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〇六十三章 神剑
云天河自幼生在青鸾峰上,与父亲云天青相依为命,从未下过山,一派天真野趣不曾更改。他父亲云天青是剑仙一流的人物,但因厌倦争端,携妻子隐居深山。云天河出生后不久,其母病重,撒人寰,其父云天青终日追思,只因孩儿年幼,不忍抛舍,便一直不曾随妻子而去。
山上日子清苦,云天青心灰意冷,故而能忍耐此间清寂,而云天河这子从来没见过世面,秉性又憨直可爱,不曾好奇山下模样,故而也能长久居住。
云家父子远避人烟,日子过得简朴。云父藏书颇丰,本领又高,是允文允武的人杰,教授自家亲儿本来事一桩,但此人脾气兴致与常人不同,从来不受礼法拘束,故而不曾教云天河读书认字。大约人若懂了治世的才学,心思就要飘入红尘,不会困居深山清远之地。
习文不成,云父便传授些打坐调息、舞剑挥拳的本领,他常言:我云天青的儿子,岂能受人欺负?
然而此人毕竟厌烦争斗,故而也不曾传授仙法妙诀,大约人的武艺好了,便要争强好胜,此乃天性使然,却与人心善恶无关。因此,这许多年来,云天河便只习练得人间武艺。
而今,云天青大限将至,云天河不过总角之年。这日傍晚,云天河照例在屋前苦练剑术,他年纪虽,力气却足,挥舞一把木剑,呼呼有声。
云父凭崖远眺,见下有山岚茫茫,上有云天浩浩,极目而望,天地浑如一色,宇宙好似囹圄,而有山峦蜿蜒云雾之间,如龙脊出海,此刻大日西沉,霞辉如血,世界一派灿金颜色。如此自然风致,叫人顿消胸中块垒,便是生死近在眼前,也慨然无惧。
云天青本性跳脱,多年来隐居山林,无非是过往创伤太甚,不愿再涉世间诸多杂事。而今心有所感,追及亡妻,不禁喃喃,直言这世上风景美不胜收,但没了你,再千般美景也无趣得很。
他已安排好身后事,待死后,便与亡妻合葬于石沉溪洞。人死如脱衣,尘埃不粘身。云天青只是还放心不下幼儿。在崖边望了一会儿,心想那孩子必然饥饿,不如早些做饭,父子二人好饱餐一顿,如这样日常琐事,也是做一回,少一回了。他回过神来,却听不见云天河挥剑之声,不由惊奇,心想这孩子莫非是在偷懒。
云天青虽然兀自出神,可灵觉敏锐,哪怕与云天河相隔百步,挥剑动静依旧能听得分明,非但听得分明,且一心二用,暗暗记了次数,每日挥剑三百下,这可是定好的,不必多,却也不能少。如今挥剑声短于二百,想来是云天河那子偷懒。
他心里疑惑,便转过身来,百步之外,云天河的身影赫然在目,云天青见他持剑而舞,一柄木剑如空中飘絮,倏忽翻飞,却不曾发出一丝响动,脚下步伐灵敏,极有章法,踏步间提气含神,也是悄无声息。云天青细细侧耳倾听,终于能捕捉到鞋底摩擦地面的簌簌声,但那木剑行于空中,仍旧是一点声响也不曾有。
云父素知,自家孩儿性情憨直驽钝,叫他学东西,总是一丝不苟,但要他出奇创新却大非其所能,而今一夜之间,他竟能使出这样精妙的剑术,想来必有猫腻。
云天河在这边习剑,浑然忘乎形骸,只有一团神意如天上大日,朝四面辐射,宇宙气无不受其感染,活泼奋跃,和谐自然。此刻方圆十步,天地尘埃都受云天河心中这一团灵光感应,自发应和,如百鸟齐鸣,虽声杂音乱,却自在淳朴。
云父身为一代剑仙,少年时拜入昆仑琼华门下,习得人间一等一的剑诀,眼光自然非同寻常,自然能瞧出云天河使的这一路剑诀实在非同凡响,竟是最上乘的以神御剑之道。
大抵世上习剑有三层境界,下者以力御剑,中者以气御剑,上者以神御剑。此三重境界,并无前后之分,也无恒强之别,天资非凡之人,兴许三岁便有以神御剑之能,而驽钝者,终其一身难以窥见神剑面目,然则以气力御剑,亦有分山劈海之能,病弱者以神御剑,也不能伤损枝头花瓣。
以力御剑者,好比担山跨海,气魄虽雄,进步却难。以气御剑者,好比擒龙拿凤,志向虽远,目标却渺。而以神御剑者,乍然如流星经天,其高无垠,其光璀璨,其势暄烈,其威难测。习此神剑,一日千里也非空谈,往往不出数年,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剑侠人物。
云天青已是天生聪颖,又得琼华妙诀,习剑多年,也不过通晓气剑法门,对那上乘神剑,始终难窥全貌,如今见到自家幼儿竟有此能,如何能不惊诧莫名?他心中疑窦顿生,便去折下一截松枝,以此代剑,朝云天河身后三尺一剑刺去。
却云天青跨入十步之内,云天河神意便有所感,那一根松枝刺来,气森森,好似乐曲杂音,白纸墨迹一样清晰,他非但能无名而觉,就连这一剑起落动静之变都了然于心。
云天河所习剑诀气魄甚宏,神意好比大日悬空,朗照万物,又似青天如盖,包纳世界,对万类气皆有平等心,仍其喧哗叫嚷,只以日光照耀,吐纳云气,孕养生物,久而大千混同,物不能伤。倘若有敌加害,也有灼炽焚烧之威。此刻云天青试探出,松枝停落身后三尺,云天河照旧舞剑,仿佛浑无所觉。
云父心里惊疑,于是挥剑朝他左臂打去,这一动好似天雷感应而发,云天河的木剑刹那就反相攻。云天青老于剑术,当下稍一退身,让开云天河的剑路,本拟以退为进,不想那木剑竟于力竭处又一跃而起,剑尖直指眉心。
云天青见他的孝子云天河双目痴痴,便知他一心沉浸剑斗之罅隙,哪怕前方是断崖绝渊,也会毫不犹豫地挺剑抢上,如此正是神剑之妙,但却落了下乘,一看就知是被剑理填塞了心眼,是剑御人,而非人御剑。看来这一套剑诀必然是他人传授,绝不是这笨子自行领悟的。
云天青何等本领,一面同儿对剑,一面在心里考校,只以四肢运动之力对敌,是剑道中下乘的工夫,却依旧打得云天河左支右绌。神剑虽妙,但如今云天河只得一股心意,于剑理却不甚了了,出招转步纯凭自然,心念到了便是,得之纯净,失之精微,如何能和老前辈扳腕?
如此忽忽斗过五十招,孩力竭,力竭而气衰,气衰而神散,云天河从剑意中苏醒,一个不差就被老爹用松枝抽在屁股上,他哇哇痛呼,大叫:“我错了!孩儿错了!爹爹别打了!”
云天青气定神闲,将松枝背负身后,埋没多年的剑仙气派显露无疑,“臭子,叫你练习挥剑,从哪儿学来这么一套怪招?”他本拟胡闹、不三不四之类的贬词,但神剑威严,习剑者最是崇敬,于是便改口他这是怪招。
云天河向来老实,这一回却羞怯地搔着脑袋,不出个一二来。
“臭子,胆子大了是不是?敢对你爹撒谎了。”云天青故作冷淡,心里却觉好笑,是以目光神色都极温和。
云天河立即慌了神,“不是啊,爹,孩儿没有谎,是那个人不让我出来的。”
“你的那个人是谁?这青鸾峰上,除了你我父子,难道还有隐居的人家?”
孩摇摇头,“他自己是来这里旅游的,爹,旅游是什么东西啊?”
云天青很是敷衍,“你从屋里走到屋外就是旅游了。你几时见到那人,又和他了什么,都一一告诉爹,不许隐瞒,知道吗?”
云天河老大不好意思,“可我答应那个人,不和你起他的。他,他你是要死的人,何必管得这么宽。爹,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孩子到死,一点儿也不难过,毕竟他从来对此没有什么概念,既然如此,就不会如常人那样谈之色变。
云天青听了这些,却不再话,默默思忖一会儿,忽得大笑两声,转身回屋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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