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晨星消逝无人知
“那家伙傲气些什么?”赤着上半身,身材壮硕的大汉, 汗珠从他身上滑落, 他讲话有些粗声粗气的, 语气里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嗤笑, 手中拿着一把大铁锤, 炉火的光芒令他浑身黝黑的肌肤,黝黑得有些黑亮。
大汉一旁, 站着一位穿着一袭布衫的男子, 身材比之大汉看起来有几分文弱, 然而伸手对着铁炉中的铁块猛一下锤, 却是又重又准,男子伸手抹了一把他额上的汗, 然后目光盯着铁炉,嘴里却对着大汉道:“你可有见过那子铸的剑?”
大汉摇了摇头, 司空能人辈出, 空降一个年级不大的少年本就让人不服,更何况那少年总是一副走路都目不斜视常常一言不发的高傲模样,自然显得极为不讨喜,而在司空的哪个又是没点没事, 随便哪儿个拎出去在外头都是可以被捧着的人物, 又何至于受这么个少年的气。
大汉本是不理会这事的,可是司空每隔几天都会有常规传授课,在课上会有老一辈的匠人对他们进行授课,偏生那子在大汉最为敬重的大师面前口出狂言, 自然令大汉生出不喜,连干活的时候都止不住地嘀咕。
这会儿听友人这么着,大汉先是摇了摇头,偶后又漫不经心地道:“怎么着?那子的剑还能比得过你的不成?”
身着布衫的男子先是摇了摇头,大汉见了露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讥讽,而男子紧接着的话,却令大汉不由惊诧,只听男子缓缓地:“那子的剑虽乍看粗制,细看却极为精细,各种用料把握得基准,且他的剑极像欧冶子大师的剑。”
“怎么可能?!他才多大?!”大汉惊诧地反问道,大汉是知道友人心底的标准的,铸剑最难的就是在于各种的用料,少一分,多一点,都会令剑最后截然不同,而欧冶子大师的剑之所以闻名于世,不仅是因为大师本身铸了几把名剑,更是因为欧冶子大师对于铸剑用料的把握,那极为精准的把控,使得剑宛如拥有了生命一般。
而对于用料的把控,又哪里是一年两年就能练成的,是铸剑中最难的一部分了,只有把握得精准,才能出好剑胚,要想凭自己的琢磨出一个好剑胚没有十年底的铸剑经验是做不到的。
大汉见好友沉默不语,一心盯着铁炉的模样,心知好友的看来是真的,大汉抿了抿唇,若真是如此,那还的确有傲气的资本,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而被大汉认为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的少年薛央舜,此刻看着他刚铸好的剑,却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若叫不懂剑的人来看,薛央舜所铸的剑何尝不是一把好剑,剑身匀称且光亮,锋且利,有锐不可当之势。
薛央舜看了这把剑半响,最后抿着唇,手一扬,就欲将剑扔到熊熊烈火之中。
手腕却被抓住,然后就听到一声带笑的声音:“你若是不想要了,就把这剑给我吧。”
薛央舜回过了头,只见一个身着一身暗金长袍的白发老人,带着祥和的笑看着他,这个老人薛央舜前几天见过,名为蒋峰,蒋峰铸的一清宝剑,他曾见过,是一把能当得起名剑之称的好剑,虽比不上湛卢那般的传世名剑,却也的确是当今的铸剑巅峰。
且蒋峰正是前几天课上与薛央舜“相谈甚欢”的大师,薛央舜课上锋芒毕露,然而他是个天生有话话的性格,他觉得蒋峰那样的理解不对,就会直截了当地出来,课后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过了,他自己又回想了一下,只觉得两人的观点只能站的角度不同,故而用法不同,都算不得错。
此刻正对上蒋峰,薛央舜便有着晚辈见到前辈时的羞赧和尊重,他挠了挠头,手中的剑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
蒋峰活这么大年纪了,哪儿看不出少年的不好意思,不由笑道:“怎么,这会儿又舍不得把剑给我了?”
薛央舜连连摇头,忙不迭地:“舍得的,只不过这剑不好。”
“好不好我都要了,”蒋峰摸了摸薛央舜的脑袋,接过了薛央舜手中的剑,看着薛央舜道,“你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要急,总能铸出你想要的剑的,别生自己的气,伤到手就铸不了剑了。”
薛央舜藏着身后的左手,微微一动,他年轻气盛,又心气儿极高,脾气难免暴躁,心意不和伤到自己是常事,只他明明不露一丝,却也能被蒋峰注意到他受伤的手,不由一愣,然后老实地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去见我徒弟了,谢谢你的剑,期待你有更好的剑。”蒋峰慈祥地笑了笑,就如同一个亲昵又温和的长辈,完就转身离开。
蒋峰的徒弟?司空的确有些人是某某大师的徒弟,薛央舜没有师傅,一来他自己跟着父亲学铸剑以后就没想过找师傅,二来也不知为何从未有大师表现出愿意收他为徒弟,所幸他不稀罕,所以也不在意。
那会儿薛央舜想蒋峰的徒弟大抵是一个惊才艳艳天赋绝伦之人,若是能见见结交一番也是好的。
然而当薛央舜看到蒋峰徒弟的第一眼就不由诧异甚至有些失望,蒋峰的徒弟名为安九黎,看起来比他大个几岁,块头挺大的,整个人看起来老实又木讷,话极少,看起来就和普通的农家少年似的,朴素又沉静。
如果是薛央舜是天资绝伦的天赋派的话,那么安九黎就是实实的努力派,安九黎虽为蒋峰唯一的徒弟,但所铸的剑不能不好,但顶多也就是平平无奇的良剑,不能叫人惊艳痴迷,虽然好用,但司空中这样的剑十分常见。
安九黎并非没有天赋,只不过安九黎的天分看起来在司空一抓一大把,司空里的其他人都安九黎是捡了个便宜,只因安九黎是蒋峰在边境捡来的孩子,从带大,便收做了徒弟。
安九黎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也就挠了挠后脑勺,然后露出憨憨的一笑,在薛央舜看来着实有些愚笨。
安九黎“愚笨”的不仅在这一点,他是整个司空最努力的家伙,一块剑胚常人砸个几百锤便罢了,安九黎会砸上几千锤来练习,每天饭都比别人多吃两倍。
薛央舜是不喜欢和这样的傻大个做朋友的,哪怕这个傻大个送给了他一把铁锤当及冠礼。
那铁锤是安九黎亲手的,黑漆漆的,又沉甸甸的,模样不上好看,就是普通铁锤的模样,简简单单又规规矩矩的,连个刻字都没有,薛央舜收到的时候撇了撇嘴,这傻大个白练了这么多年的刻字。
但安九黎了一句话,到了薛央舜的心坎里,让薛央舜把这铁锤放在心上:“薛央舜,你肯定能铸出下一把湛卢。”
那会儿薛央舜才及冠,进司空都才没几年,纵是他天赋好,众人都觉得他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成为一代大师,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能成为下一个欧冶子,而安九黎这个傻大个是第一个这么的。
有道是拿人家手短,薛央舜本就因为年纪性子傲没什么朋友,这一遭,倒是和安九黎熟络了一些,但当然不是什么朋友。
不过薛央舜和蒋峰倒成为了忘年交,蒋峰虽已经成为了一代大师,却亲和有礼,风趣幽默,且又学识渊博,薛央舜与蒋峰相识越久,就越难以理解,被蒋峰一手带大的安九黎怎么会就成了这么个傻大个。
有一回儿,薛央舜和蒋峰一起下棋,两个臭棋篓子,下得都很欢快,而安九黎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安九黎就在一旁趴着睡着了,蒋峰挥了挥手,下人服侍着睡得很死的安九黎躺在隔间的躺椅上,盖好了被子,拉了帘子,点上了安神香。
薛央舜落下一子,尔后道:“傻大个昨天几时睡的啊?”
“凌快卯时才睡的,”蒋峰见薛央舜目露惊诧,露出了一个与有荣焉般的笑容,“他呀,性子倔,先前受伤的时候落下了练习,一定要补回来,就练了一夜,诶,我吃!”
薛央舜看着蒋峰落了一子,一连吃了他好几粒子,心想要输了,就没了继续下的性子:“不了不了,傻大个和你一点都不像。”
“像不像都行,”蒋峰自豪地,“九黎是个好孩子。”
“傻大个能和你一样么?”薛央舜收了棋子,倒了两杯茶水。
然后就听蒋峰理所当然般道:“不会,这孩子以后只会比我更厉害。”
这一听,薛央舜倒是诧异了,越和蒋峰相处,越能知道蒋峰的厉害,大师名至实归,似是看出了薛央舜的惊诧,蒋峰笑了笑:“你尽管等着,九黎这孩子迟早名扬天下。”
“那我呢?”薛央舜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
蒋峰摇了摇头:“你,我不知道。”
薛央舜紧接着问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无论是你也好,还是缘随大师也好,亦或是别的,你们都见过我,都称赞过我的剑,你们怎么就都放着我这个好苗子不管,就没有一个想收我为徒的么?”
蒋峰看着薛央舜扬着笑,状似不经意,眼神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模样,叹了口气:“因为我们谁都没有那个本事教你,你本身就好像一把没有剑鞘的利剑,而九黎就好像一个剑胚,我可以磨他,教导他,而你,我教不了,怕带你走了岔路。”
“而且你太像欧冶子,我们谁都比不上欧冶子。”
蒋峰第一眼见到薛央舜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而之后蒋峰发现这个天才身上有着太重的欧冶子的痕迹,蒋峰不准这是好,还是不好,能成为下一个欧冶子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蒋峰也不知道薛央舜会变得什么样。
薛央舜闻言倒是一怔,原来是这样,他释然又孤寂地一笑,他扬着唇,带着青年人特有的傲气与热勇道:“我的剑鞘就是我自己。”
然到了深夜,薛央舜回到家中,看着傻大个曾赠予他的铁锤,对自己道:“我一定能铸出下一把湛卢。”
或许是多年前的亲眼一见,自此薛央舜的一腔孤勇都执拗地带着烈火的炙热与鲜血的红艳都洒在了那一眼上。
薛央舜是锋利又偏执的,这仿佛注定了他在这条路上的孤独,安九黎有蒋峰这个师傅带着他,大汉有好友相陪,蒋峰又与随缘多年来一直齐头并进……
而只有他,一直都是踽踽独行,薛央舜本以为蒋峰是他难得一遇的忘年交,会懂他的执拗,想着蒋峰是一代大师,会明白他的追求,会同样着迷于他曾看过的传世名剑的风采。
可直到,蒋峰“你太像欧冶子”,薛央舜恍然他们可以是忘年交,却终究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不懂他沉迷追随的从来都不是欧冶子,一直都是湛卢,他从未想过成为下一个欧冶子,他只想铸一把湛卢。
薛央舜渐渐沉默,他会静静地铸剑,一言不发地看着炉火看一下午,他会不分昼夜的铸剑,和安九黎并称为司空的两个铸剑疯子,都为了铸剑不要命。
直到有一天,薛央舜铸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宝剑,温润而毫无杀气,宽厚又威严,像极了他年幼时曾看过的湛卢,他看着剑,眼泪却无声地滑落。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世间只会有一把湛卢,其余的都不会是湛卢,他的信仰仿佛在一夜之间崩塌,湛卢在幼时就成为了他的一个梦,他怀抱着一腔愚痴,一个人孤寂地撞进他的梦里,偏执又真诚,梦里繁花带刺,他却欣然去往。
他本可以抱着满怀愚痴,在他的湛卢梦里寂寞到老,然,他独自一人赴了这一场癫狂的梦,最后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清醒。
他醒了,他终于和变得世人一般无二。
此后他便离开了司空,他在司空铸了上千把剑,他没有带走一把,他只带走了安九黎送他的铁锤。
那之后薛央舜再也没有亲手铸剑过,他成了一名相剑师,离剑极近,就好像仅仅给他自己留的一个念想一般。
……
“他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铸剑师,”铁锤看着陷入沉睡的薛央舜如是道,“若是他真不想成为铸剑师了,为什么要当一个相剑师,去当别的不可以么?为什么要每日风雨不停地锻炼?为什么要不停地研究剑的用料?我不信,他真的不想当铸剑师,他不是要铸一把湛卢么?”
骆熠翰看着铁锤透明了一半的样子,一言不发,这时,答字霁看了一眼铁锤和薛央舜,对着骆熠翰道:“翰,你能让铁锤和薛央舜话么?或者让铁锤能知道他想要的答案么?”
“我……”骆熠翰顿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可是对上答字霁笃定的双眸,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的,很奇怪的想法,却又理所当然,于是他平淡地,“我可以试试。”
……
“薛央舜,你肯定能铸出下一把湛卢。”
薛央舜四下看了一眼,他又做了这个梦,他面前是那把安九黎送给他的铁锤,身旁是那把幼时见过的湛卢,他上前摩挲了一下铁锤,对着铁锤笑了笑,明明都四十多的人了,笑起来竟有几分孩子气。
“要让你的祝福落空了……我啊,不会铸出下一把湛卢,因为这世间只会有一把湛卢。”
薛央舜缓缓地着,他看向湛卢的眼神十分地柔和,他离开司空以后,无数个夜晚梦里都是湛卢,然而他已经醒了呀,他相剑了数年,相了无数把剑,里面的确没有一把比得上湛卢,可每把剑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会铸出下一把湛卢,但我会铸出一把传世名剑,只属于我的传世名剑。”
湛卢曾是他一生的追随,他的一切都给了湛卢。
他曾经就像是一个僧人,湛卢就是他的信仰,湛卢就是他要去往的神庙。
可当他长途跋涉到他的神庙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神庙已经消失不见了,因为他背弃了他的信仰,他承认了湛卢的独一无二,而独一无二的湛卢只属于欧冶子,不会属于他,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其他的剑上。
他拥有了新的信仰,不再是湛卢,是他自己,是他未来的剑。
“湛卢啊……我啊,已经决定去拥有我自己的剑了。”
“所以,湛卢,永别了。”
薛央舜拿着铁锤,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重重的砸向了湛卢,本该是无坚不摧的传世名剑,应声而裂,化为碎片,转瞬间消失不见。
……
“原来如此……”铁锤眼眶微红,他看向骆熠翰,吸了吸鼻子,“灵媒师,帮我消除羁绊吧……”
骆熠翰牵过铁锤的手,身后那一幅幅画面随风而散,铁锤回头看了一眼,因为他想见薛央舜铸的传世名剑,所以他不能消失了。
他就知道薛央舜一定能铸一把传世名剑的,很久以前,薛央舜对着他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早啊,铁锤。”
然后他就苏醒了,那时候,看见薛央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薛央舜能铸一把传世名剑。
作者有话要: 想表达的是就算抱着谁都不懂的执念也一个人努力走下去,结果发现获得的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放弃后,又重新释然,重新决心新的开始的意思……
不知道渣文笔有没有表达出来,没表达出来就翻过这个故事,我们继续2333
日常比心心大大们么么哒!
【剧场】
谈邵墨:存活在剧场里的我要坚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