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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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生的亲生父亲梁沛,五十年代末生人的地道Y市人。

    八/九十年代,他和妻子陈慧芳经当时共同的工厂车间主任介绍相识,完婚,婚后两年生了梁声。

    梁沛性格憨厚,为人老实沉默。

    和大多数本地男人一样,虽在外头挣钱的本事不能讲有多大了去,却也懂得心疼和维护家人。

    在被熟人坑害不得已入狱之前,基本也算得上那个年代的顾家好男人一枚了。

    可和性格保守温吞的丈夫截然不同,梁生的亲妈陈慧芳还未出嫁时,便是个厂里不少人都知道的泼辣厉害姑娘。

    听,她最开始与梁沛处对象的时候,其实是不太受婆家喜欢的。

    当年梁家的亲戚摆明了不想找个家里不富裕,只有农村户口的姑娘,还明确表示梁沛要是执意要娶陈慧芳,就不要再进梁家的门了。

    那会儿陈慧芳知道这事,竟也没当面上门扯头发撒泼找事,只让娘家人赶紧张罗着帮自己找木匠了三口樟木带锁的大箱子,又专门托那会儿的介绍人给梁家那边的亲戚带了这么一句话。

    她,我家虽然穷,又是乡下户口,但我手有脚,我和老三一定能过得好,这三口大箱子就是我全部嫁妆,别看它现在里头空着,可早晚我和老三会用黄金和钞票把它填满,娶了我便是他梁沛三世修来的福气,不信你们都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因着这句话,这位远近闻名的泼辣姑娘陈慧芳日后真就赌着这一口气,带着这三口大木箱子大摇大摆地嫁给了老实人梁沛。

    婚后两人一个继续在厂里上班,一个辞工在家做卖部和农副产品批发。

    没两年,还真就赶上八十年代沿江城市贸易开始成熟,让两口子的日子都跟着上了一个档次。

    那会儿梁沛因表现良好,接了老师傅的班升了车间干部,再加上属于技术工种,端的就是那只稳稳的铁饭碗。

    陈慧芳脑子灵,算账快,性格豪爽,攒了不少人脉,在外头做什么生意基本都是不带亏的。

    搞得当时不少眼红的不行的街坊四邻都私下议论,三棍子不出闷屁的梁老三真还娶了个万分厉害的‘陈熙凤’回家,眼下日子是风光的不行,可也不知道以后这日子究竟是福是祸哟。

    左邻右舍口中这话当时听是着有点酸,但结合之后陆陆续续发生的某些事其实也不无道理。

    至少这男主内女主外,分工也并不明确的家庭,在民风淳朴保守的上个世纪其实并不多见。

    后来性格脾气方面不太合适,家庭理念也天差地别的梁沛和陈慧芳确实也没能恩爱融洽地将这段短暂的婚姻走到白头。

    头脑简单,一喝酒就容易相信人鬼话的梁沛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锒铛入狱,最后在牢里死的不明不白。

    为自己拼了一辈子的陈慧芳见此情形干脆心一横,将唯一的儿子一丢就这么只顾自己地跑了。

    而这个大多数时候,在外人眼里确实对所有人也挺心狠的女人最后留给年幼的梁生的,就是这么一句绝情到和他干脆撇清一切的话。

    “妈生了你,就不欠你的了,养大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事,其余的人都再也管不着了,你的时候我不养你,我老了也不要你养,不管以后你是吃香的还是喝辣的,咱们的母子缘分今天就到这儿,白眼狼,往后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妈,这可就走了。”

    这种话,一般当爹当妈的,还真不一定能对自己的孩子的出口。

    可他亲妈陈慧芳愣是能做到头也不回地真就这么走了,后半生竟也再也没回家乡看过他一次。

    所以后来梁生闲着无聊也琢磨过,自己刚学坏那会儿一次性展露出来的那副狼心狗肺,又躁动不安分的性格是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还就是遗传了他那个亲妈的。

    不过甭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来自于他妈陈慧芳的遗传。

    走南闯北跑社会那么多年的梁生倒是一直都有着自己独一套的,甚至敏锐于常人的观察力。

    至少,就拿刚刚他和梁声身后的那两个六厂工人随口发生的那段对话的这事来,他的鼻尖边上还是第一时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诶,听没有,早上新闻里刚讲的事,咱们隔壁的四个县包括昌平渔村都要被整体取消,马上要合并整改成一个大的昌州区……”

    “听是听……可这事又和我们这帮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取消四县和合并昌州区?

    原来这两件事,竟也是02年这时候发生的?

    不过昌平渔村这地方怎么听着那么耳熟……自己是不是在哪儿听过?好像就是在……那时候?

    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起了这么个念头,不动声色竖起耳朵的梁生一方面对这事真的有那么一点印象,另一方面也撇了眼他家埋头苦吃的贪吃鬼,才往后挪了挪菜市场早点铺的凳子。

    他能看出这两个工人其中有一个似乎并非本地,扮也大体就是在这附近一带厂里帮忙跑业务,会放在嘴上随口聊的肯定都是最近这两天的见闻。

    而身后那位端着碗烫手的白粥酱菜在埋头喝的工人大哥似乎也没察觉,只抹抹油腻腻的嘴,就提高点声音继续先前的话题并开始大方地科普道,

    “怎么没关系,昌平靠江,听为了今后能顺利往咱们这儿吸收移民,现在沿江地带村子旁的野滩上都在陆陆续续炸坝呢,大部分渔民们拿了政府的钱早举家搬走了,现在四面封起来的村子没几个人了,野滩上还炸满了水抽干之后跳上来的‘海肺’,我听我昌平那边的老表,现在正是六月份,那炸上岸的‘海肺’死了之后味道又大,丢在岸上真是难闻死了……”

    “‘海肺’,那‘海肺’又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鱼,离这儿更南方点的人特别爱吃这口,价格也卖的很贵,样子看着倒是肥美,倒算正经江鲜,血里却是有剧毒的,早几年吃死过咱们这儿的渔民,所以咱们本地除了昌平渔村的人都不敢吃这个东西,拿上来也没人要。”

    “……”

    “可现在只能几百上千只野生的都趴在那儿活活等死发臭啊,摆在昌平本地的摊上一两块一斤的卖啊都卖不出去,那边沿江渔的可都要急死了啊,但现在旁边大路都炸坝呢,路两边根本找不到正经鱼贩愿意冒险开车过去,只能这么一条条活活臭在岸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哦,那倒是,但这也没法呀,”

    你,这事麻不麻烦……”

    这无奈抱怨的工人大哥这么一,暗自偷听的梁生的脸上也是飞快一挑眉,更因‘海肺’二字而表情一瞬间面露思索。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多少年前的某段记忆里,的确有关于昌平渔村因为合并区县,而彻底没了的这么一茬。

    而如果旁人不知道如今的昌平渔村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自己这么个从未来再次回到过去的人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02年,02年中旬,昌平区正式成立后,Y市‘海肺’高价风波。

    原来等在他面前的是这个,他刚刚居然忘了这个?

    可……这谁又能提前想到,老天爷给自己回到过去之后第一件礼物竟在这里等着他呢?

    这么一想,明明一切都八字没一撇,脑子里却已经彻底活络开的混混梁同志心里也是一热,就差没拍桌子给自己这好运气立马喝个彩鼓个掌了。

    等好不容易压住胸腔里的些许兴奋往外呼了口气,梁生这脸上的表情也是挺藏不住的,就差没立刻抱起自家声声抛两下,一起先提前庆祝一下了。

    而并不清楚自家奇怪的‘带头大哥’这是在憋着口气瞎高兴什么,只跟着听到了先前那两个工人的对话。

    背着卡通书包蹲在一旁的声声同学刚要疑惑地问上一句,飞龙哥你没事吧,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啊。

    他就见自家‘带头大哥’先是起身去和旁边那卖豆腐脑的张老太太礼貌借了个算账用的计算器回来,又在招手示意他从书包找只纸笔出来才坐下来笑着搓搓手道,

    “嘿,宝贝儿,坐过来一点,让哥来先考考你道数学题,你把作业本后面撕张纸下来给我……”

    “出题?”

    “对!交给你个重要任务!给哥算算账!”

    自家飞龙哥都这么了,表情怯生生的梁声虽然明显有点不自信,之后还是当下就答应了。

    可他数学不好,对出题这事先天性就有点紧张,心里也有点怕在自家飞龙面前算错了,等会儿再被看出来会丢脸了。

    他不知道自家飞龙哥的数学其实也不好,更不知道他俩的数学基本是差的一模一样,简直可以是和双胞胎似的了。

    结果这俩数学贼差,刚刚通过砸包子铺和一起吃早点等行为,而建立了崭新的‘兄弟情义’的一大一眼下这么凑在一块,竟也像模像样的就随着接下来的对话,在那作业本后面就涂涂改改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流氓梁生先生完全展现了他日后时常无理由‘剥削’孩子的天赋。

    老实孩子声声被他使唤的一愣一愣的,还得认真又仔细地给他一点点算着纸上对孩子来复杂的不行的数学题。

    不过一板一眼的声声同学皱眉埋头算账的样子还真有点知识分子的感觉,梁生在一旁看着怪有意思的,一边偷乐一边还抽空给他加油鼓劲。

    等两人差不多算花了半张纸,累的额头上都有点汗的梁声才勉强呼了口气,又摁了下手里写秃了的自动铅笔有点犯嘀咕地开口道,

    “诶,这题出的好奇怪啊,我们平时书本上都是些往池子里放水,还有明和红比赛跑的题……这个题居然是买鱼和卖鱼,还要算那么多成本费,人力费,什么什么费,但我们老师教过我们用过这个计算方法的,我上课听的很认真,都给一一记下来了……”

    “哦,那你算的怎么样?你觉得咱们这笔买卖有大赚头吗?”

    梁生没忍住笑着又问。

    “有好像是有……额,不过,飞龙哥,原来你是要跟人出去做买卖呀,那,那你现在身上究竟……有多少本金呀?我们老师了,在这个括号前面还是得加上本金的呀……”

    “嗯?哥没有本金,你就先在那个地方给我画个圈吧。”

    “哦……没有本金,画个圈圈……啊?没有本金?那,那你飞龙哥……到时候要怎么做买卖呀?”

    “嘿,声声,这世上最快发大财,你知道是什么人吗?”

    “我不,不知道……”

    即便是压根没长大,也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孩子,这一秒茫然地抬起头梁声却还是觉得年轻男人口中的话有点疑惑古怪甚至不可思议。

    偏偏放/浪形骸惯了的梁生同志本人却并不以为意,只神秘兮兮地拿手指刮了下他的鼻子,又冲自己可爱的哥们眨了下眼睛这才翘起嘴角缓缓开口道,

    “……是能原本把根本不值钱的东西忽然一下子都变成值钱东西的人。”

    作者有话要:

    感觉这篇文越写下去越会暴露了我平时喜欢看《农广天下》的事实【。】

    嗯,土味老羊就是我,反正也没啥人看,我就放飞自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