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终归虚妄 26
“现在我们再倒回来看许磊一案。在这件案子的最后,我们针对许磊的话进行分析, 结合当时种种的证据, 做出了这个团伙的人员构成应当是两个大人、一个孩这样的判断,而现在我们知道实际上并没有第三个人,我们以为的那个掌控者温迪, 其实就是许磊一直带在身边的女孩。——那有没有什么细节或者证据来进行进一步的佐证呢?”肖正宸问, 而后又微微一笑, 接着回答道, “当然有。”
“首先我们来回忆一下许磊的口供。”他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和其他队员的不同, 他的本子上通常只记着寥寥数语, 而且每个字都很大, 却和他本人的跳脱一点都不符, 而是意外的端方,“在许磊的世界里, ‘欣欣’其实是两个人, ——他几年前走丢的女儿,和当时跟一起作案的温迪, 所以, 许磊的话,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时影射她们两个人的。比如在被问到欣欣去哪里的时候, 他‘欣欣不见了’, ‘被带走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前两句是在他的女儿,而最后一句,则的是温迪。他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随着案件的一步步告破,温迪把他当成替罪羊丢下,自己跑了,所以‘再也回不来了’。”
“那这么看来,我们当初以为,他‘欣欣去买早饭了,为什么不回来’并且崩溃大哭的时候,的是他女儿走丢那天发生的事,其实是不对的,真正的情况很可能是温迪在当天,或者更早以前就已经决定要抛弃许磊了,甚至她让许磊继续去最后一家福利院门口蹲守,也是为了更彻底地把他抛到明面上来吸引我们的注意。温迪跟许磊相处了那么久,许磊又把她当成欣欣,她很有可能从许磊颠三倒四的话语里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所以,为了增加迷惑性,误导我们,她在那天早上用了一个几乎跟以前一样的借口,自己去买早饭,就此摆脱了许磊,逃到了别的地方。”季甜接着分析道。
“等等等等,”周沙摆了摆手,停了两秒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就算是这样,那许磊也在辨认郑菲菲和爱丽丝·米勒的照片时,的那句‘她们是好人,但是她们为什么不帮欣欣’要怎么解释?”
他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记录。一大段潦草的字迹前面用蓝色的圆珠笔了一个大大的对勾,对勾被反复涂抹勾勒了很多遍,看上去像是一弯胖乎乎的月牙,证明这个问题在当时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们当时的推论是建立在许磊错乱的时间线上。这里的‘欣欣’指的是他自己的女儿,他看到两名受害者关心落单的温迪,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并怨恨她们没有像这样去帮助他的女儿,这才导致了他女儿最后的失踪,——那现在怎么?他这里其实的是温迪吗?”
“没错。”肖正宸点头。
周沙更不明白了,“那这句话怎么解释?温迪向两名受害者寻求什么帮助被拒绝了,为什么拒绝了她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向四下里看了一圈,每个人都在座位上,一脸认真地思考着。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知道的,温迪的动机。”
***
“在和这个世界博弈的过程里,每一次,都是我率先做出让步。”
白爽低垂着眼眸,视线在桌面上零散放着的几盘腮红之间游移。她伸出手,却不知道要用哪一个,索性移到旁边,重新拿起了刚刚没用过的一盘眼影,用刷子粘取了一点深色,在鼻梁两侧轻扫起来。
“你有想过人类社会像什么吗?”
她忽然问了一个并不相干的问题,沈亭暄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笑道,“我想过,我觉得像一棵树。起初它只是一株树苗,连叶子都没有抽芽,树干细细的,根也扎得不深,稍微有点狂风暴雨,它就会遭遇难以想象的灾难。然而随着时间的推进,树苗慢慢长大,变得茂密高大,那些风雨就再也不能给它带来困扰,这个时候,大树面临的更多的,其实是自己内部的问题。它要分出枝杈,要长更多的叶子,到了秋天,又要让这些叶子脱离,以此来酝酿更加蓬勃的生机。我认为,每一个普通的人类个体,都是这样一片片的叶子。它们虽然有的大、有的,有的绿一些,有的发黄,却并不影响它们的本质,它们都是普通的,平凡的,没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但是有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是人类社会中及其稀有的存在,他们拥有的,是真正干净的灵魂,他们不是叶子,而是时光凝成的琥珀,虽然同样挂在枝干上,却始终散发着耀眼又温柔的光。”
“袁晴就是这样的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如果没有真正干净的灵魂,那么我就要普世价值观里的好人就好了。她可以不把我当做平等的伴侣,而是当做孩子、当做晚辈、当做家庭成员里的一个,我也不要求她对我要付出独一无二的感情,我甚至可以接受她日后有别的伴侣,只要她愿意接纳我,在她的家庭里为我空出一个位置,我这样的要求,有哪里过分了吗?难道不是已经卑微到没有办法再让步了吗?”
“你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假装自己是一个迷路走丢了的孩子,然后找到那些主动帮助你的人的。”沈亭暄想到肃海口中的那些死者,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温柔善良、富有爱心的女性。
白爽摇了摇头,“我没有找到她们,是她们自己来找我的。”
“她们在那么多人里选择了我,给了我期待,却又把我狠狠地推开,我问她们愿不愿意带我回家、愿不愿意把我当做她们的孩子、会不会疼爱我的时候,你知道她们听到了这些,是怎么反应的吗?她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只会一些‘别害怕,我会帮助你’之类的鬼话,更有人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以为我疯了。呵,伪善,可笑,又令人作呕!她们表现出来的美好都只是惺惺作态,是想要换取别人对她们的赞美手段而已,她们就像是一只巨大又丑陋的虫子,在其他人的痛苦里吸着血,去营造出美的假象,以此来掩盖的自己恶心。他们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着,面部的肌肉竟也开始微微的抽动起来。从镜子里反射出的冷光,更衬得她的表情阴森狰狞。
沈亭暄悄悄动了动身体,她的腿已经恢复了些力气,正试着在薄被底下慢慢地蜷起来。
她清了清喉咙,感觉那里正卡着一团稀烂的棉花,令出口的每个字都变得黏腻阴冷,“……不是伪善,她们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去做一个好人,去用最大的余力帮助别人,她们也确实比其他的人做得更好,——是你不对,你突然无缘无故地要她们收养你,把你当成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你需要的是一个圣人,而不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你的身世和经历确实曲折又充满痛苦,但应该为这份痛苦买单的并不是这些曾经想要向你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她们明明是出于好心,是出于热情和爱,完全不设防地想帮助你,你却杀了她们。”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想要排尽胸腔里的郁结,“你之前自己是怪物,我不承认,你是在这个时候才变成怪物的。”
沈亭暄想起自己很的时候听过的一个童话,被装进瓶子里的妖怪每天都希望有人捡到瓶子,开瓶盖放自己出去,起初它想,如果有人放我出去,那我就让他成为国王,富有四海,可是一百年过去了,它还是被关在瓶子里,它又想,如果这时有人放我出去,那我就实现他三个心愿,然而还是没有人来。瓶子里的妖怪一天天地数着日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时每刻都想出去,想呼吸外面的空气,去看看无边无际的天空和土地,但是它再也不想怎么样去报答那个解救自己的人。它开始怨恨,它把自己漫长的不幸和孤独都归结于那个人来得太晚,所以它决定杀死那个人。
那时候的沈亭暄还很,在此之前她听到的故事里的妖怪都是善良而调皮的,因此就对这个妖怪格外不满意,她坐在沈亭昭的旁边吃着棒冰,腮帮子鼓起一块,忿忿地,“这是个坏妖怪。”又抬头去看沈亭昭,问他,“其实不会有这样的妖怪吧?”她努力维护着自己认知里妖怪的正面形象。
沈亭昭读懂了她的意思,笑了笑,用扇子拍了一下她的头,没有多,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沈亭暄满意了,就又开心起来,专心地把剩下的棒冰吃完,就被沈亭昭赶回去睡觉,夜里做了一个好梦,醒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记起过这个故事。
直到今天。
她终于懂了,在沈亭昭那个简短的鼻音背后,那一句明明到了嘴边却又没出口的话。
——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妖怪,却多的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