾,儿子都是白养的。

    然而,瞿连娣假若有力气,绝对要抡起输液杆把他儿子抡出去,赶出医院,你来干什么呢?

    又不是急性病,不会要命,瞿嘉你在干什么呢。

    瞿嘉把书包丢在墙角,坐下来。

    他一上午没有喝一口水,很渴,嘴巴发干。他低头翻看手里的一大摞化验单,大部分名词都看不懂,但能记住大夫提过的只言片语,“这是慢性病”“过度劳累了又上了四十岁就容易诱发”“肾病综合症”“就不能再熬夜累着不好好养着都能发展成肾衰竭要很注意啊”……

    肾衰竭,尿毒症,很吓人的。

    du-du-du-du……

    腰间呼机再次响了,每次这黑盒子一叫唤就让他肩膀一抖。呼他的人一定就是周遥,没别人了。

    周遥就是问他:【你在哪层楼?妈妈在哪个病房?】

    瞿嘉低头看着呼机,遥遥就是这样的,他就知道会这样。

    仅仅就过了几分钟,他再次抬起头,周遥一路狂奔到达,呼吸急促就明示了心情,已经站在楼道口了。就在楼道尽头,有光的地方,周遥看见他了,浑身笼罩着一片斜射的阳光向他走过来。

    瞿嘉是坐在楼道长椅上的。周遥一只手就罩上他头顶,手心里有一些很温暖但并无形状和实质的东西,就缓缓地浮现在他眼前,包裹住他,再流到他心里面。

    “没有,没有大病,就是,肾不太好,是,肾病。”瞿嘉低着头对周遥解释,知道周遥下一句就要骂他要抽他了,混蛋你王八蛋,你在哪啊,你他妈在干什么,你懂不懂事,你他妈关键时刻又抽了吗?

    “我知道了,别太着急啊。”周遥揉揉瞿嘉的头发,又问,“要缴费么?……要取什么单子?我去。”

    “你看着妈妈,我去。”

    周遥然后就拿着单子下楼,帮忙取了一趟尿检全项的化验结果。

    去了挺久的,终于回来了,周遥又拍一下他的头,松一口气:“没事没事,我让大夫帮我看结果了,没有出血,只是蛋白指标高、红细胞高,还有什么高……总之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就行的,大夫的。”

    周遥也看不懂那上面尿蛋白、尿隐血、红细胞等等异常繁杂的化验项目。他就知道瞿嘉也看不懂,瞿嘉肯定已经很慌了,脸色儿一直发白,手指有些抖,就强压在濒临爆发的边缘。瞿嘉那种人也不爱讲话,询问纠缠大夫这类的事,他就都帮瞿嘉做了。

    他怕瞿嘉仍不放心,又把自己不懂的名词找人问了一遍,回来汇报,肌酐数值不高,不会是肾衰竭,不是不是不是,不怕,不怕的。

    带病人来医院看病就是这样,在疲惫中往来奔忙,在焦虑中狼狈不堪,一个人陪都忙不过来,至少需要两人,在不断的上楼下楼排队询问的忙碌混乱中消耗掉耐心和体力。

    “老王叔叔呢?”周遥偶尔问了一句。

    瞿嘉摇头,走了,走了,反正不会留在医院。

    当年亲爸都靠不住,更别一个后爸——连后爸都还不是呢。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一般人见着这样情况也早就跑了,谁还会留下来?

    周遥。

    只有周遥这样的傻子。

    “我去看看妈妈。”周遥正要进去,后退几步又转回来了,声,“别让她看见我了,怕她着急,我还是藏着吧。”

    就藏到你这里吧,就藏在你身边。

    周遥一直没有坐下,站在瞿嘉身边。他抓着瞿嘉的头发把那颗头抱在自己怀里,揉一揉安慰:“医生都没事,没有危险,妈妈就是累的……”

    瞿嘉也一直点头,很安静地靠在周遥身前,我知道了。

    他其实能撑住,他没有炸,没抽,只是挥散不去的那种担忧对他而言已如影随形,也快要成为他的空气他的水,他面前的很硌脚的石子路,硌得他要麻木了。

    随后主治医生又走出来,瞅了他俩一眼,问:“你们,哪位是病人家属?”

    瞿嘉抬头愣住,心骤然一沉,撑在膝上的胳膊肘就晃了一下。“我!”周遥立刻挡在他身前,走上前去,“我是家属啊。”

    主治医生量这学生两眼:“哦,你是这病人的……?”

    “我是她儿子。”周遥认亲认得很痛快,瞿阿姨可还没有点头应允他最重要的事,没给他发改口的大红包呢。

    医生就是建议和通知病人准备住院吧,住半个月彻底检查,每天输液吃药,再请内科专家会诊,确定治疗计划就发回家去养着。

    周遥又跑下楼去两趟,把住院单子开出来了。

    最近这半年,他就突然涨了许多生活经验,觉着自己简直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了,本事可大了什么都能扛下来。恰恰因为身上背负了某种强烈的责任感,指向两人光明前途的重大责任,他就是想保护瞿嘉,就像瞿嘉以前也曾经毫无怨言毫不犹豫地保护过他。无论面临多大困难挫折,我们两个人再坚持一次,我们能够迈过去。

    周遥扫了一眼那上面的押金数字,有一个大数和几个零。他把住院单攥进手心,再塞进裤兜,然后就去摸瞿嘉的裤兜:“把你门钥匙给我,我去一趟你们家拿东西。”

    “给我看看。”瞿嘉。

    “你不用看,我去拿钱,钥匙给我。”周遥伸手要。

    “……要多少?”瞿嘉问,“周遥你给我看看单子!”

    “我去拿,我知道你把存折放哪了。”周遥态度也是很固执得,“你在这里陪妈妈,别乱跑啊,你等着我。”

    “那是我妈、我妈,关你什么事啊?!”瞿嘉这是今天第一次爆,忍了太久,在某个瞬间突然就没有稳住,有什么东西拗断了骤然失衡,坠向情绪崩掉的边缘。

    瞿嘉伸手攥住周遥的胳膊,想把人拽回来,就在周遥胳膊上捏出几道红色手印,而周遥也攥着他那只手。

    三只手就叠着扭在一起,最后是周遥扳着瞿嘉手腕,把瞿嘉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了。

    “你妈不算是我妈么?”周遥看着瞿嘉的眼。

    “我妈!那是我妈!我一个人的!”瞿嘉眼眶发红吼了一句,“别闹了你,周遥,回去,滚,滚。”

    我一个人的妈妈,我一个人的家庭,我一个人的压力。这些都与你无关,周遥你个傻瓜。

    “我就把你妈妈也当成我妈妈,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周遥一字一句的,绝不发火,绝不生气,“瞿嘉你下回去问问妈妈,她愿不愿意认我当她儿子啊?……她就是喜欢我,她就是愿意。”

    “滚蛋吧周遥。”瞿嘉声音沙哑,骂也骂不出气势来。

    心早都被一团沸水覆没,就漫无目的漂浮着。他好像就漂在周遥怀里,找不到方向时就想让遥遥把他抱住,紧紧地抱住,千万别让他随着浪就漂走了啊。

    瞿嘉把“滚蛋”俩字机械化地念了七八遍,也快变成一台复读机了,最近怎么就总是对周遥这句糟糕的话呢。

    这次周遥没有上当,才不在意这一套戳心戳肺的激将法,你让我滚我就像上回那样圆润地滚蛋了?瞿嘉你就当复读机吧,我才不滚呢,我不会离开。

    周遥差点儿扯掉瞿嘉的皮带终于从裤兜里抢过家门钥匙,摸一下瞿嘉的脸:乖,别闹,你老公去拿金库的钱钱了。

    瞿嘉被周遥摸一下脸,差点儿就被摸到眼角上那些湿润的东西。

    他憋住了,真的不擅长表达和放纵情绪。一切都尽力埋在心里,包括对周遥的感情,对他的男孩儿的极度钟情与死心塌地。

    这就像在1500米跑道上周遥与他并肩奔跑的情形,我们一起前进吧,不会让你落下,就不给你掉队的机会。他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少年时遇到了一个天使。

    然后,这个天使好像带走了他少年时代其余所有的好运气。已经有了这么好的遥遥,好事儿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捞着!

    但就这一人,胜过人间无数。在他日后将来的几十年中,一定也胜过人间无数动人的风景。

    这一整年其实都很不平静,这个夏天半壁江山遭受了天灾的洗劫,江边的城市在风雨中挣扎飘摇。

    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南方很多省份被一场大洪水席卷了,千万人流离失所,战士们用血肉之躯当做麻袋试图抵挡汹涌的洪峰。生命脆弱人如蝼蚁,也让凡夫俗子们看尽了世间的冷暖,离合与悲欢。

    同是这个夏天,瞿嘉遭遇了十八岁这年最后一波惊涛拍岸,把他拍进水里。他就在激流中挣扎,几次快要沉没仍然拼命地想要抓住,不愿就这样自暴自弃随波逐流。

    他没想放弃。他要爬起来。他选择坚强。

    他的指尖够到了周遥,周遥没有甩开他离他而去。周遥也回身抓住了他,摸到他的手指,再握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起在险滩之上漂流。

    如果他没有被这最后一波击所冲垮,是因为那时有一位忠诚又勇敢的少年愿意挡在他的身前,做了那个“麻袋”。两个人就在洪水中漂在一起,选择结伴同行,总比一个人乱扑腾能走得更稳一些。

    周遥没有出现在一模考场,错过了数学考试,这在年级里都属于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故。

    他的班主任以为他出什么事了,一个电话找到家长那里,问周遥上哪去了,怎么没来考试啊?

    俞教授是在大教室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接到这条讯息,不露声色硬撑着讲完一节课,才给老师回电话:周遥今天没去考试吗?

    俞静之下一句话就是问老师:“四班的瞿嘉同学今天有没有参加考试?”

    “是瞿嘉家里出什么事了吧?”她。

    “他妈妈……生病送医院了?……是这样,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会处理。”俞静之相当镇定地讲完电话,挂断之前仍维持一番风度,“谢谢你们老师,以后有事随时再通知我,我能够处理。”

    俞静之摞下电话抓起手包大步走出教学楼。她出了校门,路过工商银行时抬头看了一眼,脚步顿住,把事情考虑周全,先去银行取一笔钱备用。

    在随后的短短一个时之内,三拨人同时到达,几乎是前后脚冲进医院楼道。

    周遥坐地铁来去飞快,一路3000米狂奔,跑回楼道时瞿嘉就仍然坐在原地。周遥手里攥着红存折,他专门为瞿嘉存的私房钱,终于应急派上用场了。

    他跑过去拍拍瞿嘉的肩膀,那时候表情和气度都特别爷们儿。骨子里膨胀的仍然是大男孩的心性,被两人之间的义气和忠贞所感染,自己先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一腔热血就涌上脑门,觉着终于有机会给他对象儿花钱了!

    周遥于是直奔缴费处,交了八千块的治疗费和住院押金。

    紧跟着大步流星奔回来的是老王。王贵生也跑出一头汗,衬衫后背都湿了一片,果然岁数不饶人不敢再跟年轻人拼体力精力,竟比屁孩慢了一步。就比周遥晚来一刻钟,钱都没给交上,真是气坏了。

    王贵生来时手里仍拎着那个黑色尼龙包,就跟跑业务卖保险的似的,包里也是刚凑出来的现金,缴纳住院费的。这世上男人也并非都是无良薄幸,至少这位就没有跑掉。

    “不是好了我管吗?”王贵生指着那俩子,“瞿嘉你妈妈已经归我管了。老子去取个钱你俩蝎蝎蛰蛰得火上房似的,要干什么啊?傻不傻嘛?”

    随即赶到医院的,就是俞静之了。

    俞静之在医院住院处找见他们,一行人已经推着移动病床进了楼道,在办理住院手续。

    瞿嘉靠墙站着没动,看着周遥妈妈向他走过来,就等着俞教授手里一把四十米长的大刀“哗啦”落下来,把他和周遥拉在一起的手腕砍断,然后再用刀背把他弹飞。

    瞿连娣一直向俞静之道歉,原本总以为是瞿嘉拖累遥遥,结果是她拖累她儿子,她绊着了瞿嘉就等于也拖累了周遥。

    孩子们就是鲁莽了犯傻了。

    “什么都不用,谁没个意外呢。”俞静之看着她儿子,“本来就是该我们这些大人操心的,周遥是一时着急,他忘了最重要的事。”

    忘了考试么。

    周遥自己心知肚明,拎起书包对他老妈声:“我就回去,我去考试。”

    “你忘了你还有你的父母,是你随时都可以求助的,是你永远都可以依靠的!”俞静之扶住病床栏杆支撑着情绪,亦是百感交集,这个时候再严词厉色或者疾风暴雨都没有用了,她是来解决问题的,“我们,你的父母,一直就在这里,等着你,护着你,想要帮你,但你没有给我们机会!周遥,只要你开口,你告诉我们,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坚实后盾,我们比你更有生活经验,可以帮你俩一起想办法,一定比你处理得更好。你们两个不用愚蠢地隐瞒着还自作主张,以为你们这样年纪就什么都能一肩挑起来了、就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了,你们能吗?!

    “我下午没课,我在这里陪瞿嘉妈妈。需要跑腿的,缴费的,住院找大夫请专家,我来处理。

    “我在这里陪,直到你们考完试。周遥,瞿嘉,你们两个现在回学校去。该考试该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现在就回去。”

    在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人面前,你们两个疯狂到不顾一切的男孩子,透明到一丁点遮掩都没有了,还隐瞒什么呢?过去的就都过去吧,所有人都向前看往前走吧,没有时间了。

    ……

    周遥在下午赶回学校,他考试去了。

    他明白他妈妈出来的话,以及没出口但憋在心里的话。他老妈竟然没有雷霆震怒,面对瞿嘉的存在强忍住了包容了眼前一切,他妈妈是为了谁?

    两个班级的教室里,空座位上的人都缺考了数学。瞿嘉课桌上放着那杯已经凉掉的豆浆……

    周遥踩着铃声大步走进教室,在一圈视线围观之下坐回自己的位子。监考老师盯着他看,然后呼出一口气,其实就在等他最后一个,他刚坐下就开始发物理试卷了。

    坐他前面两排斜前方的姜回头看了他一眼,周遥啊你失踪五个时了!

    周遥瞟了一眼:没事。

    姜伸出右胳膊,送给周遥一个大力水手的握拳动作,加油啊周遥,真为你和瞿嘉担心。

    姜同学大概也在默默地发酸,难怪自己竞争不过周遥在瞿嘉心里太阳系大恒星一般的地位,因为你付出得远远不够多,就微不足道,任何人付出都比不上周遥为瞿嘉做的。所以瞿嘉也永远是沿着周遥的轨道,被强烈吸引着追随着,围着周遥转圈圈。

    周遥就从书包里掏出一根圆珠笔,书包扔在课桌下面,脚边。别的东西都没有拿出来。

    老师发放了足够的算草纸,他就需要一支笔,然后带个脑子来。

    ……

    那次一模考试,在周遥的印象里,好像是在四月下旬,大约是高考前的两个多月。

    他完成了后面物理化学两门科目。

    老师判试卷很快,也都着急出成绩,两天之后就报分了,三天之后就挂出了一模成绩的年级大排名。

    办公室里,高三年级那几位老师依次浏览试卷成绩,看着排名难免感叹,都觉着挺可惜的。周遥总分排不上号了,他缺考一门他就没有排名。

    假若只计算四门成绩,周遥仍然是年级第一名,他缺考的还是一贯的最强项数学。

    “周遥物理能考这么高分,我没想到,这子心理素质是真好,我以为他直接就要考崩了!”

    “上午那门缺考,都不知干什么去了,下午物理能考145分,我都服了他。”

    “物理试卷这次难,刷掉一批人。他这张卷子考得在市里排前几名,化学分数也相当高。”

    “就是平时积累,该做对的题目他就不可能做错么。”

    “就很可惜数学他没考!”

    “这事我得找他家长谈,稳住,稳住!最后两个月,一群办事不靠谱的孩子,都怎么想的,急死我啊!”

    周遥他们班班主任,连几句“稳住”“急死”,含着一腔怨怒瞪了瞿嘉的班主任,您老看法吧,这都什么事儿啊?

    唉,唉,老爷子觉着过意不去,还能有什么看法,端着自己那壶热茶蔫儿不唧地闪人,躲到隔壁屋了。毕竟,这是自己窝里的猫狗连累了人家班级的高分大学霸。

    瞿嘉,唉。

    各班各校都非常在乎高考阶段的成绩。仅只是一次全市统一的一模考试,学校之间已经悄然搞出了大排名,以及各分科的高分排名。

    “这张数学卷子,你们觉着周遥能考多少,145分稳不稳?”几个老师又在开私会交流,“帮他估个分,报志愿啊。”

    “毕竟他就没有考,没考就是没考!高考如战场,压力都很大,谁知道到底能考多少分?”

    “……”

    而瞿嘉,瞿嘉也是在错过数学考试之后,坚持考完了政治和历史。

    心情大受影响,卷子都是勉强答完。选择题还能连蒙带猜,在答题卡上随便涂一涂,后面大题看那潦草的笔迹和混乱的思路,就是无心恋战了。

    老爷子喝着他的暖胃茶,悄悄抽出瞿嘉的第一科语文试卷,咂摸茶叶根子的味道,自言自语:“其实,这子语文考得,成绩不错嘛。

    “明明就是能学好的……只要他想要学好了。”

    英语?英语简直超常发挥。英语成绩进步很大,往前蹿了20分。

    瞿嘉也可惜了,假若不是第二天突遭家庭琐事的影响,他第一天的两门考试,喝了遥遥买的“幸运豆浆”原本考得很好。他也真的努力上进了,他很认真地在追赶周遥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