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终归虚妄 24
医生对傻子的治疗大约持续了半年,在那之后不久, 白爽就逃跑了。过程没有那么复杂, 也不惊心动魄,毕竟对方只是一对年迈的、又对她基本已经放下心的老夫妻和一个智商不足的少年,她花了一些时间, 从平常的食物里攒够了一天的量, 就在某个深夜偷偷逃走了。
“这之后, 我终于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我想要一个家。”白爽,她的眉毛画完了, 现在又拿出眼线笔, 一点点地勾勒着, “连傻子都能有人全心全意、不求回报地喜欢, 为什么我不能呢?如果我的原生家庭不能给我,那么我就自己想办法去找一个, 总能找到的。
“那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 也终于知道光凭可爱的外表其实根本换不来什么真心实意的喜欢,很多时候反而会招致巨大的灾难, 因此, 我必须会得更多才行。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不错,对电脑尤其在行, 那些别人看起来复杂枯燥的程序, 对我来都非常有意思,所以, 我在最开始的时候,想办法搞到了一些钱,买了二手的电脑和相关教材,又申请了函授课程,开始重新学习。同时,因为在山上的那些经历,我对催眠又起了兴趣,也一并学了一些。我是真的很聪明,我过很多次了吧,这不是在自夸,只是一个事实,——所以我学得很快,前后花了不到两年功夫,我就成功地设计了好几款手机APP。”
她了几个名字,沈亭暄惊讶地发现其中有一款解读梦境的APP,自己竟然有些印象。那个APP与“周公解梦”类似,通过使用者输入几个关键词,来还原并分析梦境,输入的关键词越多,结果就越精准,但关键词的总数不会超过七个,因此在网络上红过一阵子。
白爽眨了眨眼睛,画了眼线的那一只看起来比没画的更大更有神一些,“对,我就靠那个赚了更多的钱,然后,终于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永恒幻梦。”沈亭暄道。
“是啊,永恒幻梦,”白爽点头,“我以我自己为蓝本,勾勒了一个女孩的故事,她很可怜,很悲惨,她的每一步我都经历过,但不同的是,她比我幸运,有人愿意收留她,用心地照顾她,呵护她长大,给她最好的爱。如果真的有一个那么美的梦,有人对我好,不论怎样都陪在我身边,时时刻刻关注着我,怕我不开心又怕我孤单,那我真希望这个梦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那他们呢?”沈亭暄轻声问。
她虽然没有名字,可能这时候也记不得那一个个曾经都是鲜活个体的名字,但白爽知道,她的是那些死去的人。
只是,白爽并没有觉得不安,反而耸了耸肩,继续蘸了一点眼线膏去画另外一只眼睛。
“首先,我要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狂,我也从来不以杀人为乐,恰恰相反,我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只在一个用户非常少的论坛投放了‘永恒幻梦’,而且我事先有观察过,在这个论坛里经常发言的那些ip,他们都跟我一样,不管白天在人前是什么模样,但内心深处都非常的寂寞,觉得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拥抱自己。我们都渴望一份完整的、不求回报的爱,也渴望去同等地给予,如果我们能够彼此依存,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我的‘永恒幻梦’,只是搭起了一座这样的桥梁而已。”
沈亭暄摇了摇头,“但你还是害死了他们。”
“我没有。”
“你没有?他们把这个游戏到通关,在这个过程里被催眠,没多久就自缢身亡,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
“我给过他们选择的!在通关的时候,游戏会生成一个实时的视频通话,我问过他们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和我组成家庭,相互扶持,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自己选择了死亡!”白爽道,声音在这一刻提高了不少。她的样貌虽然永远是孩子,但声音却和年龄一起长大了,这让沈亭暄顿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
白爽仍旧愤怒着,“他们是一群假惺惺的伪善者,不管之前的多么好听,到了最后,仍旧是只想着自己,他们既然负担不了别人的人生,就不应该去承诺,他们骗了我!”
“他们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游戏,他们照顾的,也只是那个虚拟的人物,那个‘温迪’。”
“温迪就是我,我就是温迪!就是中了该死的彼得潘的病毒,再也长不大,只能沦为一个怪物的人!”
“啪”地一下,白爽手里的眼线笔竟然被生生地捏断了,一端毫无预兆地戳在了她的掌心,痛感把她的理智带了回来。
白爽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把断掉的眼线笔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重新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他们表里如一,是发自真心地想要拥有‘温迪’而不是随便,当‘温迪’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那他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白白地浪费感情。我们会很幸福。”
沈亭暄没有话,白爽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短暂的梦里,“我可以负责赚钱,我很会赚钱,赚到的钱足够我们花用,他完全不必为生计担忧,只要好好地疼我宠我就好。我们可以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拥有最简单又最难得的幸福,做一个普普通通却是彼此独一无二的人。”
“你和袁晴……就是这样吗?”
白爽愣了一下。
沈亭暄的脖子在枕头上扭动着,试图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僵硬感一点点地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袁晴就是你最终挑选到的人?”
白爽却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挑选她,而是她选择了我。”她,“那么多人里,只有她,是真的喜欢我,愿意永远照顾我、和我在一起,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和她完全平等的女人去对待。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听见她真的答应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我甚至以为我的噩运就在那一刻结束了。那段时间真是快乐啊,我们虽然只拥有这一间的房子,却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我们白天一起聊天、做饭、看电视,晚上一起睡觉,我工作的时候,她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缝那些衣服,缝纫机的声音时断时续,温柔地就像她本人一样。明明这些起来都是很平淡的事情,但因为是我和她,所以就变得非常非常幸福。即便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间房子其实也并不安全,——由于我的特殊性,我必须要限制自己的行动,尽量不出门,如果有非要出门的时候,也要提防着被别人注意到,我们在家里话也尽量不大声,笑也是轻轻的。你知道吗,快乐越是隐秘,就越是巨大,我们像两只仓鼠一样,虽然心翼翼地活着,但每一分钟都像是撒上了糖粉,亮晶晶的,你呼吸一口,连空气都是甜的。”
她似乎沉浸在了那段回忆里,眼神飘到虚空里去,却还带着一丝笑意,甚至还不自觉地哼起了一首歌。
这一间的房子、这间房子其实也并不安全、在家里话尽量不大声……
这下沈亭暄明白了,她现在所处的这间房子,竟然是袁晴的家。
“可是袁晴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像是带着巨大的电荷,在被沈亭暄出口的一瞬间,就狠狠地击中了白爽,她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惨笑了一声。
“是我劝她跟那些人出去的。”
她咬着嘴唇,声音有些含混,细细听去就会发现里面混杂着细的悲鸣,在呼吸声的掩盖下仿若不曾存在过一般,“因为我不能出门,所以她除非必要,平时也不出门,就在家里陪着我,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却担心她一时不能适应。所以,我偶尔也会劝她出门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晒一晒没有被窗户和窗帘过滤的阳光。可是她真的太好太温柔了,她怕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会觉得寂寞,所以十次里有九次都不愿意,只是笑笑下次一定去。——谁会想得到,那个下次,竟然就是最后一次。
“微信群里的消息是我先看到的,有人组团去岭溪水库玩,还差一个人,并且同行的都是女生,因此不必有什么其他的顾虑,我就告诉了袁晴,她没拒绝,但我看得出,她其实并不想去,我啊,还劝她趁着天气好就应该多走走,而且岭溪水库也不远,一天一夜的行程正好合适,等她回来,我手上的工作也差不多忙完了,就可以好好陪她,她就答应了。东西也是我帮她收拾的,就装在她随身背着的包里,我看着她出门,还让她多拍些照片回来给我看,但我哪里知道,她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女人杀了她。”
“不是的,”沈亭暄低声道,“袁晴是死于意外。”
“呵,意外?见鬼的意外!”白爽道,“我早就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会关心她、在乎她,就像除了她,也没有人会在乎我那样。如果那些女人能够对她稍微有一点关照,就不会在她从船上掉下去以后还无动于衷,甚至满不在乎地想着她能自己找回来。她是会游泳,但其实游得一点也不好,而且船撞到河中央的石头上,她惊惧之下掉进水里,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如果在那个时候,能够有人看她一眼,发现她的挣扎,去拉她一下,那么她根本就不会死!
“那条船上有那么多人,她们宁愿围在一起些没营养的闲话,也没人去看她哪怕一眼,就任由她在几米之外的地方,慢慢窒息、慢慢沉没、慢慢消去生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的害怕、恐慌、无助、绝望,还有不甘心,都没人在意。可笑吗,可悲吗,这是真的同舟共济哪,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所以,这根本不是意外,这是谋杀,她被那群人的冷漠和自私,杀死了。”
“所以你为了替她报仇,就杀了那些人。”沈亭暄道。
“她们不该死吗?”
白爽笑了笑,此时她的两只眼睛因为眼线的关系,更加显得大不一起来,她也不管,反倒是又从梳妆台上拿了几个眼影盘,挨个儿开查看着颜色,最后选定了一盘。
“至少没有比邵国华他们更该死。”
白爽愣了一下,随后竟然点了点头承认了,“这倒是。”
然而她紧接着,“但是,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