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女明妆出采莲(四)
少女明妆出采莲(四)
徐挽澜听他问自己喜不喜欢,连忙摊开手心, 扬着笑脸, 道:“我欢喜的不得了不得了。四郎你放心, 我定要将这几株碗莲, 养得花开不败,万古长春。”
晁四郎闻言, 不由得勾起唇角, 拈起那三颗黑黢黢的碗莲子, 轻轻放入徐三娘的手心之中。徐挽澜微微抿唇,收拢手心,将那莲子紧紧握住, 又轻手轻脚,将那莲子放入囊中。
她系好荷囊,立在翠青色油纸伞下, 复又抬起头来。晁四郎低头看着她, 只微微笑着,一时之间, 也不知该甚么话儿好。而这徐挽澜, 扬着脸儿, 细细看着晁四郎, 只觉得这郎君朗如玉山, 皎如芙蕖,愈看愈是好看,看着看着, 自然也一时忘言。
绿云纸伞,便好似莲叶张开。急雨渐微,细洒如酥,这雨水坠到那绿云伞上,如流珠点点,滚落而下,沾湿了这卖花郎的半边身子,然而此时此刻,两人却都对此无察无觉。
二人相顾无言,只静静地凝视着彼此,看了半晌过后,又蓦地齐齐笑了。倒还是徐挽澜先行开口,清声道:“我今日是和相熟的娘子一块儿来的,她还在那卖豆腐的摊子上等着我呢。你把我送到那摊子上便行。至于这伞……你先留着罢。下个休沐之日,我,我再来找你,找你买花。”
到买花二字,她这才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哎呀,我这才想起来,我是受弟所托,前来买花的。了这么半天,倒是把正事忘了。”
晁四郎声音温柔,只含笑道:“今日来买甚么?并蒂莲,还是四面莲?”
徐挽澜轻轻摇了摇头,应道:“都不是。我那弟弟了,这莲花并无高下之分,他不要那成双成对的并蒂莲,也不要这四喜临门的四面莲,只要那最寻常不过的莲花。却不知你这里,有没有这种莲花?”
晁四郎微微挑眉,随即勾唇而笑,温声道:“你们姐弟二人,倒都可以是爱花之人了。我这里当然有那最寻常的莲花,你既喜欢,我拿给你便是。”
罢之后,他弯下腰来,掀开竹篓上的衣衫,左挑右选,总算是挑了两支浅粉馀香的嫩莲出来。他伸出十分好看的手,轻轻拂去莲瓣上的雨珠儿,这才将那莲花交入了徐三娘手中。
徐三娘接过之后,抚了两下那花瓣儿,微微抿唇,饶是往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却也不知该些甚么好。
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徐挽澜忽地感觉身后一声霹雳作响,紧接着胳膊便被晁四郎死死一扯,由他强拉过来,直直地撞入了这晁四郎结实的胸膛上去。徐挽澜惊魂未定,急急回首,却见身后那树竟被雷电劈了个两半,若非晁四郎及时拉她入怀,只怕她便要被那倒下的树干给砸个正着。
徐挽澜连忙又回过头来,此时此刻,二人的距离近得很,湿衣相沾,呼吸相闻,极为暧昧。见她回首,这晁四郎方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手来,后退两步,耳朵也微微发起红来。
徐挽澜扬着俏丽的脸儿,定定地看了晁四郎两眼,随即不由得笑了,清声道:“如此一来,我便不是你的恩人,你反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没有你在,只怕我便要被砸得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了。”
晁四郎那耳朵尚还发着红,此时见徐三娘道谢,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微微含笑道:“情急之下,这才出手拉拽你。儿这人,生来大手大脚,力道没轻没重,粗笨得很,还请娘子莫要怪罪。”
徐三娘连忙笑道:“瞧你这话的,我是那么不知好赖的人吗?”
她一边着,一边微微低头,却见晁四郎这胸前衣襟上,沾了好几处粉白黛黑,分明就是自己眉上染着的香墨,颊上涂着的脂粉,全都沾到了他那衣裳上去。饶是徐挽澜再世为人,此时面上也有些发臊,抿了抿唇,红着脸道:“污了你的衣衫,我实在过意不去。不若……不若我给你些银子。”
眼见得这徐三娘羞臊起来,急急忙忙地去寻荷囊,晁四郎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胳膊,温声道:“不必了。”他稍稍一顿,又弯起眉眼,缓缓笑道:“娘子若是有心,日后每逢休沐,来儿这摊子前头,与儿多两句话儿便是。”
徐三娘心上一松,笑道:“那可好了。若是我来了,你却没来,你便要认我的罚。”
晁四郎一笑,声音清朗,许诺道:“若是我有约不来,定然听你发落。”
言罢之后,他却好似忽地想起了甚么似的,接着敛去笑容,撑着那翠绿色的油纸伞,弯腰背起竹篓,朝着徐挽澜温声道:“时候不早了,莫要让别人等得太久。走罢,儿送你到那卖豆腐的摊子去。”
徐挽澜心上一顿,面上却是一笑,点了点头,二人这便并肩而行,往那豆腐摊子走去。等到了那豆腐摊子,别过晁四郎之后,徐挽澜抬眼一看,却是怎么也瞧不着崔钿的身影,而这木桌之上,倒是摆着两个碟儿,俱是空空如也,果真是连一丁半点的豆腐渣都不曾剩下。
徐挽澜微微一怔,心中诧异,便跨步坐到了那板凳之上。这一坐下,她想了一想,又将那几颗碗莲子自荷囊中掏了出来,捧在手心之中,低头端详起来。眼瞧着那黑珍珠似的碗莲子,徐挽澜兀自思虑着,而那颗原本欣喜雀跃的少女心,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渐渐沉静了下来——
晁阿母的意思,她自然是明白的。她想给晁四郎找个下家,而眼下最合适的人,就是她徐三娘。
晁四郎在这个朝代,断然算不上是美人,但他的相貌、身高、声音、脾性,却都恰好投了她的口味。她愿意听他话,也愿意和他话。这甚么爱不爱的,自然还想不到那么深,但是心里头这喜欢,却是真情实意,做不得伪。而这份喜欢,已经足以令她对这卖花郎,生出怜惜之意来——若能救得他,她是一定会救的。
只是这晁四郎既是贱籍出身,那么依照律法,她作为平籍,便不能娶他,只能将他收做仆侍。而她徐挽澜,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又如何请得了两个奴仆呢?便是她能答应,那徐阿母,又肯让这晁四郎进门么?
若想让这卖花哥儿脱离贱籍,那便更是件难事了!依照本朝律法,这贱民若想脱离贱籍,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便是为这大宋国立下殊功异德,皇恩浩荡,此后便可改换身籍,不再低人一头;其二,古人道是“钱十万可通神矣”,若是有五六千两银子,一分不少,交到衙门,便也能买一个平籍回来。
这两条路,仔细来看,其实都是此路不通。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立下如此大功,挣得皇恩祖德呢?而这五六千两银子,更不是数目了。这贱籍出身的娘子儿郎,生来便要为奴作婢,许多行当又都不能做,既攒不出这么多银子,又难以寻到那愿意掏腰包的冤大头,除了认命以外,别无他路可走。
徐挽澜坐在桌边,垂眸细思,兀自出神,全然不曾察觉那崔娘子,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的对面。崔钿斜瞥着她,盯了她好一会儿后,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推了一把徐挽澜,接着扬起下巴,挑眉笑道:“徐老三,我方才可瞧着了。你骗我去找卖花娘子,结果找的却是卖花郎君!”
徐挽澜坐直身子,不慌不忙,含笑道:“我为的不过是买花而已,这卖花之人是男是女,又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那极往知来的活神仙,不管是掐指一算两算还是三算,都算不出我会买谁人的花儿,自然也算不出这人是娘子还是郎君了。”
崔钿闻言,眯起一双凤眼,拿腔作调地笑道:“哎哟,你这大胆贼人,竟还敢当堂狡辩,抵死不认。我分明都瞧着那郎君撑着伞送你回来了!今日非要治你个大罪不可。”
徐挽澜缓缓一笑,只转移话题,平声道:“娘子不在这儿好好享用你这‘解语花’,反倒冒着大雨出去,却不知是忙甚么要紧事去了?”
崔钿微挑秀眉,对着身后婢子勾了勾手指。徐挽澜抿唇一看,便见那两名婢子一一摆了许多吃食上桌,仔细瞧那花样,皆是寿春县的本地食。她微微眯眼,心上有了计较,接着便听那崔钿笑道:“今日寻你出来,并非光是为了同你胡闹取乐,实在是有正事要。”
她神色微正,自袖中掏出一卷宣纸,缓缓摊开,平铺于木桌之上。徐挽澜抬眼一看,竟是一份手绘而成的地图,而图中所记,正是这寿春县城。
崔钿细细抚着那地图,口中清声道:“往常我在京都时,常看见有那闲人将这所谓‘地经’,卖给那初到开封的异乡之人。我来了这寿春县后,只以为这寿春也该有人货卖‘地经’才对,不曾想找了许久,最后还得我掏钱雇人去画。几个画师,接连画了许多日,总算是依我所想,画了出来。”
徐挽澜低头细看,只见那地图之上,街巷阡陌,房屋瓦舍,俱都一一标了出来。河湖纵横之地,便绘出水纹清漾;高岸深谷之所,便画出山峦起伏。整张地图标记得当,路径清晰,令人一眼即明。
她不由得微微笑了,抬起头来,朗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知县娘子这是挽起袖子,只算大干一场了,而这一显身手的日子,多半便是那六月廿四。这六月廿四,乃是观莲节,又称‘荷诞’之日。往日李阿姐做知县时,都是民间百姓自行操办,也没甚么新鲜花样儿,不过是泛舟赏花罢了。如今有了崔娘子做主,今年这观莲节,定然是马咽车阗,红飞翠舞,盛况空前,与往日大不相同。”
崔钿挑起眉来,定睛瞧着徐挽澜,笑问道:“哦?你又是如何看出,我算大操大办这观莲节的?”
徐挽澜勾唇道:“我也不过是胡猜的。”她言罢之后,点了点那地图上所标的长塘湖、蕊珠湖及碧屏湖三处,随即笑道:
“这三处湖名,均以丹朱写就,颜色与其他地名大不相同。既然特意标作红色,那多半是为了引人注目。既是湖泊,我便想到了荷花,接着便想到了六月廿四的观莲节。娘子雇人绘出这寿春地经,或是为了分发于游人之手,或是算张贴出来,予人指引,总而言之,这地经乃是画给游人看的,所以才特意标出了观荷的去处,却不知我猜的,对还是不对?”
崔钿一笑,点了点头,道:“你这人,拨草瞻风,向来是精细入微,洞悉无遗,我早就知道,我在这儿才个话头儿,你便能将我这番算,全都猜个完全。你不妨再,我还有甚么算?”
徐挽澜一笑,伸手去拈那婢子摆在桌上的糕点,口中但道:“知县娘子,真是我的知心人儿。你是怎么知道我爱吃这糕点的?”
徐挽澜所要拿的这糕点,名唤做“大救驾”,由猪油白糖,和上核桃桔饼等物制成,花酥相叠,金丝垂坠,吃起来是甜香酥脆,甚是可口。据这东西之所以叫这个名儿,倒是和那位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有关。
眼见得徐挽澜这手儿伸向了那糕点,却对崔钿的盘算避而不谈,这崔娘子不由一笑,持着绢儿了下她的手背,随即提声道:“徐老三,我知道你的能耐,你少在这儿给我装蒜。你若是猜不中我心中所想,这满桌的吃食,你一样也动不得!”
徐挽澜无奈笑了,接着便收回手来,只平声缓道:“娘子先前过,算将这寿春县,造成个‘开封’。开封府最多的是甚么?便是集市。早有早市,夜有夜市,过节有庙会,汴河有水市,便连大相国寺,据我听,每个月都要摆五次铺席。娘子方才还冒雨出去,买了这么多本地吃食。因而我便猜,娘子算在观莲节时,办上一回庙会,先试一番身手。”
她一边着,一边缓缓抓起那所谓的“大救驾”,塞入口中,含混道:“寿春当地的吃食,自是必不可少。开封府才有的吃食,也能在庙会上试一回水。鱼龙曼延,百戏杂耍,也都可以聚到这庙会之上。再将所绘地经,标明三处赏荷之所,以及庙会所在之地,接着张贴于街口巷尾,游人便不会似那没头苍蝇一般问东问西,也算是替他们着想。”
崔钿一笑,随即微微偏头,量着徐挽澜,道:“徐老三你猜对了,我有心要把这寿春造成开封,而寿春当地的玩意儿,自然也是必不可少。只是我心里没底儿,不知道我这集市办起来后,有没有恁多人捧场,这才算先在这观荷节试上一回,美其名曰,叫做‘观莲会’。那你猜,我这观荷会,要办上几日?若是你能猜对,这满桌的吃食,我绝不自留,统统送了你去。”
稍稍一顿,她勾唇一笑,又挑眉道:“还再加上三张十色笺。我知道你喜欢那玩意儿。”
徐挽澜垂眸而笑,当即朗声道:“既然知县娘子这般大方,那我也不好推辞。依我之见,娘子是算连办三日。一来,这观莲节,正好能连上一个休沐日,合在一起,倒是良辰吉日。二来,若是只办一日,这声势还没扬出去呢,咱这集市都办完了,这不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么?连办三日的话,头一日,或许没甚么人来,但是这第二日,第三日,邻县的也得了消息,这来捧场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咱这‘观莲会’的名头,自然也就出去了不是?”
崔钿定定看了她两眼,随即撇了撇嘴,转头朝婢子吩咐道:“将这吃食包好罢,左右花的是她的银子,咱也没吃甚么亏。十色笺嘛,给就给了,反正于我而言,也算不得甚么稀罕物。”
徐挽澜一笑,高高兴兴地,将那包好的吃食一并收下,接着又管卖豆腐的妇人借了食盒,提起来也算方便。
崔钿以手支颐,眯着眼儿,细瞧着她,随即挑眉道:“你这几日,是不是犯懒了,怎么也不接官司了?我还等着看你,和那秦家娘子,再大战几百个回合呢。”
徐挽澜笑叹道:“这寿春县才多大点儿地方,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场官司,我一个月能上三四回,已然算是多的了。”她稍稍一顿,又笑道:“知县娘子也不必如此惦念我,约莫再过上七八日,你便能在衙门见着我了。前些日子在街上碰着阿芝姐,她要给我个大案子呢。”
崔钿微微蹙眉,疑声道:“这同行是冤家,她有那等好处,又如何想得起你?依我来看,这多半是个棘手官司,烫手山芋,她接不了,又推不开,这才想着要转手于你。”
崔钿的这一番话,也恰是徐三娘的忧虑之处。她略略一思,用手拍了两下食盒,随即仰起头来,一派轻松,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能接就接了,不能接便推了,又不是甚么难事。”
崔钿扬眉笑道:“你这话的轻松,可真到了那时候,只怕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上也得上了。”
崔钿这话,不曾想却是一语成谶。待到两日之后,徐挽澜依约而至,到了这王瑞芝府上,只算和她吃一顿那拨霞供,再听听那阿芝姐,到底想把甚么官司转到她手里去。
不曾想这火锅才摆上桌,徐挽澜正手持筷子,夹起兔肉,算涮到锅里之时,便见那王瑞芝手抚腹部,温温笑道:
“先前原本同三娘好,要和三娘子,痛痛快快地,吃一顿这拨霞供。只是现如今,我这肚子里,多了个兔崽子,便也不能胡乱吃喝了。这一盘兔肉,三娘只管全吃了去罢,一来,这东西乃是寒凉之物,二来,我听人家,若是有孕在身之时吃了兔肉,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长出三瓣嘴儿来。”
吃兔肉生兔唇这话,分明就是愚昧之语,但是这徐三娘,自然不会没眼力见地去出言纠正。她连忙搁筷,立起身来,拱拳贺喜道:“恭喜恭喜,敬贺敬贺,天官赐福,明珠入掌,这可真是喜事一桩!如此一来,阿芝姐便不是儿女双全,而是儿女三全,甚至四全五全无尽全了!子子孙孙,瓜瓞绵绵,门庭增辉,玉树芝兰。”
王瑞芝低头一笑,又缓缓道:“你这丫头,惯会哄人,你家阿母怀你的时候,也不知吃了多少甜食,才能生出你这一张抹了蜜的嘴。”
她把着眼儿,细细量着那徐三娘,随即笑容稍敛,叹了一声,又道:“我自身怀六甲之后,这精神头儿,便远不如从前。年轻的时候,便是有孕在身,也能在衙门整整站上一个时辰,得口干舌燥,不胜不休,现如今我年过而立,又因前两次坐月子没坐好,落下一身病,便是不怀孩子,也是无力苦撑。”
徐挽澜抿唇道:“为母不易,为母则刚。阿芝姐的难处,也令我心有戚戚。”
她前世死于难产,临死之前,完全被绝望与痛苦所浸没,她当然清楚,这怀孕产子,是多么辛苦难捱的一个过程。
王瑞芝垂眸道:“我先前要转手案子给你,我知道你这心里头,自然是犯起了嘀咕,想着这同行是冤家,我又如何会心甘情愿,将这好事相让于人?只是我身怀六甲,纵是有心,却是无力,不得不将手头的官司都分让出去。我也不止找了你,那甚么秦娇娥,还有秦娇娥她姐,秦娇蕊,以及其他讼师娘子,我都给她们分了官司,故而你毋需多疑。”
稍稍一顿,她又缓缓一笑,道:“我找的这几人,都没甚么多余的话儿,直接就将官司接了。只那秦娇娥,整个人恹恹缩缩,萎靡不振,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见她如此,我也不敢把官司给她,只劝了她几句,便辞别而去。”
她这话到这里,分明是将徐挽澜给逼到了死胡同——别人都爽快接了,只秦娇娥一个,不接也得过去,那她徐三娘,便也不好出言推辞了。
徐挽澜持起筷子,涮了块兔肉,蘸了蘸酱,送入口中,并不抬头看那阿芝姐,只缓缓笑道:“阿芝姐不妨先那案子,到底是何等情状,也好让我在心里估算一番,我到底能有几分胜算。我现如今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而这讼师行当,我也不过才干了几年,断不敢螳臂当车,蜉蝣撼树,瞎逞能耐。阿芝姐与我交情深,该也是明白我的。”
王瑞芝稍稍一顿,笑了笑,又温声道:“这桩案子,确也有些难处,但是三娘也是明白人,这哪一场官司,又能随随便便就赢呢?我想让你接的这官司呢,牵扯了两家人,一边是太常卿府上,另一边,则是咱寿春首富,姓岳的那一家。”
这所谓的太常卿,其实并不是当朝的太常卿,而是一个做过正四品太常卿的老妇人。这妇人姓袁,六十多岁,寿春本地人,早年间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本想着能走出一条青云大道,可谁知却被派去做了那祭祀官,最后能混成正四品的祭祀“大”官,已然是费了不少心力了。
这袁老夫人,为官之路算不得多顺利,可她已然是寿春县这百十来年里,最有出息,官阶最高的娘子了。因而这袁老夫人辞官还乡,回了寿春之后,县里众人都想着能攀高结贵,谄谀取容,反倒是令这官场不得意的袁氏,自此如鱼得水,富贵发达起来了。
而那户首富岳氏,当家的那岳大娘,徐挽澜也是过照面的。先前有一回,她去魏大娘那里吃酒席,也曾与这岳大娘寒暄过两句,那妇人生得方脸,身材矮,肤色稍深,看起来很不眼,若非知道她的来头,实在瞧不出她有这番能耐。
徐挽澜一听这两户人家,无奈一笑,立时便知道这案子到底难在何处了。王瑞芝所的这两户人家,一个是富贵商贾,一个是宦达门第,来头都不,在这寿春县城里,俱都是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讼师的,偏帮了其中一家,必然要得罪另外一家。
这阿芝姐怀孕是真,无力官司是真,但她不想这场棘手官司,急着要转手于人,多半也是实实的真。而那秦娇娥,绝不是输了几场就颓丧成这样的人,十之有八/九,也是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才扮出那副委靡困顿的模样,找了由头,推诿过去。
徐挽澜一听这阿芝姐罢,也只笑了一下,又夹起菜,扬眉道:“阿芝姐别光顾着,我知你身子不适,但也绝不能滴米不进,该吃还是得吃。过饱伤胃,过饥则伤肠。这四性五味,一个都少不得,阿芝姐便是心有忧思,也该为我这外甥女着想着想。”
王瑞芝叹了口气,道:“三娘子,你知冷知热,惯是个疼人儿的。只是我忧心如焚,自然是茶饭不思,且让我先同你,讲讲这前因后果罢。”
徐挽澜无奈至极,只得听她细细道来。却原来这太常卿袁氏,与那首富岳氏,本是亲家,可谁知那岳家姑娘娶了袁氏儿郎后,却是迟迟不肯与他圆房,甚至还与他分房而眠。那袁氏儿郎独守空闺,做了活鳏夫,自是哭哭啼啼,怨怨哀哀。他心有不甘,便趁夜偷窥,不曾想却撞见了一桩丑事——那岳家姑娘,夜间竟与身边婢子同榻而眠,鸾颠凤倒,磨起了豆腐来!
依照那开国女帝定下的律法,像这种同性相恋之事,若是为人所揭穿,被抓了真凭实据,那便是死路一条,无可通融。因而这袁氏郎君,一怒之下,便将自家娘子告上了衙门,非要将她逼到绝路不可。如此一来,这亲家成了冤家,故旧成了仇雠,一桩喜事,反被闹到公堂之上。
王瑞芝罢之后,又抬了抬眼儿,缓缓道:“我老实跟你罢,这案子,这岳大娘,确实是先来找的我。后来你在县衙连胜三局,好不威风,这岳大娘,便生了心思,只是又不好直。可再接着,我便有喜在身,这官司,自然是不得了。岳大娘知我同你交情好,便托了我来当客。你呢,若是接了这官司,或许便得罪了太常卿,若是不接,便是得罪了岳家。你啊,早就是骑虎难下,下也下不成了。”
这一番话,得徐挽澜心上一紧,兀自叹道:她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她这招谁惹谁了,竟没来由地得罪了一连串的人。
这岳大娘先找的阿芝姐,后来又想换讼师,被这王瑞芝瞧了出来。如此一来,阿芝姐心里定然不好受,她可以是得罪了这王瑞芝。
而便如阿芝姐所,若是岳大娘想请她官司,那肯定有的是法子,足以逼得她接下这烫手山芋——阿芝姐当客不成,便可请魏大娘;魏大娘的面子也敢拂,不定她连崔知县都能请得。这下可好了,就如崔钿那张乌鸦嘴所,她是硬着头皮充好汉,不能上也得上了。
她蓦地一叹,饮了口茶,心上一横,又想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头出的太大,迟早要惹了麻烦上身。现如今麻烦已经来了,逃避也是无路,倒不如用心应对。
徐挽澜思及此处,不由一笑,道:“还请阿芝姐代我给那岳大娘送个信儿罢,待她得了空,我便去找她那女儿问问案情。我尚还不敢包票,更不敢拍着胸脯胡乱吹嘘,但我若是能帮,我一定帮,我若是能有三分胜算,我便将它翻作七成。”
见她答应下来,这王瑞芝自是心上稍缓,高兴起来,连连给她夹了几筷子肉,这便令婢子前去岳府报信。待这一顿拨霞供吃罢之后,徐挽澜坐于堂中,闲闲饮茶,只等着那婢子送信回来,好与那岳大娘敲定会面的时辰。可谁知那婢子回来后却道:
“来也巧,奴到了那岳府,正撞上岳大娘将要驾车出门。那岳大娘了,她要同魏大娘等,去那邻县谈生意,待到金乌西坠,黄昏月上,方会折回寿春。夜里头到了寿春,她会去魏府上吃酒,叫三娘子同去,有话儿便在席间了。”
徐挽澜闻言,只管应下,暗想自己与那魏大娘真是缘分不浅,这近一个月内,三番五次,非去她府上不可。待到时近黄昏,这徐三娘便提早到了魏府,只等着几位招惹不起的姑奶奶回来吃酒。因她乃是熟客,那魏府仆妇开了门后,倒也不曾多言,只将她迎入府内,令她候在堂中。
这六月的天,来也是古怪。前两日还是暴雨亟至,似瓢泼盆倾,而今日这天儿,哪怕这太阳已然落了山,这夜里也是闷热如蒸,徐挽澜在堂中坐了没一会儿,便已是汗出浃背,不得不背着手儿,跨步出门,到园子里透透风,散散暑气。
魏大娘虽然为人跋扈,脾性乖张,行止间看着像个暴发户,可人家到底也是富贵人家长起来的,品味毋庸置疑。譬如这园子,便修得极为巧致,行走其间,令人心旷而神怡。
徐挽澜管仆妇借了把团扇,接着便坐于廊上,扇风纳凉,只等着几位金主儿回来。庭中寂寂,四下无人,她斜倚栏杆,眼观着浓阴高树,峻阁池塘,又仰头看那云里疏星,皎皎明月,吹着绕院熏风,手里把玩着扇柄上坠着的流苏穗子,兀自发着呆,整个人都放松到了极点。
她正眯着眼儿,享受着这难得的适意,忽地听到清风送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细细碎碎的,仿佛愈来愈大,徐挽澜一听,连忙坐直身子,唯恐被人撞见这副慵懒身状。
待她坐直之后,忽地转念一想,暗自寻思道:这处庭院,临近正堂,若非是主人吩咐,闲杂人等是不得随意入内的,怎么会有人,胆敢闯入这里,还寻了偏僻角落,起了私己话儿来?这般想着,徐挽澜心中生疑,但也不曾起身上前,只闲闲摇着团扇,着实懒得招惹这等麻烦。
可谁知她才摇了两下团扇,接着也不知吸进了甚么,只感觉鼻间发痒,才伸手揉了两下,便忍不住了个喷嚏。这喷嚏一出来,那边的窃窃私语也跟着戛然而止,徐挽澜心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只想着快步离去,赶紧寻个地方避上一避。
可她才一起身,便见数步短廊的另一头,现出了个身影来。徐挽澜定睛一瞧,见这人脚上踩着一双柴屐,肩上则松松垮垮地,披了件暗蓝绸袍,那衣上海棠铺绣,梨花堆雪,月光来映,隐隐生华。再看他那脸,一半隐于晦暗之中,另一半倒是被月光照得清楚如许,徐挽澜这一看那如画眉眼,不由得心上稍定。
她只摇了两下团扇,随即伸着胳膊,了个哈欠,稍稍一叹,随即慵懒笑道:“瞧我困的,不过就在这廊上坐了会儿,就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做了好一场春秋大梦。大梦方醒,就瞧着了你,唉,我还当是魏大娘来了呢,吓得我立时起了身。”
韩犬踏着木屐,薄唇微抿,缓步而来,定定地盯着她,又冷声问道:“你怎么又来了?那官司不是已然结清了吗?”
徐挽澜不动声色,嗅了两下,但觉得这韩犬身上的香气很是可疑。听得这韩犬问话,徐挽澜扬起脸儿,含笑道:“怎么?魏大娘看得起我,唤我吃酒,你还要把我逐出门外不成?”
韩犬却是眯起眼来,骤地钳住她的腕子,沉声逼问道:“你这娘子,惯会撒诈捣虚,扯起谎来,倒是比真的还真。我再问你一回,你当真甚么都没听着?”
徐挽澜不慌不忙,挑眉一笑,轻声道:“你瞧你,做贼心虚,不自招。你问我听没听着,定然是你了不该的话,又唯恐我听见之后,跟魏大娘通风报信。”
她闲闲抬眼,凝视着韩犬那阴鸷双眸,又缓声道:“你趁早放心罢,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事儿。一来,我确实是没听着,二来,我便是听着了,也不会告与旁人。你那些个阴谋诡计,我是不知不晓,不与人言。只是我好心提点你两句,任你想使甚么花招儿,也莫要惹出了官司,最后闹得对簿公堂,你死我活,这可就不好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