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9章 命尽嘉陵
当最终找到了吟儿出事的地点,离她最初失踪已经有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就值得林阡溯流继续搜寻。
不管吟儿的存在是尸体还是人,这整整一个正月,林阡都在嘉陵水下游一直追踪,没日没夜,至深至险,湍急或封冻,荒芜与人烟奈何毫无收获,消息越来越少,希望越来越渺茫。
正月,犹记那年正月,吟儿伏在他背上,把皱着眉的他嘴角捏上翘,嫣然笑,“今天年初一,有什么伤和气的话、晦气的话、教训人的话,今天都不要讲,否则一年都不开心。”一年都不开心,吟儿你知道的,失去你我连笑都不会笑。那些玩火的过去,是因为你才戒掉
其实并不愿意记起,宁可从来不曾拥有——记不住、没有过,总好过这有过她也记得她、却偏偏不见了她的结局
“你这丫头,不藏药了,换成躲人。”他,甚至忘记时间是会流逝的。吟儿的失踪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的记忆却还留在吟儿折腾他的那天夜里、固执地刻舟求剑某天傍晚,众人正随他在山涧找寻的时候,忽见他没有征兆地停了下来、侧过身凝视着岸边树丛,失神念着这单单一句,轻蹙眉头,带丝怜爱,微笑着好像把吟儿从树后给剔出来了,那情景,仿佛吟儿还是在耍性子不想喝药所以到处躲窜,洛轻衣和柳闻因乍一看见了,竟都以为是真的还心头一喜,只是这喜悦过后,又有多少悲添。
是的,他失忆了,忘心了,疯了,可又有谁能拉住他,告诉他已经快一个月,只怕真的连尸体都很难找了。他不放弃,他为什么不放弃,因为他觉得吟儿还没死,那不叫失踪,她只是在躲着他,跟他闹着玩的。那轻颦、低眉、浅笑、薄嗔、佯恼、含羞、一举、一投足驱散不走,消失不掉,挥之不去,拂之还来。因为“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因为“从今往后,我就是你贴身的侍卫,即便你撵我走,也一定赖着不走!”因为“要爱你,爱到动不了了,快要死了,哪怕没气息了,变成尸体,都要赖在你身边!”
这苦难到要相依为命的爱情啊,两个魂魄就像被烙印在对方的命里,现在,却被硬生生从他身体里拿走了她难以想象这份痛他要如何受。单影孤人,无可相依,便连祝孟尝厉风行看着心都费劲。祝孟尝甚至对天祈求,便再赐予主公一场大仗,也好帮主公转移些注意力,厉风行也拉住海逐浪,盟王这样的状态,实在教人看着不安,你的话他比较听得进,该劝劝他,不要再自欺了,接受事实吧。
海逐浪却心中有数,林阡他绝对不是自欺。他现在还认定吟儿未死,是因为他觉得吟儿轻生的依据站不住脚。实在的,海逐浪也不相信盟主因为身体孱弱就选择轻生——不怕疼、不怕苦、也不怕拖累人的盟主,唯一怕的是她被盟军否定、遭盟军拒绝、与盟军分离。别人不了解,海逐浪还不了解么?
被祝孟尝厉风行推进帐来硬着头皮看到林阡,海逐浪准备好了一腔混乱的话不知道以哪句启齿,却是在见到林阡背影的第一刻就陡然愣住了。分明还是那清隽毓秀的身影,分明还是那沉稳挺拔的站姿,却跟以往完全不同,感觉不到丝毫王者风范,反倒让海逐浪一进帐就知道他病了——军帐中的整体氛围就是这样,因病入膏肓而魂魄支离造成的冷寂忧悲——待到林阡转过身时,眼神中强烈的孤独与苦痛,占据了他一贯的凌厉和刚绝,更加证明了海逐浪心中的想法。怎可能不病,阡吟分不开。
“林兄弟盟主她,一定没有死。”海逐浪迫不及待也不由自主地出这句话来,与群雄的初衷背道而驰。
林阡初听时一怔,神色也为之一僵,继而淡淡地笑起来,多熟悉的一幕,黔灵峰木屋前的木芙蓉
“待这次吟儿归来的时候,你又要抱住她痛哭一场、惹别人笑了。”当年吟儿被程沐空李君前打成重伤,世间所有人都觉得吟儿死了就海逐浪还笑着吟儿肯定能活,结果在寒潭别人都兴高采烈庆祝盟主复生他却悲痛欲绝——海逐浪的伎俩,林阡终是看透了。
“宁愿所有人都在笑我至少所有人都是在笑的。”海逐浪低头,情知上次露了陷。
“逐浪,向来是这样,毫无理由地支持着吟儿。”林阡叹了一声,怎可能相信他。
“不,不是毫无理由!”海逐浪正色摇头,神色坚定,“盟主确是不在这里了,惜音剑和玉玦也都遗落,但林兄弟得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见到一样东西之前,逐浪绝不相信盟主已死——我送给盟主的王者之刀,盟主接过去的时候曾经过,‘刀在人在,刀亡人亡’那把刀,现在还没有下落,盟主一定还在某处!”
于帐外翘首以盼的祝孟尝厉风行皆是懵了,自是没想过这海逐浪比林阡还掩耳盗铃,向清风沉默屹立久矣,本也是要劝林阡接受吟儿死讯的,听到这里,忽然面色一凝,情不自禁为海逐浪这句话点了点头,待到祝孟尝厉风行看向他时,向清风只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六个字:“一定还在某处。”答得厉风行祝孟尝更加惊异。
便那时,樊井蓝玉泽却带着王宝儿一并来了,原来王宝儿有些关于吟儿的事情早就想,可是一直迫于林阡威严始终没敢出口,但如今因总听樊井抱怨主公因为找寻主母而形容憔悴、玉泽玉泓兰山她们也常主公不该再这样自欺下去,所以王宝儿才跟蓝玉泽讲起,有件事她斗胆想跟主公提,可能事关主母的生死。
“因为饶凤关的那件意外,玉泽送药的职责分给了她一段时日。”营帐外面,樊井对林阡,林阡置若罔闻,只凝神看着王宝儿:“是何事有关吟儿?”
“与主母有关,但不确定是否关乎轻生那****去给主母送药,比平素早到了一刻,却见主母独自一人从府衙出来,似乎心事重重。因主公曾经过要主母禁足,我心有疑惑不知主母是否违令,又唯恐耽误了她定时喝药,因此和几个侍卫尾随过去,但哪及得上主母快,差点便跟丢了她。过不了多久,终于看见主母从一个寻常驿站出来,脸色很差,她没有发现我们,跑到另一个巷子里,竟还反常地哭了一场,边哭边掩着腹似在念着‘猴子’我们谁都不敢过去,便只能躲在后面等,等了一会儿,回头看那驿站里出来的人是玉泽姑娘的父母,还有个人,隔得甚远却很像天骄,但那肯定不是天骄了。”王宝儿平日话都倒出来一样,今次却断断续续轻声细语,显然是事态严重不敢造次。
和王宝儿同去送药的还有很多,大抵都跟她的法一致,他们看见的情景都一样,只是个人的感受有偏差——然而林阡一听到这样一段他事先根本不了解的情节,再联系十月初开始吟儿的病情伤势就急转而下,突然那个最可能的真相、像最炽烈的毒药在他心头化开
且不吟儿是为什么会悖逆他偷着从兴州府离开去调查柳湘蓝至梁,且不吟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疑调查了多久又为何要瞒着他,且不他调遣徐辕是对是错是早是晚是不是画蛇添足事情怎可以这样发生?又怎会被他忽略了这样的可能?这样的可能,就是徐辕去交涉的时候恰好碰上了吟儿的窥探,徐辕的意欲掩盖反而证实了吟儿的心中揣测!欲盖弥彰!
而徐辕和柳湘蓝至梁的对话,哪一句离开过完颜永琏和完颜暮烟,哪一句不是直接刺向了吟儿的要害对着她当头一棒?徐辕对阡转述之时,提过柳湘的言辞毒辣,柳湘从始至终都在冷笑,问林阡存心掩盖到底居心何在,林阡当初所谓地爱上吟儿是不是就是为了洗刷南宋义军败给完颜永琏的耻辱、占据一个敌国公主的身与心是不是可以给予他的劲敌致命一击,还讲道,林阡的子嗣岂容金人血统,天骄你容得下么,上一个孽种的流失,应就是你们短刀谷从中捣鬼吧,何不放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回去她的国家,帮助她的父亲,继承她的母亲?不觉得金国的公主抗金很讽刺吗。
徐辕对林阡是转述,虽然没有刻意回避,却显然会有遗漏和偏差——而这些,却完整地给吟儿听去了
更伤魂的,还在于徐辕反驳柳湘的时候,的全部都是林阡为了吟儿宁可放弃天下。这样的事实,绝对会引导着本身已经想不开的吟儿,思绪骤然回到那年黔西的魔门,忆起林阡为了她历经的虽千万人吾往矣、亡命之旅、三死三生继而,吟儿会蓦地就沦陷到无穷无尽的矛盾中去。爱也不能爱,恨竟无法恨,身陷火窟,心如针扎。
吟儿对柳湘的话显然不是完全不信的——猴子的流失,是她最抹不去的阴影,最亏欠的心情,最恶劣的回忆,最不能揭的伤疤,吟儿外表不在意,内心却痛楚、懊恼、悔不当初。陡然冒出一种言论,短刀谷的某一方不希望林阡的子嗣是金人血统,所以刻意造就了猴子的死不管吟儿到底信几分,她首先脑子里一定一片空白:原来猴子的诞生是注定不被允许的,原来猴子的死才是应该的、值得的、众望所归的?
这样的心境,才把大病初愈的吟儿迫到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巷子里,一边掩腹唤着猴子一边哭着对不起它没有保护它她会否真的信了,因为林阡过“若知道她火毒会重新发作,孩子我本就不可能留”,火毒的复发,或许只是个借口?为什么没有可能是林阡授意,林阡对猴子的爱有多深,谁知道?都看见他脸上没有露过半分喜怒但她到底应该不信啊,阡既然会为了她肯放弃一切,怎会连个血统对立的猴子都留不下?!迫于外界的压力?只有外界迫于他的压力!
吟儿,却把这些事从十月忍到了十二月,两个多月他在前线无数次血雨腥风明争暗斗,一次次地回来都发现吟儿在逐渐消瘦,一次次地听樊井要加重药力,直到有一天樊井对他,她的病情不知何故越来越糟糕,一切只能靠心态转圜了到那时他还不明白,吟儿的越来越糟糕,根本就是因为心态无法转圜。从得知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可能就已经觉得宋金之大,无她立锥之地。她也一定怨过他明知事实却掩盖事实。教她如何对他坦承,是他先不坦承。既然他怕她知道,她也不好让他发现她已经知道。在这种反复拉锯的心情里,吟儿以极虚的身体苦撑过一个秋冬,直到腊月的末尾她的心和意识都已经被苦累侵噬殆尽,所以,生无可恋选择了死。
吟儿轻生没有依据站不住脚?吟儿对盟军有无法割舍的爱?吟儿死也要赖在他身边?所有可以支持吟儿活着的凭据,断然敌不过兴州城那凑巧一次窥探、王宝儿这短短几句话的真相不堪一击,跌得粉碎。
那个危难来时眉都不皱一皱的女人,因为有他撑腰才总爱倔强逞能但某一天居然发现,竟连他也不值得托付不,发现他竟是这天底下她最不该托付的人什么“建功立业确实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但你林阡一人,就已经是我活下去的理由。”建功立业早就没可能了,现在连活下去的理由都一笔勾销。没有他的支持,她的过去、现在、未来,就全都不成立了,她的父亲、自身、孩子,全都等于不存在。
所有压力和矛盾系于一身的吟儿,所以才在那个一望无际的黑夜里,一步步走到了这金宋之交的秦岭山脉,丢弃了这个象征着她理想的惜音剑,和这个寄寓着她归宿的玉玦,纵身跃入这雷霆倾泻的嘉陵江死,是完颜暮烟和林念昔对立下最好的解脱,她最终,竟还是选择死在了宋境,她不愿意,走到大散关的另一边。曾经她很想陪他一路走到底,但必须“是他的女人”,才有资格陪他一路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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