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记忆:昆仑墟中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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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是否让沧巽照镜子这一点, 五蕴和傩颛争执了很久, 五蕴坚决不肯让沧巽照镜子,竭力主张用幻术掩盖沧巽现在被毁掉的真容。

    傩颛同意事后用幻术修饰,却坚持让沧巽知道真相, 因为面对现实更有利于她的心理恢复, 长痛不如短痛。

    最后,傩颛用一个理由服了五蕴:“让她看看太峰夔对她做了什么也好,仙魔殊途,她早该听我劝的。”

    五蕴:“……”

    结果傩颛又把五蕴弄哭了, 哄了老半天才好。

    沧巽醒来后,行将就木一般躺了十多天,失语, 失忆,她只记得那天太峰夔袭击了自己,事后别的都想不起来。

    傩颛将那天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沧巽,直截了当道:“太峰夔背叛了你, 以后不许再想他, 我会为你报仇的。”

    沧巽听完没什么感觉。

    她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交战,其中一个讷讷地, 一定有什么自己不曾想起的真相,她和夔那么相爱,夔不可能伤害她。

    另一个声音属于无明之魔的本相魔格,声撕竭力地怒吼痛斥,告诉她, 太峰夔想杀了她,太峰夔背叛了她,对她再没有一点感情。

    第一个声音竭力反驳第二个声音,第二个声音却道:“那为什么太峰夔没有救你?事发后他去了哪里?要不是五蕴和傩颛发现你,你早就没命了!”

    第一个声音于是渐渐弱了下去。

    沧巽在养伤的期间,日夜陷入自我矛盾的斗争中,最终选择了相信第二个声音。

    因为夔一直没再出现。

    沧巽的心绝望了,法身则像一株同时遭到了干旱和洪涝□□的柔弱植物,正在缓慢地恢复生机。

    一个月后,沧巽理智复苏,能够与傩颛进行平静清晰的对话,身体大致能动,可以抬手帮五蕴拭泪。

    在替沧巽治疗期间,肥遗上报了一件对整个魔渊影响不可估量的大事——沧巽的三枚心骨失窃了。

    肥遗禀报完就要以渎职罪自裁,傩颛及时阻止了他,细究经过,发现是那日他和五蕴离开赤水宫去救沧巽时,三枚心骨不翼而飞。

    尽管没有别的证据,傩颛认为,整件事很可能是个连环计,将始魔本人调虎离山,偷走三枚心骨,幕后主使,正是太峰夔。傩颛把这些推测全部告诉了沧巽。

    沧巽起初根本不信,她原以为世间最大的背叛亦不过是夔在伤害自己后,又抛下自己失去踪迹。

    半年后,沧巽听闻了太峰夔即将与青冥洛君之女聿姬举行仙侣大典并正式成为仙首之位继承人的消息。

    这天,沧巽站在水里,四周是浅浅的河滩,这河滩连着一条赤色的河流,名为赤水。

    清,河水桃花一样粉红,过午后,颜色变为绯色,夜幕降临,赤水发光,犹如熔化了的红宝石。

    除了赤水,从极渊的景色和凡间最繁华的都城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不过建筑更华美奇诡,子民都是魔。

    沧巽低头望着脚下粼粼的河水,一层一层的,慢慢解开了自己从头裹到脚的布条,伤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发光的河水中映照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没有了头发,皮肤被烧得坑坑洼洼,全身无一完好的怪物。

    沧巽猛地踉跄了几步,重重跪倒在河滩上,鹅卵石磕破了膝盖亦不自知。

    沧巽佝偻着,双手哆嗦,哭了起来,声音嘶哑。

    她全身无法停止地颤抖着,眼泪一颗颗落入赤水,断珠成线,直到泪水湿透脸颊,未愈合的伤口阵阵刺痛。

    她心里有个茫然至极的声音响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傩颛从背后步伐极轻地靠近了她。

    傩颛狮鼻樱口,长相昳丽,一头如瀑青丝,披着一件曳地大披风,以玄黑色翎毛织成,一望而知身份极高,为十万深渊之主,开天辟地的第一只魔。

    傩颛一点不在意自己的披风下摆完全拖到了水里,他一步一步走到沧巽身旁,解下披风,轻轻覆到了沧巽身上。

    傩颛温柔道:“都了不让你照镜子了。”

    沧巽没听见他,仿佛对外界失去了反应。

    傩颛环住了沧巽,揽她入怀,动作轻柔细致。

    他:“嘘,你哭的我心都碎了。”

    傩颛低下头,端详着沧巽,用指背拭去她的眼泪,抱歉地微笑道:“伤了你的是那个畜牲的火焰,我没法修补你的真容,不过,一点幻术还是能做到。”

    法力缠上他的指尖,沧巽的脸一点点复原,肌肤重新光滑,五官再次完好,一切结束后,沧巽那殊胜至极的容貌又回来了。

    傩颛带着沧巽往水里看了看,安慰道:“和以前一模一样。”

    沧巽麻木地抹了抹半边脸,顿时,幻术消失,一半脸依旧畸形可怖,衬托得另一半脸益发完美,两边脸只有眸子是一样的,和赤水一样的颜色。

    她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太峰夔呢?”

    这是她苏醒以来,首度问起那人的消息,之前就连五蕴,也没有在沧巽面前提到过这三个字。

    傩颛叹了口气,为难道:“……你不需要知道。”

    “他呢?”沧巽冷冷地重复。

    傩颛轻声道:“我听,他马上就要和聿姬结为仙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会成为下一代仙首。”

    沧巽闻言,一下子挣开傩颛,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你骗我!”

    “我永远不会骗你,巽,骗了你的是他,”傩颛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他恨着你,不管他那天对你如何花言巧语,把你引诱到无名岛,再捕杀,这是个彻底的全套。”

    “从头到尾,他对你都没有真心,他觊觎你的力量,他想败你,因为你是魔,对他们来,最有威胁的一个魔,杀了你的功绩,能让他登上仙首之位。”

    沧巽倏然暴怒,她一把掐住傩颛脖子,他们脚下的赤水沸腾起来。

    傩颛毫不在意,怜悯道:“大典就在一个月后,你可以提前去那边看看,我的是不是真的。”

    沧巽抡起胳膊,一把将傩颛甩到了百里外的赤水中,傩颛轻巧落地,毫发无损。

    十日后。

    沧巽身穿黑衣,戴了张面具,来到了蓬莱洲,苍梧京。

    她敛去了魔息,混迹在大街上的仙乡子民中,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欢愉满足,仿佛即将迎接一件天大的喜事。他们交谈着,趣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幽灵一样格格不入的沧巽。

    一个铺子正在分文不取地发放祈福荷包和仙泉灵露,沧巽不由地靠近,排队的人群十分热闹。

    铺子老板喜气洋洋地:“聿姬殿下要和太峰将军大婚了!我们也跟着沾光喽!”

    他的话引起了一连串附和。

    “是呀,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神仙眷侣!”

    四面八方都是同样的话,沧巽胸口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她几乎喘不过气,逃一样退出人群,走到一处凉棚下,慢慢蹲坐下来。

    即使到现在,她内心深处还是不信。那人一定有什么理由,她要做的,就是当面去问。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如潮水般向中轴大街两旁退开,兴奋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高声喧哗。

    “他们来了!”一声喜悦的高呼传来。

    沧巽猛然抬起头。

    一辆八只三足青鸟牵引的金色銮舆飘来,云气缭绕,当中坐着两个人。

    沧巽一眼就看到了太峰夔,修拔俊美,旷世无双,气度超逸,裁冰为骨,一双眼眸似拥着夕照下的山雪,又似九天银河里的遥远星辰。

    太峰夔表情一如既往冷峻,旁边一个气度高贵的女子对他了句什么,他破天荒露出了笑容,并且转过脸,注视对方。

    沧巽慢慢闭上了眼睛,眼帘合上的一刹那,他们的銮舆刚好经过她身边,刹那绝尘而过。

    这时,旁人的议论声清晰传来。

    “听太峰将军为大典准备了三样聘礼,好像是三枚什么舍利子?”

    “可不是嘛!我有亲戚在宫里当值,那玩意非常贵重……”

    沧巽感到一阵晕眩,眼前阵阵发黑。

    那天傩颛过的话再度浮现。

    傩颛:“心骨是在我离开从极渊去救你那天失踪的,整件事很可能是个连环计,将我本人调虎离山,趁机偷走三枚心骨,幕后主使,除了太峰夔,还能有谁。”

    这就够了。沧巽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原来从不知什么叫心如死灰。如今她被同一个人杀死了两次。

    沧巽深深地佝偻身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比被无动光焰灼烧时更加剧烈,犹如剥皮剜肤,锥心蚀骨。她像被拔去了刺的蜂,丧失了一切希望。

    就在沧巽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时候,一个冷漠的声音嘲笑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可怜,没出息。”

    沧巽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是真正的无明魔子本相魔格的声音。

    “报仇吧,杀了他们,毁掉昆仑墟。”

    这个念头既出,沧巽感到痛苦在消退,就像服用了强效的麻醉丹药,一股麻木感从内向外扩散开,继而她的精神开始振作。

    沧巽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好似痊愈一般。她转身,往背离大道的方向走去,魔气从身上泄出,所到之处,行人们相继倒下,悄无声息。

    而远处那些依然沉浸在喜庆中的仙族子民并不知道,无明的狂怒将倾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