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歌倚疏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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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盛芳的灯火会突然全灭, 这件事也在叶怀遥的意料之外。

    容妄离开之后, 他在包厢的窗边倚着, 一边欣赏厅中的歌舞,一边等美人到来。

    正悠闲的时候, 叶怀遥忽然发现在下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睛,身体前倾仔细去看, 发现那个人如假包换,竟真的是玄天楼掌令使,叶怀遥嫡亲的师弟, 展榆。

    叶怀遥一看就乐了。

    他被燕沉等人从尘溯门接走的时候, 展榆留在山上负责处理后续事宜, 尚未折返,叶怀遥便又已经离开了, 因此师兄弟两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叙话。

    没想到这回他们竟然能在青楼当中相遇,实在是种有趣的缘分。

    展榆这子平时老成持重,在他面前总是一脸正经,管头管脚, 急了就爱炸毛,叶怀遥最喜欢逗他玩。

    此时见人送上门来,他眼珠一转,唇边顿时浮现出一抹坏笑,随手摸出块素白的帕子,沾着窗台上不知谁剩下的半盒残胭脂,画了个红唇印子。

    而后沉吟片刻, 叶怀遥又在上面用左手潦草写道:

    “月白风清,长夜无聊,得见良人,不胜欣喜。”

    他故意将字迹写的婉约柔美,而后将桌上碟里的糖藕夹了一块,包在帕子里,个结冲着展榆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这“糖藕”正是“佳偶天成”之意,叶怀遥雅通诗书,俗读艳本,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月勾当他了若指掌,一个姑娘都没撩上,全都用来调戏师兄弟了。

    展榆此来青楼也是有目的的,正坐在那里心事重重的品茶,忽然感到有一样东西朝自己飞过来。

    他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靠去,那“暗器”没中头,擦着展榆的鼻尖落到了他面前的桌面上。

    周围两个玄天楼的弟子侍立在旁,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同色变。

    对于他们习武之人来,随便让什么物品不知不觉近身可不是一件事,若这东西真的是某种利刃,刚才那一瞬,就够展榆在生死线上走个来回了。

    能让堂堂玄天楼掌令使都无法察觉,这样的人天底下实在寥寥无几。

    三个人四下看看,没法确定东西扔过来的方向,又一起看向桌上结的手帕,目光像是在凝视什么毒蛇猛兽。

    右侧的圆脸少年名叫陈丞,是展榆的亲传弟子,见状骇然道:“何人武功如此高强,又敢惹到玄天楼的头上,不会是……邶苍魔君罢?”

    这里跟离恨天相距不远,邶苍魔君又刚刚传出复生的消息,也难怪他会这样猜测了。

    左侧的瘦高个则是何湛扬的徒弟,名字叫戚信山,闻言道:“可是这里是青楼啊。邶苍魔君一向孤僻,无论男女皆不许近身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陈丞手按剑柄,警觉地四下观察,口中回道:“那不一定,咱们也不是来找姑娘的……”

    展榆道:“丞儿,把手放下。还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紧张成这样,人家岂不是一看你就知道,咱们来这里别有目的?”

    陈丞便听话地松开剑柄,只见展榆戴上一副天蚕丝织就的手套,谨慎地将手帕展开了。

    在三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里面的糖藕和胭脂字出现在眼前。

    “……”

    陈丞惊道:“师尊,这是有姑娘……看上您了!”

    展榆瞥了他一眼道:“那又如何?你觉得有人看上为师,是一件很值得惊讶的事吗?”

    陈丞:“呃……徒儿并无此意,只是觉得这位姑娘还是婆婆,武功也未免太高强了。”

    他这么一,戚信山也担心了,脱口道:“是啊,对方要是瞧上了师伯,硬要抢人,咱们拦不住怎么办?”

    “滚蛋。”展榆气笑了,骂道,“两个臭子,讨是不是?我在你们两个眼里,就那么——不中用?”

    他道最后三字“不中用”的时候,就听闻耳畔又有破空之声传来。

    这回比上回的动静大些,展榆手上还戴着专门用来隔绝暗器毒性的手套,顺势一抄,将东西稳稳接住。

    他摊开手一瞧,掌心里躺着一枚糖炒栗子。

    这天底下有哪个姑娘甚至男子,会拿糖炒栗子吸引意中人的注意力?

    也就某个吃货……

    展榆的唇角一抽,瞬间明白那个“对自己心存爱慕且武功高强”的神秘女子是何方神圣了。

    他眼中立刻浮出笑意,随即又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脸板了起来,反手将栗子收进了衣袖中,又拿起桌上的手帕糖藕,站起身来。

    戚信山犹自不解状况:“展师伯?”

    “刚回来才几天,居然又跑到这里来胡闹了。”

    展榆喜气洋洋地骂了一句,转身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等着,我去把捣乱的混球抓下来。”

    他完之后,便快步向着楼上走去,弄得戚信山满头雾水,冲陈丞道:“陈师兄,师伯怎么被栗子还这样开心,不会真是他什么意中人罢。”

    陈丞到底是亲徒弟,看见展榆的神情,心念一转,也意识到了什么,满脸喜色地拍上戚信山的肩膀:“今天是咱们两个走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楼上的应该是明圣!”

    戚信山惊讶道:“你什么?七、七师伯?”

    他放低了声音,压抑着激动凑近陈丞问道:“你怎么知道?确定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尊长呢!只远远看到过法圣一回,还是在四年前的时候。”

    陈丞笑道:“明圣行迹飘忽,后来又十八年未曾回来,是不大好见。但看师尊的表情是没差的,以前没出事的时候,他每回提起明圣就是这样,明明很高兴,偏要假装特别嫌弃。”

    戚信山道:“可是,明圣……真的会写帕子假装姑娘戏弄人,还往楼下丢栗子的吗?”

    “……”

    陈丞道:“你懂什么!明圣的性情就是这样平易近人,幽默潇洒!”

    戚信山:“那可……怎么回事!”

    正当这时,一阵阴风横扫而过,周围的烛火齐齐熄灭,四下惊呼声一片,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黑暗当中。

    在这个时间点上,展榆正要跑到楼上,容妄在急急往花盛芳赶回,叶怀遥则第一时间站起身来,迅速而无声地闪到门后。

    他侧耳倾听片刻,感到外面似乎隐隐传来些许不同寻常的响动,于是推门飘身而出,在黑暗中循声来到了对面的厢房中。

    这三位绝世高手同时隐瞒身份,阴差阳错聚集在西北边陲的这样一家青楼当中。

    黑暗之内,看似危机四伏,实际有他们在,早已经稳若泰山。

    只不过看到意外发生,展榆和容妄的心都挂在叶怀遥身上,两人同时向着叶怀遥的方向赶过去,容妄因为更加清楚他们房间所在的具体位置,所以先行赶到一步。

    容妄担心叶怀遥的情况,没走正门,而是就近顺着二楼的一处窗户跃入,重新进到了花盛芳的楼内。

    如果记得不错,这件包厢就在叶怀遥所在屋子的对面,他只要出了包厢,再经过一处走廊就能到了。

    而与此同时,听到有细碎动静的叶怀遥,也已经推开了这间包厢的门。

    那股突如其来的怪风在吹灭了整座青楼当中所有的烛火之后,并没有完全散去,还在周围微微盘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幽微的香气,却没有给吸入者带来不适之感。

    叶怀遥怀里其实放着火系的符箓,但敌人在暗,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如果此时从他这里传出光亮,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并没有那样做,进房之后侧耳凝神,听得窗外的空气中传来细微声响,转眼便到近前。

    来人显然是某位绝世高手,速度极快,转折轻渺,转眼便已经踏上了窗台。

    叶怀遥眯着眼睛,借着窗外的朦胧月色隐约觑到对方的一个轮廓,看不清楚五官,只知道应该是个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

    他在思索对方身份的同时,手上毫不含糊,趁着那人推开窗户的一刹那,呼的一剑,当头直劈。

    叶怀遥这一出剑的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正好赶上来人半身在内,半身在外,防不胜防。

    这时大多数人的选择肯定是撤身后退,暂时放弃进入房间的算。

    但却不知这间屋子里有着什么吸引人的宝物,对方竟然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不闪不避,徒手向着叶怀遥的剑锋上握去。

    这人出招亦是敏捷机变之极,叶怀遥自然不能让他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兵器夺走,当下圈转长剑,拦腰横削。

    来人趁机顺着剑身一转,扑进窗内,脚尖将窗户勾上,就地一滚,负手站定,举手投足之间丝毫不见狼狈。

    几招一过,叶怀遥心中诧异,几乎都要为他喝彩了,长剑反撩,疾刺他腹,同时趁着对方躲闪,左手出其不意,一掌拍出。

    他变招快极,虽然单论力道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最盛时,但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躲避开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避开叶怀遥的剑招之后,同样出掌,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紧接着心中同时若有所觉。

    从交手开始,来人出招一直狠辣果决,应变极快,这时却微不可查地一顿。

    叶怀遥趁机手指下滑,扣住了他的脉门,向着旁边一甩。

    在被他扣住的同时,来袭者也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叶怀遥的手腕,两人一起栽在旁边的床上。

    叶怀遥扑到那人身上,这一下用力过猛,额头差点撞上窗台,对方连忙伸出手挡在他额前,帮着叶怀遥垫住棱角。

    “真是你?”

    近在咫尺,窗外并不算太明亮的月光也足以勾勒出对方隐约的面部轮廓,叶怀遥诧异道:“容妄?”

    刚才两人暗中搏斗,招式激烈紧凑异常,大多都是随机应变,也没什么章法,直到双掌对上,叶怀遥才立刻感到对方的掌力当中蕴含着一股阴冷尖锐之气。

    大家都是老对手了,这一下还有什么辨别不出来的,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功力,除了邶苍魔君不必再做他想。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月华转折流淌,光晕朦胧,似乎连容妄眉宇间总带着的乖张戾气都被溶解了几分,那副清寒峻冷的容颜中竟透出几分幻觉似的温柔来。

    叶怀遥伏在他身上,腰被对方搂着,额头还抵在容妄的掌心之中,这般姿势对两个曾经有过一夜情的对手来实在是万分尴尬。

    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却清晰地看到,容妄散乱的刘海后面,露出了一道疤。

    ——曾经,阿南被严矜破了头,他脑门上那道疤,叶怀遥也曾经几次亲自查看过,形状正与此时容妄额头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疤痕的颜色很淡,已经快要褪下去了,要不是这样近的距离,根本就看不见。

    叶怀遥陡然愣住。

    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对于阿南这孩子身上的种种违和之处也早有怀疑,但就是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可能让他去往容妄的身上琢磨。

    阿南那张乖巧羞涩的脸与面前容妄孤冷桀骜的面庞在脑海中交互一闪,即使是叶怀遥也不禁有些发懵。

    他正开口要问,低头却看见自己的手还扭在对方胸前的衣襟上。

    那衣服被撕破了一块,从里面露出一点带着血色的布边。

    叶怀遥一拽,发现被妥善珍藏的,竟是他当初为阿南包扎伤口的时候撕下的一块衣袖。

    “你——真是阿南?阿南从头到尾都是你……扮的吗?”

    叶怀遥都有点结巴了,他的内心简直在咆哮。

    这个人设反差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你明明是个邪魅狷狂的大魔头啊邶苍魔君!

    那副可怜的样子是怎么演出来的!影帝吗???

    还有,你一个魔君跑到这来给人当跟屁虫,做糕点做乳酪,你图啥!

    容妄:“……是。”

    两人对望片刻,容妄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感到叶怀遥的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当初把这人彻底占有的那一刻,叶怀遥身体直抖,也是这样死死扣住他的手臂,也是这个位置。

    容妄放在叶怀遥腰部以及额头上的手僵硬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不敢乱动,也不敢放开。

    叶怀遥真心实意地:“你真行。”

    完之后,他就要从容妄的身上爬起来——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好话。

    只是他只不过是想坐起来再行盘问而已,容妄心里本来就慌,却是会错了意思,以为叶怀遥这是生气了。

    他心中一急,连忙伸手去拉,道:“我,没要骗你,你听我——”

    叶怀遥刚坐起来就被他拽着胳膊扯了过去,身体一斜,差点靠在容妄身上,于是转头要话。

    可两人这样的姿势,他一转头,嘴唇就碰到了容妄的侧脸上。

    两人同时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