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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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时候, 殷旬发现烟花很不对劲, 比起第一次生病的时候, 更加反常。

    “是父亲出事了吗?”他只能这么猜测烟花在三生石里看见自己养父过得不好。毕竟两人分开之前还是好好的。

    烟花摇头,她坐在椅子上, 把长刀横在腿上摸着刀鞘上的花纹。心里不可避免又想起了那血色的画面。

    会不会是她搞错了,也许那都是邪修和妖魔的尸体……

    但是她清晰的看见了上面破烂的玄鸿门弟子服。

    更何况镜中的自己还提过一句,“三长老五长老已死”。

    女孩瞥了眼身边的殷旬,男人哪怕是蹙眉,也看起来温柔无害。

    这样的大师兄……这样好的大师兄……

    烟花感觉难受的心脏都揪起来了。忽而头顶一暖,她转头,看见殷旬正担忧地抚着自己的脑袋。

    少女恹恹的,却也下意识地

    蹭了蹭头上的手。然而下一刻她猛地意识到殷旬这样做的含义。

    这是两人间不必言语的动作。当烟花有任何问题, 她都会习惯性的拉着大师兄的手放到自己头上,这是允许对方察看自己神识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下意识避开了殷旬的手, “我没事, 就是想看师兄和江前辈的对决。”

    这是烟花第一次刻意撒谎, 以至于那她整张脸都僵硬了。不过因为本就面无表情的原因, 所以倒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手心一空,殷旬刚刚愣怔就听到了少女的解释,他反应过来笑道, “这么想看?”

    “嗯。”因为撒谎而紧张,更加死板地点头。

    “等以后烟花儿修为高了,师兄直接和烟花儿对招好吗?”殷旬耐心地解释道,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变得多强,害怕到时候没收住手伤到了你,所以才不让烟花儿看的。”

    “不要生师兄的气好吗?”

    烟花抿唇,“不生气。”

    她完想起了在三生石中看到的殷旬——

    “这么做师兄就会高兴吗?”

    “嗯,师兄很高兴。”

    这话时候的大师兄,看起来非常满足。

    烟花憋了半天还是没有憋住,她朝殷旬问道,“大师兄,怎么样你才会高兴?”

    “高兴吗……”殷旬想了想,然后勾唇浅笑,“和烟花儿在一起,师兄就很高兴。”

    “那师兄你每天都好高兴哦。”烟花面无表情地感叹。

    “是啊,烟花儿和师兄在一起高兴吗?”

    “高兴。”但是现在高兴的有点不纯粹。

    烟花低头用指甲抠住刀鞘上的花纹玩,恍惚之间,她猛然想到了之前一直被忽视的事情——

    三生石是三生石,又不是一生石!

    不定那是上辈子或者下辈子的事情。

    这么一想,烟花立刻精神了起来,这一世的大师兄人那么好,连她没有杀掉那只獙妖都没有怪自己,怎么可能自己去杀害同门?

    至于下辈子或者上辈子的大师兄是不是那样……管他呢,反正不是这辈子就好了。

    师兄是不会变成那样的,师兄也没有理由变成那样。

    少女心里无比笃定这一点。

    她的大师兄是天下第一剑修,是修真界飞升的希望,更是自己朝夕相处了那么久的人。

    大师兄到底好不好,难道她还不能判断么?

    不过是块莫名其妙的石头罢了,她怎么能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怀疑大师兄。

    如果今天的处境反一反,大师兄肯定也不会因为这种缥缈的预言而怀疑自己。

    烟花是殷旬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同样的,殷旬也是烟花一天天亲眼看着的长辈。

    大师兄绝不是什么三生石就能随意定论的!

    她越想越是这样,高兴地跑过去抱了抱殷旬,“大师兄,你每天都要高兴。”这样就完全没有理由去像三生石里面那样杀人了。

    殷旬微愣,接住突然扑进自己怀里的女孩儿,手按在了那纤细的腰肢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儿突然又开心了起来,却也顺着她的意笑道,“好,每天都高兴。”

    现在的他,确实很高兴。

    烟花抱了殷旬一会儿,突然想起上午的韶华派掌门来,她好奇地问道,“容掌门好像很讨厌师兄?”

    “倒不如她讨厌所以玄鸿门的人。”

    “为什么?”

    殷旬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辉光掌门的妻子,是她的妹妹。”

    “哦。”烟花点头,还是不明白,“然后呢?”

    “当初容掌门的妹妹执意要嫁给辉光师叔,但是容掌门觉得两人不合适,最后辉光师叔想了个办法。”

    烟花眨巴着眼,“然后呢?”

    “他们将容掌门药倒之后,丢去了魔窟。”

    烟花睁大了眼睛,将一个仙门门派的掌门在昏迷的状态下丢去魔窟,根本无法想象最后她是怎么活着从里面出来的。

    看见少女震惊的样子,殷旬接着道,“不仅如此,新婚之后的辉光师叔趁着容掌门在魔窟、韶华派群龙无首的时候,发起了两个门派之间的斗争。”

    烟花立刻盯向殷旬,他顺着少女炯炯的视线承认,“没错,师兄当时也参与了。”

    那便是两百年之前他和江愁枫的那一战。

    烟花听完,忍不住喃喃,“她今天都没有我们……”

    殷旬噗嗤地笑了出声,随后道,“这便是容掌门的厉害之处了。”他摸了摸少女的头发,“还记得师兄从前告诉你的么,强者未必只是强在修为。对于容掌门来,为了不让修真界内战四起、再出现牺牲而忍下一己之怨,这样的胸怀和忍耐是比她修为更厉害的存在。”

    烟花受教地点头,又问道,“那今天大师兄跟她了什么?”居然能让这么厌恶玄鸿门的容掌门同意他们使用三生石,看来大师兄不仅仅是被骂了一顿。

    “这个啊……”殷旬屈指抵在唇下,“等下次给烟花儿买糖葫芦的时候再一起告诉你吧。”

    烟花:不好奇了。

    离开了韶华派的地界,殷旬带着烟花又像从前那样边走边历练,两人一路向北,最后停在了一个叫做眠城的北方城里。

    此时正值隆冬,全年最冷的一天,天下飘着鹅毛大雪,空气凉冰冰的让烟花觉得很舒服,更开心的是,她跟着师兄逛了一圈,发现一个卖糖葫芦的都没有!

    不仅没有糖葫芦,街上的人也很少,稀稀拉拉的皆是埋头疾步的行人。路过住宅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前都放着大堆大堆的包裹行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烟花鼻尖一凉,两边的瞳孔向中间靠去,看见了有一片雪花停在了自己鼻尖上。

    她觉得有趣,一直盯着它看,看着它一点点的融化、一点点的变形。

    “娘亲,那个姐姐好奇怪……”

    “嘘,大概是个傻子,可惜了那一身衣服。”

    烟花回神,才意识道自己当街斗鸡眼有点吓人。她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对母子,母亲发现被听到后急忙拉着男孩走了。

    烟花偏了偏头,看着母子两人相携而去,然后自己也跑到殷旬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嗯,她也有。

    殷旬正在找落脚的客栈,忽然手上一暖,身旁贴上了熟悉的气息,他问道,“走累了吗?”

    “没有。”

    烟花觉得大师兄有时候特别奇怪,当初让她被蜚兽追着跑的时候就不关心她会不会累,现在逛个街倒是开始在意了。

    总的来,训练自己时候的大师兄,丝毫不比刘肆先生来的宽容,甚至更加严厉;但是平常生活时,他却完全把自己当做三岁的孩子来看待。

    烟花不介意对自己严厉的大师兄,但是对于把自己看成婴儿似的大师兄就有些无奈。

    从下山到现在,已是过了一年多,她其实今年都十八了……完全不需要再吃这种山楂串串了。

    被大师兄从储物袋里掏出糖葫芦塞进嘴里的少女如是想着,她竟然不知道大师兄还有储存食物的习惯……

    烟花不是很高兴地嚼着,这大概是大师兄为了教导自己有备无患这一点而准备的历练吧。

    少女一手提刀一手糖葫芦的照常跟在师兄屁股后面转,大师兄走她就走,大师兄停她就停,只要确保视线里有那一抹白就可以安心的发呆,不需要管别的事情。

    然而就是一心一意发呆的烟花也终于发现了这座眠城的不对劲。被偶尔路过的百姓用奇怪的眼神量,却在她一对视回去的时候,对方就收起了目光,疾步走去。

    “看起来没有客栈了。”殷旬蹙眉,“走,我们换个地方。”

    烟花眨眼,“没有客栈?”面前不是好几家吗。

    “似乎都不收住客了。”殷旬转身,帮女孩把头上的雪拍掉,“嗯?怎么沾雪了?”

    “白白的很有趣。”烟花哼哧哼哧地吸了吸顶着雪花的鼻子,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片的雪花,不想用灵气将他们隔绝。

    “很有趣也不能让糖葫芦沾那么多雪,脏。”

    烟花立刻眼睛发亮,“那脏了就不吃了。”

    殷旬笑着睨了她一眼,“罢了,随你吧。”老是这么欺负姑娘,他居然也有点于心不忍了。

    虽然没有客栈,但是总不能在大雪天露宿街头,殷旬想了想,于是决定买个房子。

    卖房子的是江愁枫。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殷旬笑了,“江兄,好巧。”

    江愁枫转身就想走。

    “江兄且慢,”殷旬拉他,“既是卖房子,卖给朋友不是更好?你出多少钱,我可以支付双倍。”

    江愁枫哼了一声,“三百灵石。”

    殷旬微讶,“这么好的院子只要三百?”

    江愁枫又哼了一声。然而当他看到了后面的烟花时皱起了眉,“这个时候你带她来作甚?”

    烟花不解,“不能来吗?”

    “不适合你来。”江愁枫也是个实在人,一句话就出了重点,“你太弱了。”

    烟花:“哦。”

    殷旬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半空,抚唇道,“魔族压境……果然如此吗。不过为何没见到十大宗的弟子?”

    “已经放弃了。”江愁枫淡淡道。他之前还在想是哪个不怕死的还敢跑来这买房子,原来是殷旬。

    “十大宗一致通过的决定。你若是怕伤着你师妹,就赶紧带她走。就算是只是游玩,这里也不适合孩子玩耍。”

    烟花沉默,她又被是孩子了。

    “所以你也算走了么?”殷旬弯眸,“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这里一展英姿大杀四方。”

    江愁枫哼了一声,“我还不至于疯魔。”

    他固然喜欢和强大的对手对战,但也不是不懂得分析形势。无所谓其他,至少那条命他还不算现在就扔了。

    “光靠你我二人的力量只是杯水车薪,十大宗已经发出禁令,要求这里所有百姓三天之内搬出眠城。”

    殷旬点头,“多谢江兄提醒,既然如此,我这也带烟花儿回去了。”

    “等等,”江愁枫忽然道,“把钱留下。”

    殷旬无辜道,“我不买了为何要给钱?”

    江愁枫瞪他,“你刚刚要买。”

    “我现在不买了。”

    “出尔反尔?”

    “嗯。”殷旬笑眯眯地承认。

    江愁枫抬枪重重捶地,“殷旬,你又戏耍于我!”

    “既然是江兄劝诫我离开,我自然要听从江兄的建议。”殷旬笑道,“多谢江兄好心提醒,殷旬感激不尽。”

    “我没劝你不买房。”

    “我都离开了,为何还要房?”殷旬蹙眉,“本来我想没有客栈就罢了,但是烟花儿还,我怎么能让她露宿在雪夜。不过既然要离开了,这房子也就没必要买了,正好马上过年,我连给她扯衣服的钱都还没凑够,这孩子跟了我,真是苦了她了。”

    江愁枫面无表情地听着殷旬胡八道,刚刚还“才三百灵石”,现在就变成扯布的钱都没了。

    但是江愁枫不会骂人,他只是沉声冷冷道,“殷旬,来战!”

    烟花对钱没有概念,却也知道师兄是在像从前逗她那样逗江前辈了。况且上次没有看到两大高手的对决让一直很遗憾,这次眼看着就有机会再次看到了,她立刻收回了原本算替师兄话的想法。

    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你们快起来”的兴奋。

    殷旬好笑的碰了碰她的额头,让她别看热闹的那么明显。随后转而对江愁枫道,“江兄何必动怒,不过我倒是好奇,既然已经下了禁令,又有谁会来卖你这房子?”

    江愁枫哼了一声,“我本以为会有邪修提前来买。”

    烟花低呼,“前辈你很会经商哦。”

    邪修或者魔族会想着趁魔族还未完全侵入这里、眠城还不是魔族的地界的时候提前入手买房,不定过两年房价就能翻几倍。正好现在眠城人急着出走,这院子的价格确实很低。

    这时候把房子抛出,肯定很多邪修或者魔族来买。

    “顺便看看有没有强敌。”江愁枫颔首补充道。遇到弱的买主就给,遇到有点强的就杀了。

    殷旬轻笑, “倒是符合你的作风。”

    “灵石给你,这房子我要留下。”

    江愁枫不在乎殷旬要房子干什么,反正他能拿到钱就行。烟花好奇问道,“前辈很缺钱?”

    “嗯。”江愁枫直截了当的承认,没有一点羞涩于暴露自己贫穷的样子。

    殷旬略一思索后微讶道,“倒是我忘记了,令妹三百岁的寿辰将近,江兄是算送她诞辰礼物?”

    “嗯。”

    “既如此我再添三千,请江兄代为转交,算是一点心意,祝令妹早日突破。”

    烟花偏头,迷茫地眨眼。殷旬解释道,“江兄的妹妹江愁眠仙子也是韶华派的弟子,上次见面时已是金丹末期,是个天资聪颖的姑娘。”

    江愁枫知道自己妹妹的斤两,就算是个金丹,也是靠着各种天材地宝堆上去的,况且他看见了一旁的烟花,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应下,“不比鸣仙子。”

    他收了钱,不再多一句话废话,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再会,若是想切磋,随时奉陪。”

    烟花看着远去的江愁枫,有些羡慕,什么时候她才能也飞的那么快呢……

    正想着,肩膀被人拍了拍,“烟花儿,我们也走了。”

    “回玄鸿门吗?”她问。

    “不,去江愁枫的院子。”殷旬勾唇,“再留三天。”

    。……

    魔族压境,百姓朝南退去。整座眠城看起来冷清死寂。

    烟花不解,“为什么不他们?”

    殷旬低头,看着自己走过的雪地,上面没有一个脚印。他听到烟花的问题后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很害怕吧。”

    烟花更加不懂,她偏着头问,“为什么?”

    斩妖除魔,难道不该是修士的职责吗?为什么还未开战就要放弃这座城市,为什么还未尝试就要颁布禁令。

    “一百五十年那一次的狂潮,修真界损失太严重了。”殷旬叹了口气,“没有宗门愿意再牺牲那么多财力和弟子了。”

    “为什么?”

    难道从今往后,一旦魔族入侵他们就只选择退后吗?

    殷旬转头,摸了摸少女的头,“不是谁都像烟花儿这么勇敢的,或许是这次魔族出现的太过迅速太过凶猛,让十大宗毫无防备,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相比起失去一座城,对于那些人来,门派弟子的性命更加重要。”

    “人啊,可是很容易恐惧的。”殷旬抬头望天,黑漆漆的天空落下密集的雪花,然而没有一朵粘在男人的身上。就连他呼出的白气,也在空中很快消散。逝去地没有一点点停顿。

    “尝过痛苦之后,那些后怕会深深的刻在骨子里,在每一个晚上都紧紧的扼住脖子,让人一遍又一遍的回味那样的痛苦。”

    “这种后怕的痛苦是比当时承受的灾厄更加恐怖的存在,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重蹈着。于是当灾厄再一次来临时,才会发现,原来所有的勇气都在后怕中蚕食的一干二净了。”

    “这个时候,只要让他们不再经历相同的痛苦,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这话时的殷旬是笑着的,他仰头看着天空,眼神无焦。

    他望着天,烟花望着他。

    少女抿唇,“大师兄,你在难过吗,为什么?”

    “难过吗……”殷旬仿佛自问一般,轻笑一声,“难过人真是胆怯懦弱啊……”

    烟花偏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大师兄的不对。

    她沉声道,“可是师兄,害怕是可以斩断的。”

    殷旬将视线移到少女身上,看见少女正认真地看着自己,“第一次进刘肆先生的秘境时,我确实被鬼怪吓到了。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但是我可以去大师兄床上睡,那样我就不害怕了。”

    殷旬微愣,又听她接着道,“后来见多了,也就不害怕了。在最害怕的时候我有师兄,后来每次面对邪祟时,我想着师兄就不害怕了、就有力气挥剑了。到最后,哪怕不用想着师兄我也能一个人面对这些可怕的东西。”

    少女的眼睛黑得纯粹、亮得可怕。她脚下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头顶是如墨色般漆黑的夜空,握着长刀,专注地望着殷旬,缓慢却笃定道,“我总有一天不会畏惧的,不论是什么。”

    那双眼睛里爆发出来的坚定和信念太过炽热,让殷旬半晌无言。

    他想,他明白为什么每一世的卫黎都会喜欢上面前的这个姑娘了。

    不单单是修为、听话这种肤浅的原因。鸣烟铧的身上永远有着吸引人的地方。它被少女埋在那身黑衣之下、刀剑之中,没有人可以斩断,璀璨无比也坚硬无比。

    那是他和卫黎都渐渐堙没的东西——赤子之心。

    或许不论是从前的他还是玄鸿门都看错了人,得天独厚有望飞升的不是卫黎,而是鸣烟铧。

    哪怕她不过是双灵根的普通资质、哪怕她不算聪明、哪怕她毫无根基,但这天底下,可能没有在比她更容易飞升的人了。

    殷旬不行,江愁枫不行,卫黎也不行。

    大雪骤停,隆冬这天,过去了。

    这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谢谢牙晓、芝士就是力量的地雷!!!谢谢老爷们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