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白龙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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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老爷虽然提醒楚表弟对往来官员多加注意,却不知道自己是个乌鸦嘴兼自坑的货色。这日他在家逗完闺女逗儿子, 被烦不胜烦的林大夫人直接扫地出门, 闲着无聊便想着上望江楼坐一坐,听听学子们吹捧自己的话解个闷儿。

    他是望江楼的东家,自然是想往哪去往哪去, 可才上到三楼就觉得不对, 虽然热闹依旧, 但多了些肃穆在里头。这种感觉让他有些警觉, 能够有如此气场的人,至少也是楚舅舅那个级别。

    扫了一眼,三楼并无异样,他笑嘻嘻和认出他的学子们过招呼,接着往四楼上去。刚冒了个头,眼中看到一人,沈安侯便忍不住在心中吼“窝里个大草”,只可惜这时候再退回去便显得做作了, 沈大老爷只能维持面上的淡然, 趋步到最里头一桌的客人面前,也不话, 躬身行了个礼便站在一旁。

    那人看着比沈大老爷还年轻些,只神情带着几分天然的严肃,显得有些老派。他身量中等,无怒自威,显然是位达官贵人, 当然这都没什么问题——望江楼开门做生意,来四楼坐的高官大儒更是不计其数。坏就坏在那位一身长随扮站在这中年男子身边的人,可不就是沈侯爷的好基友,圣人跟前的心腹大红人,林内侍林公公?

    只需看到林内侍,上坐那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正是当今圣人穆荇。起来沈侯爷和这位也算是老熟人了,当年沈放陪着太子穆莳在上书房读书,穆荇便是坐在角落用羡慕眼光看他们的可怜。谁能想到不过一夜之间便倾了天地,意气风发的太子陨落在三王之乱,毫无存在感的穆荇成了最后的赢家。

    之后沈放便一路沉沦,直到一朝被沈安侯穿越。虽然这两年沈大老爷和圣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甚至算得上合作愉快,但两人也从未面对面接触过。如今徒然四目相对,无论谁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穆荇破了这份沉默:“在外头无需多礼,你且坐着吧。”

    沈大老爷温习着记忆里沈放的举止,依言坐在了穆荇下手。只是这般冷场到底不好,沈大老爷轻咳一声,开口寒暄:“楼里有几样糕点菜色做的还不错,您可要尝一尝味道?”

    不管怎么,自己是望江楼的东家,权当招待客人了。穆荇倒也不是个恶客,点头允了沈安侯的建议,立刻便有机灵的伙计忙活起来,总算消弭了些许尴尬的氛围。

    “我看楼下那首诗倒是写的应景又大气,该是你所作吧。”穆荇也是强行尬聊,“你的文采向来是出众的,可惜了……”不能为我所用。

    沈安侯便摇头:“自古文章憎命达,我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却是想通了许多。只是我到底疲懒惯了,拾不起了年少热血来,是以只能写写文章。”他自嘲的笑笑,有几分沧桑:“朝中多的是愿意为您肝脑涂地的贤良人才,可不缺我这个入土快半截的废人啊。”

    这话竟无端的听出几分怨怼,穆荇先是微怒,接着又是无奈:“你又何必如此呢?我不过要你一句准话罢了。”

    “我若我心中只有百姓,只有燮朝国运,您又真能信么?”沈安侯嗤笑道:“您可别忘了我是谁,当年在上书房,成绩最好的从来都是我。您您惜才,想让我出仕,这话我是信的。可您要对我全无芥蒂,能用人不疑,恕我大胆,我真没法相信。”

    看穆荇沉默不语,却并没有恼羞成怒的征兆,沈安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赌对了,这位对自己真有一种别样的宽容。其实的直白点,这便和大点中那些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总希望身边还能保留一位知根知底能够平等对待的友人一样,穆荇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斗智斗勇,除了权利带来的安慰,也同样需要一些普通人之间的“人文关怀”。

    “您身边多的是愿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臣下,可惜我是不怎么愿的。”沈安侯决定再接再厉,顺便试探穆荇的底线。故意无视这位至尊皱起的眉头,他淡声道:“当然,若是您摆明身份,我自然该尽到臣子的职责,可那也并非是对您,只是对皇权罢了。”

    “谁是正统,我便效忠于谁,这正统不是血缘,而是看谁坐在皇位。这是我在上书房里学到的为臣之道,也是我立足于世的底线,所以但凡您有要求,我都会尽力做到。”

    “但从感情上来,有些人已经留下了印记,便再难以抹去。”沈安侯脸上渐渐浮现出怀念的神情:“我有时在想,或许不仅仅是我,便是您,也会偶尔怀念上书房的那些时光吧。真是弥足珍贵啊。”那时候皇子们还上演着兄友弟恭,一派和乐融融,“那时夫子便教导过我们,身为人臣,有时忠义不能两全,当舍义气而全忠诚。却没想到竟被他一语成谶,正是我如今的写照。”

    这一句句话听的穆荇身后的林内侍冷汗都快浸湿了衣衫,偏沈安侯还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只是在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无所谓。穆荇的表情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林内侍却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喜怒不定的主子此时虽然算不上开心,但也并没有愤怒到极致。

    若揣摩心思,沈大老爷比林内侍还是差了一线,虽然直觉穆荇不会一回头就让人来砍了他,但还是有些担忧。正好这时有伙计送上酒水,沈安侯咬咬牙,直接提起酒壶一通灌,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站立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低声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高昂,到最后两句几乎是吼了出来。穆荇和楼中客人们虽然听不懂其中两句,可整首诗中悲壮与洒脱交织的心绪却几乎满满的要溢出来。不知是谁起头叫好,没一会儿楼里便是一片称赞之声,唯有穆荇低头沉思,仿佛又看到许多年前,那清俊少年高谈阔论的风华。

    沈放沈安侯,他从来都是这样骄傲。再多的潦倒困境也磨灭不了他的棱角,只会让他活的愈发潇洒自如。

    “你果然是一点儿都没变。”穆荇低声道,言语间竟带上了一丝轻松笑意:“我也并无他求,只你愿意继续为燮朝百姓尽一份力就好。”谁人不知太子是沈安侯心中的白月光,若是他刚刚真的直接拜倒在地宣誓忠诚,那才显得凉薄而虚伪呢。

    “我向大燮之心从未改变,多谢圣人宽宏,不计较我的僭越之言。”沈安侯心下大定,开始就坡下驴。这次看来是顺利过关了,不定连之前“太子心腹”带来的遗患都能化解大半。

    一来一往间,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便缓和多了,虽然还是尬聊,总好过阴阳怪气的半句留半句。沈大老爷虽然不耐烦,但到底知道不能做过了,表达心意后便不着痕迹的捧着穆荇。林内侍站在后头看的叹为观止,他可从来不知道自家主子有这么好性儿,这种几乎被人驳了脸面的事儿如果换一位大臣来做,哪怕是朝中的某位相爷,只怕也讨不到好处去。

    可是就像穆荇无条件信任楚怀一样,现在的沈安侯便完全契合了圣人设想中的沈侯爷。既然本就是心中有数,被沈大老爷这般“直白”的对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他心中甚至还有些窃喜,沈安侯到底还是对他低头了,虽然没有明着效忠之词,可他话中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吗?

    这便是人性之怪异。朝中多的是对穆荇叩首表衷心之人,他却根本不为动容,甚至常常弃之如敝屐。可沈安侯这么别别扭扭的了一句半句,却让他如获至宝,甚至心生安慰。世人都男子追求女子,最爱的便是求而不得,其实又何止是男女之情?轻易得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轻视,苦苦追求到手的才会视若珍宝。

    作为当年上书房的第一人,哪位皇子没幻想过自己登上高位后得他相助辅佐?如今事情终于成真,沈安侯也依旧是当年的沈安侯——甚至比以前更加耀眼,风度更是无双。在穆荇看来,这便是他的一场胜利,他开心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苛责沈安侯呢?

    沈大老爷却全然没有穆荇的好心情,只觉得陪上位者聊天比爬山剿匪还要累。只是穆荇兴致正浓,甚至眼见着越发愉悦,沈大老爷也不能生硬断,平白惹他不快。就在他纠结的档口,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争执的声音,且越来越近,已经快上到三楼来,显然是酒楼的护卫并没有把人拦住——或者是顾忌来者的身份,并不敢真放手阻拦。

    来的人大概年纪不大,脾气却不。沈大老爷和四楼的各位清楚的听到有人叫嚣:“不就是个破酒楼吗?凭什么这么多规矩?”

    这是来找茬儿的?看穆荇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沈安侯心中一喜,便是平时再不愿意惹事,这会儿也得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望您恕罪,我好歹是望江楼的东主,只怕得下楼去看一看,免得管事不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你连圣人都随意得罪了,整个京中还有谁算得上是“不该得罪的人”?林内侍在心中疯狂的吐槽,穆荇虽然皱了皱眉,却显然不是冲着沈大老爷去的。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是陈家的人,你去看看也好。”

    涧河陈家,四家五姓之一,穆荇后宫中最受宠的陈贵妃便是陈氏嫡出,而三位相爷之中的侍中陈平是现任陈氏家主,尚书左仆射陈广若为陈氏旁支。沈安侯脸上不动声色,脑子里飞快的划过陈家的资料,在心中暗暗思付:这陈家的脸他是呢?还是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