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沛振振有词，掷地有声，每个字都是发自内心。

    该认的，他认。可有些事情，也必须说清楚。

    南宫一顿，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父亲当年是受顾长沛逼迫才会同意帮忙剿毒。

    原来，父亲是心甘情愿的？

    却还是冷冷道：“顾长沛，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信了？”

    顾长沛咬牙：“我没骗你。”

    “这种情势下，老爷子有必要骗你吗？”楚欢颜赫然开声，“你现在被顾家人包围着，做的任何一件事，就算当场把你击毙，也是活该，老爷子要是真的做错了，何必八十多岁的人大半夜的费劲跑来找你谈心？随你怎么样都管不着！”

    南宫没说话。

    这女人说的没错。

    顾长沛不像撒谎替自己辩解。

    这种自己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势下，也根本没必要撒谎。

    难不成还想讨好自己？

    顾长沛又长叹一声：“其实当年我还提醒过你父亲利害关系，与军方合作对付毒枭可能有的后果。但你父亲考虑之后，却执意与我合作。他说——”

    “说什么？”南宫声音蓦然颤抖了一下。

    “他说，不想看见你长大继承家业后，也和他一样，继续被迫与毒贩合作。”

    南宫喉咙一哽，眼圈红了，却又打起精神，恢复冷色：“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就算你和我父亲的合作，是我父亲心甘情愿，可顾长沛，当年我父亲愿意帮你，也是因为你口口声声承诺，绝对会保障我家人的安全，可是最后呢？你的承诺呢？别推卸责任，你手上就是沾满了宫家的血！”

    “这一点，确实是我的失策。当时我急着南下出境，抓贩毒集团的逃犯，太过自信，错判形势，认为西南当地的毒贩都被抓到了，就算有残留，也不会有胆子去找你们宫家麻烦，没想到余下的毒贩，竟然狗急跳墙去报复你家……但我途中听说了，也马上派亲卫部下回来了，只是迟了！”

    “你派部下赶回来？”

    “这一点，我更无需撒谎。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调出当年的记录，军方都会有记载档案。那年我南下追击余党，在靠近边境时，拨出第九师回去了，就是得知音讯，生怕你宫家出事。当然，你要是认为我会修改军方记录，故意蒙骗你，我也无话可说。”

    南宫后背发凉。所以顾长沛，或许并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狠毒无情？

    中间，竟是有层层误会……

    这些年，自己的报仇雪恨，似乎有种笑话的感觉？

    楚欢颜皱眉：“你应该很清楚第九师和老爷子的关系，一向就是顾家的影子，从来都是跟着老爷子贴身进出，只听令于老爷子的吩咐，老爷子能把维护自己安全、从来不离身的亲卫都拨去救你们宫家，可以说是不顾自己的安全，你要清楚，当年的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挺着年迈身躯行动，还要将最重要的亲卫调去给你们宫家，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他从没害过宫家，反倒还一直在尽力帮宫家，甚至将你妹妹抱回京城当亲孙女抚养，反观你，真正害死你们宫家的毒贩你不去痛恨，反倒迁怒和伤害了与你家族真正合作的人。你家人要是在天有灵，这些年在天上看着你所谓的报仇，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南宫打了个寒颤，俄顷，猛的抬起苍白的脸，盯住顾长沛：“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不信！”

    顾长沛知道他无法相信，若相信，这些年的报仇就成了个笑话：“不管你信不信，先不反抗，跟我们回去。”

    “回去？”南宫身子一动，“回去被你们送进监狱，要么吃枪子，要么下半生都在牢里是吗。”

    顾长沛不置可否：“我在尽力弥补我当年的责任，你也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南宫惨然一笑，停顿半晌，拖着残腿努力站起身，忽的，掏出口袋里的手枪，对准了顾长沛。

    动作太快，猝不及防，跟在老爷子和楚欢颜身后的两个保镖立刻上前挡在面前：“放下枪！”

    顾靳枭也看的一清二楚，没想到他还会有枪，脸色一变，低咒一声，迅速拿起枪对准南宫：“放下枪。”

    南宫却并没放下，反而还举着枪，朝顾靳枭一笑，踉跄着朝顾长沛和楚欢颜走近了两步。

    顾靳枭再不犹豫。

    子弹剖开空气，直直射入了南宫的胸腔。

    南宫连声音都没发出，便仰面倒下去——

    楚欢颜脸色惨白，第一次遇到一个大活人被射杀在面前，倒是顾长沛扶住了她。

    南宫躺在地上，手上握着根本开保险栓的手枪，头虚弱又艰难地仰起来，冲着顾长沛：“这条命，还给你孙子。”

    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滑下一颗眼泪，唇角却渗出一缕解脱般的释然笑容。

    她知道，南宫根本无意杀顾长沛。

    他拔出枪对准顾长沛和自己，是故意让顾靳枭开枪射杀自己的。

    这是自杀。

    他活腻了。

    或许，再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活腻了。

    如今得知与顾家的仇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知道自己可能错杀了无辜的顾家大少爷，害了顾靳枭两任无辜的未婚妻后，更是去意已决。

    **

    回到大宅时，已经是黎明。

    顾长沛因为亲眼看着南宫死在面前，欧管家生怕他受了刺激，影响身体，扶她上楼回房休息了。

    顾靳枭没进大宅，将两人送回顾家后，便调头又去处理南宫的事了。

    楚欢颜看着他坐在车子里离去的背影，由衷感叹这男人的体力，简直太能打了。

    折腾一晚上，她也很累了，回了房间后洗了个澡，换上衣服，躺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已经很亮了，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一觉，就睡到了黄昏时分才醒。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惺忪的睡眼，伸了个懒腰，又吓了一跳——

    某人不知道几时回来了，正坐在床沿边，靠在床背上，弓着一条长腿，看着她睡觉，见她醒了，弯了弯唇：“醒了。”

    他换了身家居衣，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和须后水的清馨味，下颌的青色胡渣印已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刻着性感健康四个字。

    楚欢颜莫名看的脸一热，半会儿才回过神：“你回来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看自己睡觉看了多久？不会就这么一直看着吧。

    “嗯。”

    “那你怎么不去睡觉？忙了一晚上，很累吧。”

    他瞥一眼挂钟：“几点了还睡觉。”

    回来后已经小憩了两个小时，醒了以后，看见这头小猪还没醒。

    她看到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想要爬起来：“诶，这么晚了？”

    毕竟这是顾家大宅，不是在檀香苑。

    顾靳枭将她轻压下去：“爷爷说了，让所有人不准打搅你。想睡就多睡会。等下晚饭，黄婶会给你端上来。”

    楚欢颜就跟听到什么稀奇事似的：“你爷爷说的？”

    顾长沛对她态度一下子怎么这么好了？难道是昨天陪他去见南宫，歪打正着了？

    “嗯。”顾靳枭看着他，眸子内挑起几抹赞许。

    就知道，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讨长辈欢心的能耐却一套一套的。

    她还是掀开毯子：“我还是起来吧。免得老爷子不说，你们顾家佣人也得笑。”

    话音刚落，热气袭来，已被他两只手臂壁咚在中间。

    他俯下身，雕刻一般的鼻尖轻蹭过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暧昧，又有些不悦：“我们顾家？”

    她一顿，竟是忘记躲避。“再给你一次机会。”

    语气多了几分霸道。

    她当然明白他想听什么，这会儿被他压制着，处于下风，只能嘟嚷：“……我们……顾家。”

    他却还没放过她，并没起身。

    “顾靳枭，你还想干什么？”

    他俯下颈，倾近她耳边，邪恶道：“教训你。”

    “……为什么？”她又犯什么错了？

    “别的就算了，这次竟然胆敢把爷爷直接带去码头，老爷子八十几岁了，不是八岁。万一心脏病发了怎么办。下次还敢不敢擅自做主？”他兜起她下巴，身躯却不怀好意却借题发挥地蹭了蹭她。

    妈蛋，昨天不提现在才提，摆明了就是故意，她弓起膝盖挡在他的蓄势待发前面：“下次就算情况再紧急，也提前跟你说一声行了吧。”

    说是这么说，下次难保又会自作主张。说来说去，可能还是每次她犯错后，他对她手段太温柔了点儿。

    他眼色一沉，正要再进一步，却听黄婶在外面敲了两下门：“二爷，要吃晚饭了。老爷喊您下去用餐。”

    ——

    洗漱换衣后，楚欢颜和顾靳枭一起下楼了。

    彼时顾长沛正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看见楚欢颜也下来了，睡得小脸红扑扑，精神十足，宽慰道：“睡够了？”

    “嗯。”楚欢颜有些受宠若惊。

    “年轻人，就是能睡。”顾长沛感叹了一声，又转向顾靳枭，神情稍稍凝重了一些：“那边处理的怎么样了。”

    老二回来后，直接上楼回房了，还没来得及问。

    “岳轻舟已经在善后了。南宫的那些下属全部都被暂时看押起来，再移交法庭。关于南宫做过的事，稍后，我也会通知苏家和孙家两边。”两家女儿一个无故失踪，下落不明，一个车祸死亡，苏家和孙家也是有权利知道真相的。

    尤其苏家，寻觅失踪女儿多年，虽然后来全家移民到了国外，仍没完全停止搜寻，更要跟他们说一声。虽然这样的结果，或许会让苏家难以接受，但总比一直不知道的好。

    顾长沛失神了会儿，叹了口气，还没完全从南宫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场景中回过神。

    “从他决定开始向顾家复仇，对第一个人下手时，就已经注定了这种结局。现昨天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他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天。”顾靳枭启唇。

    顾长沛再没说什么，心绪似乎泰和了点：“总之，对于宫家，我有责任，却问心无愧。唯一后悔的是，当年为什么只带回了小薇，没有继续找这个孩子，要是能把这个孩子也带回来，或者早点儿找到他，也许他对顾家的仇恨不至于这么深，也不会让你哥哥——”

    说到这里，眼神又黯然了几分。

    楚欢颜明白，就算这笔事，已经随着南宫的死解决了，但顾靳枭哥哥的无端枉死，却恐怕还是老爷子一世无法释怀的痛。

    现在，也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了。

    正好欧管家过来：“老爷，菜都好了。”

    顾长沛恢复容色：“好了。来吃饭吧，都忙了几天，也该好好补补了。”

    顾靳枭手暗中在楚欢颜腰上一滑。

    楚欢颜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陪老爷子去了饭桌那边。

    一顿饭下来，顾长沛有两人陪着，心情开怀了不少。

    晚饭结束，顾长沛看着两人上楼，半天没有挪开眼神。

    欧管家在旁边不禁垂下头：“老爷子在想什么？”

    “家里似乎很久没这么热闹了。”老爷子语气夹杂着留恋。

    欧管家一怔，在顾家服务了二三十年岂能不懂老东家的心意，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意思：

    “是啊。再等少奶奶生为老爷子多生几个重孙，家里只怕更是热闹。估计老爷子到时还得抱怨太吵呢！”

    老爷子眼神一动，望一眼欧管家。

    欧管家只当自己说的太过了，老爷子虽然对少奶奶的态度好了些，但是也不至于一下子接受到让楚欢颜为二爷生孩子，忙噤声：“是我多话。”

    顾长沛唇边却浮出一丝笑容：“你没多话。”

    拄着拐杖站起身，朝楼上走去。

    ——

    接下来的日子，楚欢颜一直住在大宅这边，直到秦如仪从佛堂那边回来。

    这天傍晚，秦如仪刚被司机接回来，踏进玄关，便看见公公正在和楚欢颜有说有笑。

    她知道这段日子楚欢颜住在大宅，却没想到两人的关系这么和乐了。

    楚欢颜见秦如仪回来了，站起来打了声招呼：“顾太太。”

    在佛堂那边味亡女超度念经，顺便休养了一阵子，秦如仪看上去脸色还不错，情绪平和多了，点点头，又朝顾长沛道：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