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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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若冰蹲在王氏酒楼的大门口,慢慢地吃着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就在二十分钟前,他从王氏酒楼的二老板成功升任大老板,但是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王氏酒楼就像他手里这两只热包子,烫手。

    王若冰慢条斯理,撕开香软的包子皮,包子的嫩馅汪在一肚子鲜甜的汤汁里,迫不及待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味道如此熟悉,李记早餐铺的手艺,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哪怕是他的舌头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记忆中却仍旧残留在舌尖,刺激着大脑不断分泌多巴胺,王若冰咬了一口包子,满足地眯上眼睛。

    王若冰对待食物的虔诚,体现在用餐时的每一次细嚼慢咽。这是他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对天生地长万物之灵的尊重。

    同样继承来的,还有父亲那名扬郢都的绝世厨艺。

    可惜父亲过世后,他渐渐味蕾失灵,让这笔丰厚遗产大大缩水,现在他就在思考,用这手了折扣的厨艺,还能不能撑起摇摇欲坠的王氏酒楼。

    王叔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若冰啊,这酒楼我和你爸一起合伙,他出技术我出钱,眼看着它成为郢都第一楼,那时候多风光……可惜你爸走得早,那之后我换了几拨主厨,可惜当世没人能及得上你爸,这酒楼也一天不如一天,落到现在,方叔我也实在撑不下去了。你看这酒楼如果你愿意接,你就接了,你要不愿意,咱们就转手,路口那家合味楼的老板找我谈过,有接手的意思……”

    王氏酒楼,是父亲的心血,也是王家的招牌,要是转了手,改了名,还会有谁记得曾经号称郢都神厨的父亲?

    王若冰和他妈商量了,拿出了全部家底,把合味楼盘了下来。但是要怎么经营,他心里没底。

    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大学专业也与酒店经营管理完全没有关系,厨房是由他亲自操刀,还是另请师傅?外场是用原班人马,还是另外招人?合味楼虎视眈眈,郢都大名厨宛若星河灿烂,他要如何在这群狼环伺之中杀出一片重围?酒楼能有净收入又要多长时间?

    更重要的是,为了盘下酒楼,家底都快掏空了,他再上哪儿弄钱去?

    看来这次……是不得不求上贺家了。

    王若冰吃完了包子,已经想了个通透,他拍拍手站起来,拿着王叔二十分钟前交接给他的酒楼钥匙,把前后门锁了,骑上电驴往菜市场的方向去了。

    走遍了大档口,王若冰勉强挑了两只晋山鹅。他要做一道卤鹅。

    卤鹅这道菜,从沿海百越市一带传来,那边常用狮头鹅。郢都离得远,活鹅运过来成本高,本地不常见。王家钟情的是晋山鹅,而且只用十二个月到十八个月的鹅,这个月份的晋山鹅,最是肉质细嫩厚实,肥美入味。

    王若冰从就跟在我爸身边选食材,质量好不好,看一眼就知道。今天这两只只能算是勉强。

    王若冰拎着两只活泼的鹅,回到酒店后门,开门进了后厨。

    先做好卤水,再磨了刀,给鹅放血拔毛,汆水,把鹅放进卤水锅里,大火烧开出了香,再改火慢慢卤一个时,这样才入味。

    卤鹅没那么多花巧,重头戏在卤水上。卤水的配方除却冰糖、桂皮、八角、南姜、酱油、豆蔻、料酒、香菇之外,还加了三十一种中药药材,味道独特而纯正,是王家的不传之密。可惜王若冰味觉失灵,尝不出这锅卤水味道够不够正。他想了想,给师弟王停了个电话,叫人来吃晚饭。

    傍晚时分,两只鹅卤好,王停已闻风而至。他是王若冰的父亲收的关门弟子,在烹饪上有些天赋,尤其一条舌头十分灵敏。可惜王若冰的父亲没教两年,就撒手西去,王若冰当时去外地读大学,与师弟联系少了,回来一看,王停已经改了行,现在在直播平台上做个吃播,粉丝不少,收入不多,倒也开开心心。

    王停还带了两瓶啤酒,和王若冰豪迈对饮,双手抓着卤鹅蘸料,吃得砸砸有声,吮指咂舌,不住嚷嚷:“好吃!好吃!”

    王若冰微微一笑,颇为得意,问道:“和我爸做的味道比呢?”

    王停停下咀嚼,有些犹豫,含糊道:“差不多吧,就差了那么点儿,师哥,我发誓就那么一点点。”

    王若冰有些郁闷,喝了口酒。虽然舌头尝不出味道,大脑却忠诚地反应出酒精带来的刺激和眩晕,让他暂时忘却了心头烦恼,进入了一种更为轻松惬意的精神状态。

    “师哥,听这酒店你算接手?”王停试探地问。

    王若冰点头,嘴角勾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流露出三分风流,七分自恋:“停儿,你师哥我跟着老爸学了近二十年的厨艺,虽现在舌头不行了,但是基本功还在,你就等着瞧吧。”

    虽然对今后要如何经营酒店尚无成算,但是在厨房浸淫多年积累的成就与骄傲让他内心多了几分把握,更何况他生性自恋,喝醉了酒,便把内心那一点自信无限放大,跟师弟夸起海口来。

    王停早习惯师兄这自恋劲儿了,闻言点点头:“师哥!我看好你!而且就算酒楼开不下去,你这卤鹅的手艺也是一绝了。这市里的大酒店我尝了不少,没几个能有这味道的。”

    王若冰听了,更是飘飘然,拍拍王停的肩膀,赞许地看着他,哈哈笑道:“谦虚点,谦虚点。”

    “不过师哥,我得给你提个醒儿,那合味楼和咱们王氏酒店离得近,肯定不会眼看着让你做大,你得当心,那合味楼的蒋老板不是个省油的灯。”

    王若冰轻嗤一声,满不在乎。

    “师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可得提防他暗算你。”

    “行了,知道了。”王若冰摆摆手:“你把碗洗了,帮我把剩下那只鹅用油纸包好。明天我得去贺家一趟。”

    贺家和王家曾经是世交,在王若冰太爷爷那辈,一个是乱世烽烟里讨生活的伙夫,一个是走投无路的穷书生,书生倒在雪地里快饿死了,伙夫施舍了半只卤鹅,两人于是成了生死之交。

    建国后,贺家出了不少人才,在学术商业圈内头角峥嵘,一路水涨船高,成了郢都的名门望族。王若冰父亲那郢都神厨的名号还在的时候,和贺家倒时常走动,后来么,他神厨的名号丢了,地位一落千丈,两家走动便少了,他去了之后,王若冰更是少与贺家来往。

    但是想要在郢都这地界上顺顺当当把酒楼开起来,少不得要跟贺家搞好关系。

    第二天王若冰拎着卤鹅,骑上电驴,颠颠儿到了贺家山里头那大宅子。到底是好几年没来,贺家的门房换了人,他给当成秋风的拦在门口,当时情况十分尴尬,好在自恋带着的副作用“厚脸皮”及时触发效果,王若冰并不在意,在石头台阶上坐下,颇为惬意地翘着腿,浑不在意那门房频频投来的目光,过了半个钟头,一辆卡宴从山脚开上来,在宅门前停下。

    司机下了车,开了门,车里先是迈出一双铮亮的孟克鞋,接着是一双笔直的大长腿,一个清瘦高挑的年轻人下了车,扫了王若冰一眼。这人骨秀神清,唇红齿白,眉眼是十分好看的,目光是十分冷淡的。

    王若冰模样俊秀飘逸,这时见到这年轻人,登时便有了一种棋逢对手、“既生瑜何生亮”的震惊,一时间飘逸不起来了,那叫厨艺和自夸占满的大脑慢吞吞地挪出一块地方,在回忆里好一番检索,终于想起了这个年轻人是谁。

    他是贺家的长子嫡孙,王若冰时候还和他一起玩过几次。

    “贺棠!”王若冰站起来,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上前去:“我是王若冰,你还记得吗?王雁南的儿子!”

    贺棠蹙眉,听见王雁南这个名字,他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哦,是你。”

    “进来吧。”他头儿进了宅子,王若冰跟在司机后面,这次那门房没再阻拦。

    到了厅堂里,他在太师椅上坐下,叫佣人上了茶汤,客客气气地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昨天买了只上好的晋山鹅,想着老太爷以前就爱吃我爸卤的鹅,我就做了送来。”王若冰把油纸包放在桌上,笑了笑:“我这手艺比起我爸还差了点火候,您可别见怪。”

    贺棠笑了一下,眼神还是淡漠疏离的,像一汪冷冷清清的泉:“难为你有心了,爷爷奶奶时常惦记你呢。近况如何?酒楼生意还好吧?”

    贺家子孙,果然明白通透。王氏酒楼萧瑟落魄,他怎会不知,有这一问,不过是给王若冰递个台阶,也省却一番你来我往的社交辞令。他大抵是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的。

    王若冰便借坡下驴,把酒楼的事情了。

    贺棠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唉,果然是时移世易,酒楼经营这般困难,怎么不早些和我们。贺叔,拿我的支票簿来。”

    王若冰没想到他这般干脆,一时间不禁脸红了。

    贺叔很快拿了支票簿和笔,贺棠利落地签了字,递了来,王若冰看一眼票面上的数字,足够王氏酒楼这半年内的开支了。等捱过这段寒冰期,王氏酒楼有净收入了,便可再慢慢将这笔钱还上。

    王若冰登时便笑得更为真诚。

    他收好支票,又寒暄了几句,便向贺棠告辞。贺棠也没挽留,让贺叔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贺叔折返回去,王若冰摸摸口袋,走向停在路边的电驴。口袋空空,钥匙没了。

    多半是落在厅堂里了。

    他往回走,还没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里头贺叔正在问贺棠:“少爷,这卤鹅怪香的呢?”

    贺棠笑笑,这笑声里倒多了几分真心:“贺叔,你拿回去和婶婶分了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人家是送给老太爷的呢。”

    贺棠哈地一笑:“送烧鹅是假,来秋风是真,不用给爷爷了,免得给他老人家添堵。瞧瞧他们王家这脸皮,一个烧火厨子,非得往咱们这清贵世家上贴。当年一饭之恩,惦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