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记忆:昆仑墟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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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山海岛,琼华玉树,在昆仑墟,就连天上的星子,都那么洁净。

    沧巽将稚弱的夔从悬崖上山洞解救出来后,昆仑墟又过了许多年,春花秋月,夏雷冬雪,夔慢慢长大,变成少年。沧巽除了成熟些,模样倒没太大改变。

    沧巽在华山捉了些能化形成童的神兽服侍夔,并在无名岛布下结界,以便她有事离开之际,夔不会遇到危险。

    夔自长成少年,便进入了叛逆期。沧巽经常不在岛上,行踪神秘,让夔很不高兴。

    他第一次跟沧巽赌气,是因为某一次,沧巽只在瑹琈宫待了十天,就要动身离开,又不自己去哪里,当时他们在吃饭,夔追问无果,摔了碗筷,抬脚便走。

    沧巽愕然之余,生气得很,追出去让他回来道歉。

    “能耐了啊,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敢跟我发火使脸色!”

    她一路追出瑹琈宫,却发现夔早飞下山,跑到了莽林里不知哪个地方。无名岛莽林广袤,这么多年,早就成了夔的王国,夔对里边的一草一木烂熟于心,不可能迷路,多半是藏起来不想让沧巽找到。

    沧巽在他时候,为了让他解闷,替他造了不少结构精巧的树屋,如今不知夔是躲在了哪个树屋里边。

    沧巽无奈地自言自语:“回来再收拾你。”

    结果她正要离开无名岛,便听到背后夔在喊她名字。

    沧巽转回身,哼笑道:“崽崽,快滚过来。”

    夔脸色紧绷,抱着双臂道:“别那么叫我!”

    “行行行,夔公子,夔殿下,夔宝宝?”

    夔皱紧眉头,表情坚决:“我要跟你一起出岛。”

    “不行,我给你立过规矩,不准随便离开这里,外面有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

    夔勃然大怒,像是忍耐许久,终于不堪重负地爆发。

    他走到沧巽面前,冷冷低头逼视她,鼻子尖快抵到沧巽鼻子尖。

    夔虽是少年,身高早已超过了沧巽,这么近距离紧迫瞪人,竟然颇有压迫感。

    “放肆!”沧巽倒退一步,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心虚。她在无名岛周围设置了结界,一旦她离开,夔是出不去的。

    想到这里,沧巽气短一截,软化态度安抚道:“什么叫我把你困在这里,我在保护你——”

    夔气得要命,一转身疾走两步,吼道:“我像个囚犯一样成天待在这里!除了你谁也见不到!我问你去哪里你也不!连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宠物吗!”

    周遭安静了片刻。

    沧巽底气不足道:“你……孩子不准乱用词语。”

    夔冷冷道:“我不是孩,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出去。”

    沧巽闻言笑道:“等你得过我,我自然准你出岛,可惜你现在没那个实力,乖乖回去睡觉吧。”

    夔闷不吭声,双手握紧成拳。

    沧巽松了口气,以为他妥协了,反手抱住夔,拍拍他肩膀,哄道:“我就离开几天而已,马上就回来了,回来时给你带礼物。”

    夔没有回答,半晌,他迟疑地回抱住沧巽,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沧巽肩窝。

    “哎哟!臭子你敢咬我!”

    沧巽突然惊叫,捂着脖子,那里一圈新鲜的红色牙印,夔恶狠狠地瞪着她,转身就走。

    夔回到瑹琈宫,偌大的宫殿又只剩下他一人。

    夜间,他独自就寝,苦大仇深,辗转反侧。有时,他觉得沧巽很无情。时候自己哭过,现在是用愤怒来抗议,不论哪种方式,沧巽都无动于衷,软硬不吃,不会为他做出丝毫改变。

    ——凭什么沧巽让我的全世界只有她,她却自己想离开就离开?

    这是夔真正的想法,苦涩隐秘的念头,强烈的独占欲,从童年时一路滋长,在少年内心根深蒂固。

    岛外到底有什么,吸引沧巽一次又一次离开,难道瑹琈宫并不是沧巽真正的家?

    这个念头忽然提醒了夔。

    莫非,沧巽可能在某一天某一次外出后,就永远离开自己,再也不回来?

    一阵恐慌如潮水包裹夔,侵袭他全身,他心下冰凉,完全睡不着,索性裹了薄衾,跑去书房挑灯夜读。在昏黄温暖的夜灯和成山书卷的包围下,他方能感受到一丝慰藉。

    书里有另外一番天地,带他去到自己如今无法企及的地方。

    夔一直住在无名岛华山上的瑹琈宫里,沧巽是他唯一能见到的活人。

    当然,他的话对象并不仅仅包括沧巽,他可以去华山和一些能化形的神□□谈,只是这些神兽们灵智总体不如人,习性懒散,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有的性情不那么有趣,夔和他们话的次数不多。

    不能化形的神兽则大多很危险,夔被攻击过多次,好在每次都全身而退,时不时还猎到一两只,其皮毛骨血,都有很大用处,夔鞣质皮革,雕刻骨头,做了好些手工活计,自娱自乐,这都是沧巽传授他的本事。

    夔住在华山颠的瑹琈宫,与世隔绝,自由自在,每天吃饱穿暖,在寝殿修炼内功,突破法力境界,在冰雪庭院中赤膊练武,得一身汗气蒸腾,再去泡泡温泉,换了衣服后,窝进藏书房看书,看日落月升,潮涨潮退。

    幼时被囚禁,蜷缩在山洞中,只能喝夜晚地上结的露水,吃的是飞鸟衔来的一两个果子,这段回忆蒙昧而昏暗,就像个短暂的梦魇,没有在夔的心上留下太多痕迹。

    夔不记得囚禁自己的是谁,他也不关心,对他而言,自己的生命起始于被沧巽从山洞抱出来的刹那。沧巽在山洞口出现,天光在她身上,那一刻,夔觉得自己才真正算活着。

    与沧巽的相遇,如同一道分水岭,将夔的生命一分为二,前半是黑暗,后半是极致的光明灿烂。

    沧巽为了保护夔,在无名岛下了禁制,有出无进,从此无名岛无法为其他仙人探知。她将夔隔绝在无名岛,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夔心里明白,为了发时间,藏书房成了他探索昆仑墟大世界的途径。

    这里藏书极多,不耗上个几千年,别想将每卷书都吃透读懂。

    夔先从山河海岛图志看起,他了解到,昆仑墟有不计其数的仙洲海岛,包罗万象,万千国度和平共处,仙子仙民安居乐业。

    昆仑墟的中心是蓬莱洲,以苍梧京为都城,绮丽繁华,各国无出其右,昆仑墟仙首青冥洛君率数百仙官仙将,居于大昙华宫。

    藏书插图里绘有各色仙人的形象,那些玉带轻绕、环佩玎玲的天女们,夔看了也觉赏心悦目,却并不心动。

    已经是第三天,这天夜里,夔看书看得累了,趴在条几上休息,身上披的是沧巽给他做的外衣,内里缝制着柔软的细绒毛,温暖舒适,他很快睡着,进入梦乡。

    在梦中,他不断地缩,身体变成了六七岁的幼儿,拳头抓着紫毫笔,一只光洁的手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慢慢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他自己的名字。

    夔扬起脸蛋,看见沧巽低头对自己微笑:“很好,会写了吗?”

    夔心中有纯白的喜悦膨胀,就像蒸屉里的水晶发糕,这欢喜随着沧巽的笑容而加深扩散到全身。

    沧巽坏笑,捏住他的鼻子:“发什么呆?”

    夔觉得鼻子痒痒的,而且越来越痒……他了个大喷嚏!

    夔猛然醒了,有一支毛笔正在轻轻搔刮他挺拔的鼻梁,沧巽的脸庞近在眼前,生动无比。

    夔一下子坐直。

    沧巽捡起滑落在地的外衣,重新为他披上,:“看累了就去床上睡,当心着凉,以后不准睡书房。”

    夔还是有点呆呆的:“你回来了?”

    难得看见他这副模样,沧巽好笑道:“我跟你保证过我会早点回来的,来,给你的礼物。”

    夔接住沧巽递来的包裹,没有拆,眼睛仍盯着沧巽。

    沧巽看着桌案上地上胡乱堆砌的书卷,感兴趣道:“你看了哪些?”

    着,沧巽伸出手,随意抽了一两本看,不时点评两句,翻着翻着,她拿着的书卷中间突然掉出来一本画册,边角有些破旧。

    沧巽捡起来翻开,夔就在旁边看,内页密密麻麻的,是画儿,夔还以为是地图一类,凑过去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

    那是春宫图,描绘得格外精细,简直活色生香。

    沧巽一脸古怪,夔又窘又急,分辩道:“我没有……我不知道……”

    沧巽朝他挤了挤眼睛,:“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还故意叹气道:“你果然长大了。”

    夔瞠目结舌,显然沧巽已经对他有了天大的误会。

    他石化半天,才想起自己该去向沧巽解释。

    “怎么办!”夔一头栽倒在桌案上,羞愤欲死,好不容易沧巽回来,可他今天都不敢再见沧巽了。

    沧巽容貌殊胜,行事又飘忽活泼,虽然名义上是夔的师父,夔从来没将她视为长辈,而是当作姐姐一样无比敬慕,隐隐约约还有些许朦胧不可之意。

    夔抬起头,看到眼前就是那个无意中被自己摔在桌案中间的册子。

    画册摊开,当中图景春光明媚,夔竟然挪不开视线,鬼使神差的,他伸手翻开画册。

    画册中,每一折的主角都是一对仙人,印章上是“瑹琈主人”四字,夔明白了,画中人应当是瑹琈宫前任主人和他的情人。

    夔越看越出神,少年血气方刚,身体燥热之余,心理受到了莫大冲击。

    生平第一次,他终于情窦初开,意识到原来人和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感情。

    根据画册末页的后记,瑹琈宫前主人的情人并非仙人,而是华山下莽林中一只化了形的乘黄,背上生角,形似狐狸,容貌光艳绝伦,然而神兽毕竟是兽,并非真正地长生不老,活得再久,也终有一天会死,除非能修炼成真正的神仙,乘黄兽不幸没有修成,中途死了,瑹琈宫前主人因此道心衰竭,也随之仙逝。

    当天晚上,夔在寝帐里翻来覆去,好不容易迷糊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走进了白天看到的那卷画册中,成为了主角之一,另一个人竟是……沧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