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一枚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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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夔坠入了最深沉的梦境。

    时光飞速回溯,光与色彩流动交织,画面暗了,又亮了。

    俯仰天地,云起云灭,黑山叠嶂,沧海倾碧。

    细柔的春风拂过夔的脸颊,他闻到了不知名岛上,琼花瑶树的芬芳。

    人间绝无此胜景。

    他像融入了春风中。

    低掠过湛露明明的草尖,升上云蒸霞蔚的苍崖,进入一处洞穴。

    有个半人半兽的东西趴在地上,四肢被几道沉甸甸链子锁得无法动弹。

    东西乜斜着眼,仿佛被从外面透进来的光刺痛了一样。

    他双目无神,脸颊压在地上,干裂的嘴巴被迫半张,连呼吸都那么无精采。

    东西背上有一对很是稚嫩的羽翼,羽毛乱糟糟的没有理,黯淡无光。

    夔发现自己变成了这个东西,在以对方的视角和感受看外界。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既不好奇洞外的自由,也不觉得自己悲惨。

    更别提思考是谁将他锁在这里。

    他像个生下来就被剥夺了五感的盲兽,囫囵吞下畸形的命运,不病不死。

    一天重复一天的发呆,就是他的全部事情了。

    因为每一天都是雷同的,所以日子变得模糊不清。

    这段时光持续了很久,久到夔几乎忘了他是在梦境之中。

    直到某天洞穴外来了个人,在夔脸上投下了阴影。

    他的眼睛不再被光线刺痛,因为这舒适,眼皮缓慢抬起来,失焦的视线重聚。

    来者是个少女,神态从容,风采殊胜。

    少女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了夔半天,忽然伸出食指,戳了戳夔的脸。

    一团口水从东西半张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两个人相对许久,最后,少女碰了碰锁住夔的链子。

    一直无法撼动分毫的链子,咔嚓几声,全部断了。

    半人半兽的东西动了动,生平第一次,缓缓地坐了起来,双翼迟疑地张了张。

    少女问道:“你是谁?怎么被锁在这儿?”

    夔没有话,呆呆地望着她,肚子发出叽哩咕噜的空响。

    少女无语片刻:“……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她拉起夔,夔却无法站立行走,摔在地上,擦破膝盖,流了血。

    少女忙抱起他,生气道:“等我知道是谁把你锁这儿,非杀了他不可。”

    夔以为她是在对自己生气,猛地瑟缩了一下。

    少女摸摸他的脑袋,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轻松得像抱一片羽毛。

    夔愣住了,他是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温度,膝盖处传来暖和感,是少女用灵力治愈了他的伤口。

    少女嗅了嗅,疑惑道:“你……竟然有这么纯粹的仙族血脉?是哪个上古神仙的后裔不成。”

    夔口不能言,两只手悄悄环上少女的脖子。

    少女低头一看,轻轻一笑:“崽崽,你是神仙,我可不是,以后你跟我混,不要后悔,先带你去填饱肚子。”

    她罢,踏出这万丈峭壁上的方寸洞穴。

    云海在她脚下因风聚涌,衣袂翻飞,一把青丝刮到夔的脸上,夔痒痒的,只管目不转睛凝望着她。

    少女邪肆地笑了笑:“起飞咯。”

    话毕,她一个挺跃纵入云海,如一尾龙鲤蘸进茫茫逝波,蜻蜓点水,沧海一粟。

    夔趴在少女怀里,急速下坠,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耳畔少女在笑,那笑声感染了他,生平第一次,他弯起了嘴角。

    少女的身影在云海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一点一掠,一会儿抟扶摇直上,升入青霄,一会儿头朝下燕蹴飞花,栽落云霞。

    她代替了夔不能飞的羽翼,带着夔遨游了一番,方落回地面。

    夔晕晕乎乎,许久没回神,仿佛傻了。

    少女将他放下:“你先待这里,不要走动。”

    夔抓着她的腰带不撒手,少女哎哟一声,道:“祖宗放手,我的裤子。”

    夔死死抓着不放拳头,少女无奈之下,只得背着他去猎。

    不到半柱香,少女就到了一头似牛的猎物。

    猎物体积庞巨,是少女的数倍大,少女却像用弹弓麻雀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她熟练地架起篝火,切了带血的鲜肉,放在火上烤炙。

    油脂溢出后,刷上随身带的香料。

    不一会儿,肉质异香扑鼻,香喷喷让人口水三千尺。

    少女递给夔一只流油的肉腿:“吃罢,心烫。”

    夔拿住腿骨,只迟疑了一秒,就大口大口啃起肉来。

    他牙齿虽,撕下肉条的架势却像一头幼兽,吃得满嘴脏兮兮,好比饿了八百年。

    少女和蔼道:“知道你吃的是什么不?”

    夔放慢咀嚼,有点迷惑。

    少女微笑:“是夔牛,龙子龙孙的一种。”

    如果在场有一个稍微具备常识的神仙,怕是会立刻喷出一口老血。

    可怜一头龙裔,就这么用生命滋补了夔的身体。

    少女慢条斯理道:“它牺牲了自己,成了你的盘中餐,你应当谢谢它,正好你没有名字,不如以后就叫你夔罢。”

    夔自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真名即心之咒,冥冥中能拨命运之弦。

    少女随意送了道掌风,让篝火燃得更旺,:“夔,我叫沧巽,你记住了,以后我权且当你的师父,但不用正式拜师,我们地位平等。”

    夔怔怔地看着少女,胸口升起他尚且无法理解的热潮和鼓噪。

    沧巽。

    这个名字被他深深刻在了心上。

    饱餐了一顿后,沧巽踩熄篝火。

    她花了一天时间,剥下猎物的皮,给夔做了套衣服,又用最强韧的部分,做了一只皮鼓,削了条骨头当鼓槌,一起挂在夔的腰上。

    “好了,乖崽,你敲一下试试。”沧巽。

    夔擂了一下皮鼓。

    咚——

    鼓声一下子连震三千里,他们站立的地方荡开无形罡风。

    树冠起伏,四面八方传来莽林涛声,千呼万啸,同时带来海上鲸波的怒号。

    夔情不自禁地舒张羽翼,又缓缓举起鼓槌。

    沧巽抓住他的手腕:“再敲一下就要雷了!到时候心惊动其他仙岛,哪怕这儿再荒僻,也是昆仑墟境内。”

    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我不是怕你引来那些仙族,只不过我的名声不算好,倘若一番鏖战,杀太多神仙,那就麻烦了。”

    完,沧巽不由自主盯着夔的羽翼,那羽毛脏兮兮,纠结成一团。

    她寻了一潭幽泉,薜荔女萝生长葳蕤,间或有兰花掩映其间。

    泉水像藏在暗处的宝石,隐隐发光。

    沧巽给夔洗了个澡,又是梳头,又是用皂角搓揉羽毛。

    她的手指在羽毛根部不轻不重地挠动,舒服得夔缩起了脖子。

    夔一不心扑棱了下羽翼,一泼泉水就溅到了沧巽脸上。

    沧巽抹了把脸,一点不介意,笑眯眯的。

    洗干净后的夔眉目超逸,五官鲜明,沧巽见过的仙童加起来不及他万一。

    夔趴在泉边的大石头上,静静地望着沧巽,水珠顺着他湿润的发梢滚落下来,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顿时击中了沧巽的心脏。

    沧巽一把搂住他,狠狠刮了下他的鼻子,笑容粲然。

    “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教会你怎么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