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清凉寺副本(9)
渚巽大口喘气,坐了起来,身体无比轻松。
她环顾四周,周围景物全部像上了一层暗色滤镜,所有人都静止,仿若时间凝固,近在眼前的是夔担忧的面庞,不远处是傩颛和无穀,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一个鲜活人影踏空而来,出现在渚巽面前,只有她和渚巽是彩色的,其他人都是近乎黑白,仿佛被隔成了两个世界。
来者仙姿魔态,其殊胜之美,超过了渚巽作为凡人的认知和想象的极限。
她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似熔融的莲花刚玉。
来者微微一笑,嗓音如谷风泠泉:“你终于找回我了。”
望着这天人之姿,渚巽开口都有些困难:“你是……”
来者笑容扩大了几许:“我是你真身的一缕意念,也是被你吸收的心骨本身,即储藏‘灭’之法的容器,名唤灭之心骨,不过,你使用我的时候,务必当心,因为灭之心骨里有许多染污,会迷乱你的心智。”
渚巽一脸匪夷所思。
来者身影淡去,刹那间,四周景象重新变回彩色,时间恢复了流动。
夔首先恢复动作,他见渚巽没事,吁了口气,紧紧握住渚巽的手。
渚巽拍了拍他肩膀,却摸到一手血,大惊之下,连忙要检查,夔摇头示意无碍,拉着她站了起来,戒备地望向未解决的两个敌人——傩颛和无穀。
傩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非常奇怪,震惊、不可置信、狂喜混杂在一起,扭曲了他俊美阴柔的五官。
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嘴唇无意识翕动,接着肩膀开始抖动,继而抬起头,仰天大笑,像个疯子。
笑过之后,傩颛一瞬不瞬地盯着渚巽,目光亮度惊人。
渚巽疑虑重重,戒备地盯着傩颛。
傩颛微微一笑,对渚巽做了个口型,散开成风,和无穀一起原地消失。
——后会有期。
张白钧和春水生从迷蒙状态下清醒,张白钧一见柳姥姥失去了抵抗力,立即用符箓封印了柳姥姥。
柳姥姥失去力量的灭之心骨,迅速衰老,脸上皱纹堆叠,身体佝偻,满头枯草一样的灰黄色头发,望去起码有几百岁。
春水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渚巽、夔、唐正则汇合过来。五个人一起看着柳姥姥。
柳姥姥衰弱地眼睛都睁不开,自言自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张白钧俯身去听,发现她叫的是“七郎,七郎”。
张白钧疑惑道:“谁是七郎?”
“是我。”一个嘶哑的嗓音响起。
众人回头去看,竟是那一进村遇到的老头,只见他站在那里,一手牵着那个蓝布肚兜的娃娃,娃娃含着手指头,怯生生地望着他们。
唐正则道:“你们是夫妻?”
老头叹了口气,:“曾经是。”
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老头姓杨,生于明代应天府,人称杨七郎,是个锦帽貂裘的倜傥少年,于上元节邂逅了待字闺中的柳氏,柳氏娉娉袅袅,面如开莲,花灯下无限温柔,两人一见生情,皆意有所属,不久便行媒妁之礼,一嫁一娶,结为夫妇。
婚后二人情浓,倒也过了几年琴瑟和鸣的日子,只是杨七郎血气方刚,素来风流惯了的,加上柳氏无所出,他便在与之交游的女子中娶了房貌美妾,颇为宠爱,不久妾有了身孕,生下一个男孩。
老头平静地:“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发现我那妾青梅无缘无故地死了,郎中是暴毙,查不出原因,之后我便将孩儿交给柳氏抚养。”
可是孩不到三岁,也死了,同样是青天白日无来由地暴毙身亡。
春水生再度念了句佛号。
张白钧不以为然地问:“是柳姥姥杀的吧?”
老头皱如鸡皮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讽笑,点了点头:“不是没怀疑过,但柳氏素有贤名,甚至因为自己不育,将她的一个通房丫鬟,抬成了我的侍妾,若不是那丫鬟与我同床时了梦话,泄露真相,青梅母子俩永远不会沉冤昭雪。”
张白钧嗤地一笑:“你既然娶了柳姥姥为妻子,就该一心一意,把三抬进屋还生了个儿子,你老婆当然要发疯了,当然,连累无辜的孩,是她不对。”
老头沉默,半晌答道:“我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唐正则问:“后来呢?她是怎么成了妖怪的?”
老头:“我得知真相后,就立下休书,将她送回了娘家,此后我们恩断义绝,再无相见之日,我不久便再娶,直到儿孙满堂,寿终正寝,她忽然出现,已经不能算是个人,将我掳来了这个荒村,用妖力造了方结界,每个夜里,都重现我们当年上元节相逢之景,企图动我,并维持我的寿命,希望我回心转意。
“她一直在钻研那枚黑舍利子,费尽心血,却仅能使用一丁点力量,后来妖力不继,寿数将尽,她便铤而走险,引诱年轻力壮的男子来此,骗走他们的阳寿,给自己续命。他们的魂魄被拘在每夜的上元节幻象中,街上所有人,都是柳氏害过的冤魂,这一切都是造孽。”
老头长叹一声,不尽的沧桑与疲惫:“我昨天本算答应了她,哪怕永世被迫和她绑在一起,也想让那些无辜的冤魂解脱,却不了来了个魔,利用了她的执念,也利用了你们。”
柳姥姥蓦然抬起头,她目不能视,两耳失聪,却好像看见了杨七郎,也听见了他的话,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春水生望着那蓝布肚兜娃娃,:“这孩子,是施主当初的长子吗?”
老头摇头:“不是,他是柳氏捏出来的。”
他枯瘦的手掌落到那娃娃头顶,摸了摸,娃娃浑身发光,化成了一朵的蓝色龙胆花,轻轻飘下,春水生不禁伸手接住,念了句佛号,龙胆花化作了一点光芒,慢慢消失了。
老头神情有些复杂:“我希望你们不要将她魂魄散。”
渚巽:“我们会将她带回天监会,接受公法审判。”
老头眼神流露出释然,他慢慢走到柳姥姥面前,蹲了下来,枯瘦的手握住了她同样鸡爪般苍老的双手。
这一时刻,老头眸子闪过一丝光彩,隐约可见当年杨七郎的影子,往事回忆过眼烟云般在他心里流过,最终风平浪静,了无痕迹。
杨柳,杨柳,曾为人羡天仙配。
杨七郎缓缓开口:“柳玥,我对不起你,希望你下辈子看得通透,活得自在,嫁给真正的良人。”
完,他闭眼,化为一粒光芒,与许多其他得以解脱的魂魄一起,升上天空。
柳姥姥先是面无表情,继而嘴角下撇,眼泪夺眶而出,五官皱缩,无声地号泣。
随着她的哭泣,四周花园开始变化,所有花朵都脱离枝头,飘浮起来,继而散作千瓣,枝叶、山石、凉亭,也一一瓦解,消逝。
柳姥姥的妖力在迅速消失,这座村落的结界也随之崩溃,周围的景象恢复成了它们真正的样子,一片荒烟蔓草,零星断井颓垣,没有高屋华宅,没有花市灯如昼的长街,更没有那锦屏韶光的牡丹园。
柳姥姥的身躯从足到头,碎裂成片,再成沙,最终刹那寂灭,归于虚无。
张白钧:“魂飞魄散了。”
柳姥姥已经被原谅了,却仍然选择了决绝的自戕。
痴缠六百年,等来了杨七郎的原宥,却不是这个女人想要的答案,她当场放弃轮回,魂飞魄散,也许对她来,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走吧,先回晋州。”唐正则先出声破了安静。
春水生想起什么,:“薄旬和吴在哪里?”
他们方才被傩颛的力量定住,没有看见傩颛和无穀的真身,也就不知道他们是魔。
张白钧随口道:“谁知道,不定胆子,早就跑了。”
渚巽和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他们有很多话要和对方交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人走出了这座不复存在的村子。
无穀从池子里走出,红色池水顺着他白色身躯淅淅沥沥地蜿蜒,好像浇在了新雪堆上,他的双臂又重新完整。
丙妫正等着无穀。
她浮在空气上,身穿樱桃红留仙裙,外面是葱翠暗金刺绣长袍子,叫人无端想起两句旧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
她那华丽的袖子几乎垂到裙裾边,露出里边半截白软水袖,左手藏在那水袖中,双□□叠,裙裾下露出一点脚面,趿拉着一只泥金翘头履,一颠一颠的,右手把玩着骨扇。
见无穀从池子中出来,丙妫道:“听陛下又和那头畜牲对上了?”
无穀听而不闻,径直走过,丙妫拦道:“我有事找你。”
无穀停了下来:“何事?”
丙妫道:“动用大衍镜所遭到的反噬一直由旦姜承受,她刚才支撑不住,突然倒下。”
无穀立刻往旦姜所在赶去。
一个空旷的大屋,什么摆设也没有,地板光可鉴人,墙和天花板却隐在仿佛形成实体的黑暗中,看不见边界,颇有神魔氛围。
大衍镜静立在地板中央,虽然是镜像复制出来的,却拥有和真正的大衍镜一模一样的卜算之力。
旦姜倒在镜子前,胳膊和腿扭成一个很不平衡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怪异。
无穀半跪下来,检视旦姜的减损情况。
旦姜本非具备生命的活物,是由傩颛亲造,无穀协力完成的一只精美人偶。
也是用来专门造来储藏盾之法的容器。
无穀手掌直接没入旦姜胸口的皮肤中,指尖摸索着,探寻旦姜体内幽蓝法力的分布,发现力量被冻结。
盾之法在旦姜体内应当是如水般流动的,此时成了缠结的千万丝线,解不开,碰不得。
这就是之前强行卜算灭之心骨所在,而遭到的反噬吗?无穀心想。
想来也合乎逻辑,毕竟是发自同源的两股相斥之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无穀一挥手,旦姜被恢复成最初的形态——一只比初生儿还的人偶,五官等比例缩,精细稚柔。关节的机栝也看得见。
旦姜人偶形态的皮肤似玉似瓷,光洁无比,十个指头也娇嫩粉红,好似一排石榴籽儿。
无穀走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只瓶子,里面是玫瑰色的液体,如有生命一般。液体很少,仅五滴。这是来自那人真身的精血。
无穀很心地注意不要浪费哪怕一个血分子,他用灵力导引出一滴,五指灵活地翻飞,好像在编织空气,那滴精血随着他的指诀被拉成一片薄薄的血网,随后立了起来,不断拉长、变大,网的密度却是不变。
血网发出柔和的亮光,绯色蝉翼般罩上了旦姜的人偶躯体,隐没进她的皮肤。
刹那,她体内冻结的盾之力被蛛丝般的精血一一拆解,疏通,最后如化冻的冰水方始流动。
吸收了一滴精血,旦姜得到极大的增补,立即恢复人形,睁开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无穀问。
旦姜抬起手,凝结出一片护盾,色泽幽蓝,光华流转,无穀能感到那种强大的搏动。
旦姜面无表情地:“你不该托大,轻易动用那人的精血。”
无穀:“卜算最后一样东西的所在迫于眉睫,事且从急,回去继续做事罢。”
旦姜沉默顺从。她只是一具容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