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塞外长星沉碧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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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长星沉碧海(二)

    徐三将韩犬带在身边之后,跟在徐三身边的那几个护卫暗地里都生出了些不满来, 就连梅岭看在眼中, 都委婉地劝了徐三几回。可徐挽澜这一次倒是固执得很, 死不松口, 非要跟韩犬同吃同宿不可。

    她心里一直清楚,韩元琨向来没甚么安全感, 急于证明自己, 又有些患得患失, 所以她竭尽全力,想要让韩犬安心。然而徐三却是未曾料到,她这番举动, 竟是适得其反。

    那些女人嫌恶的眼神,疏离的态度,背后的闲话, 都让韩犬愈发焦躁起来。他恨自己是个男人, 恨自己没有像周文棠那样的权势,更恨自己生不逢时。他多希望那些女人能用尊敬的、正视的态度待他, 他希望让她们意识到, 他也是有才干, 也是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的。

    一转眼, 八月中上旬, 徐三及一干随行之人终于到了檀州州衙。自崔钿升任檀州知州之后,因她留恋故地,就将州衙搬到了她先前做监军的燕乐县中。眼下新秋已至, 乱叶萧萧,徐三顾不上歇整,更顾不上故地重游,一下马就来了州衙,过来跟崔钿汇合。

    徐三足蹬黑靴,步伐利落,由官役领着,一路走到了崔钿所在的书房内。她才一跨过门槛,就见崔钿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地倚在梨木椅上,歪歪倒倒地坐着,嘴里叼着根毛笔,而她的书案上也是一片凌乱,四处散落着奏章及宣纸。

    哪怕徐三来了,崔钿也不曾立即起身。她了个长长的哈欠,很是困倦的模样,接着有些无奈地冲徐三一笑,对她轻声道:“来了啊。”

    来了啊。这几个字,随性而又亲切。徐三一听,仿佛又被拉回了昨天。

    她原本还担心自己如今的官阶比崔钿高了,两人重逢之后,崔钿心中会有些不大自在。可如今一看,哪怕世道变了,旁人变了,崔钿都还是老样子,变也不曾变过。

    “来了。”徐三含笑应了一声,顺手扯了一把木椅,在崔钿身边坐了下来。

    她十分自然,抬手就替崔钿收拾起了书案来。当年在寿春府衙时,她是她的幕僚,常常为她整理文书卷宗,如今再做,倒也不曾生疏。

    崔钿瞧着她的动作,忍不住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没你盯着,我这儿就乱得一团糟。刚升官的时候,还有几分样子,后来当官当久了,就又开始犯懒了。还请徐少傅多担待,千万别在官家跟前参我一本。”

    崔钿不是没有才能,但这富贵人家养出的孩子,没有太大生存压力,不到紧要关头,就绝不难为自己。她当年能在寿春干出政绩,能在燕乐扳倒瑞王,离不开徐三的循循善诱和出谋划策。后来徐三不在了,她就像是没人点火的炮仗,炸也炸不起来了。

    徐三听着,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一边收拾着书案,一边将那四处散落的文书和奏折匆匆扫了一遍。看过之后,她对于前线的战事也有了更深了解。此次与金国之战,目前看来,着实不上乐观。

    大宋诚然是有实力的。但是第一,宋国刚刚下了西夏,精力大损,元气大伤;第二,先前金宋合盟,有利有弊,其中一个弊端就是让金国差不多摸清了宋国的底子,对于宋国常用的作战手法积累了一定了解;第三,虽然大宋开发了不少新的武器,尤其是火器,但是金元祯从刚穿越来,就开始暗中找人研制火/药,相比之下,宋国的进度远远比不上大金。

    眼下这仗已经了十来天了,两边交手了大约七八回,宋国已丢一城,如今正在死守温阳城。崔钿虽不用上前线仗,可她治下的檀州,正和金国接壤,也是主要战场之一,关于军队的后勤事宜等,她也是不得不经手处理。

    譬如其余地方要调兵调粮过来,走哪条路,各地方官员都要如何配合,又譬如如何处理那些牺牲将士的身后之事,这些战场外的杂事,都要由崔钿来操心。崔钿这书案上堆着的文书和折子,的正是这些事宜。

    战骨践成尘,飞入征人目。所谓战争,向来是极惨烈的字眼。徐三持起折子,看着那渗着血的伤亡简报,心上如刀剜一般的痛,对于金元祯更是恨了几分。

    徐三眸中泛着冷意,眉头紧蹙,言简意赅,指点了崔钿几处。是指点,更像是命令,只不过口气要稍委婉些。

    崔钿听着,一边细细记下,一边忍不住轻笑着道:“三娘如今可是有官样儿了。这才好,你啊,本该就是如此,似从前那般伏低做,阿谀谄媚,那不是你,那都是你扮出来的。人活一辈子,就该活成自己。”

    崔钿着,稍稍搁笔,又抬眼看向徐三。她轻轻一叹,挑眉道:“一会儿我去派人带你上前线。等你去了,听我的,别给她们摆好脸儿。我在北边当了这么多年官儿,可算瞧清楚了,那些当兵的,吃硬不吃软,不能拿官场上那套伺候。她们越是在背后戳你脊梁骨,你就越要挺直脊梁,往后使劲儿怼,怼得她们手指头疼!”

    徐三听在耳中,暗道崔钿为官多年,也并非全无长进。她近几年虽没甚么突出政绩,可却比早些年间圆滑了几分,和各路官员起交道,也称得上是熟门熟路。

    她稍稍一笑,谢过崔钿的指点,便不再多待,转身出门,这就率领众人,奔赴前线战场,即是那与燕乐相隔不远的温阳县城。其间行路之时,她经过贞哥儿所住的院子,也只是多看了几眼,不曾下马寒暄问候。毕竟战事紧急,一刻工夫也浪费不得。

    燕乐县,即是后世的北京密云一带。而温阳县,则是北京怀柔附近,更是目前金军火力集中之处。驻守温阳作战的主将,徐三也是熟悉的,正是她的弟妹郑素鸣。

    只可惜徐三来的时候,着实不巧。这日里黄昏时分,她驱马城下,遥遥一望,就见烽火台上狼烟四起,铺天袭地,而温阳县的东边城门亦是紧闭不开。若非徐三奉上圣旨,只怕就要被拦在城外。

    守城的兵虽开了城门,但对徐三的态度却很是不好,眉眼间多有不耐。徐三对此倒是无暇多顾,她眉头紧蹙,让韩犬等人在驿馆歇下,自己只带上一二守卫,急急就往狼烟升腾的西边城门驾马而去。

    烽火台施烟,正是有敌军入侵的重要信号。徐三面色发沉,行步如风,上了城楼,就见北风猎猎,狼烟弥漫,郑素鸣身着红巾盔甲,正在厉声指挥将士,让他们加快速度,将纸筒包裹的火/药绑到箭竿之上。这正是徐三先前献言朝廷,让官家广开言路之时,一名民间义士想出的新武器——火/箭,又称神机箭。

    郑七满头大汗,神色严肃,匆忙间瞥了眼徐三,目光稍稍一顿,却连声招呼都没跟她,也不止是忙得顾不上,还是存心不想理睬她。徐三也不计较,当即抬起头来,负手远眺,紧紧观察着战场形势。

    宋国已经失掉的兴隆县城,是在金国头一夜来时,因为全无防备,一举便被金军拿下。此后十多日以来,两军交战,便是在这温阳城下了。

    金国集中火力,却迟迟难以攻下温阳,两边心里都清楚,这个温阳城,已经成了重中之重。若是大宋赢了,守住了城,势必将是军心振奋,民心大涨。而若是大宋输了,丢了这座城,只怕从此之后,就是颓势难掩,一发而不可收拾。

    今日金军派遣了几支轻骑过来,倒不像是来大举攻,反倒带着些试探和挑衅的意味。徐三在旁看着,立时便明白过来了——金军是在故意消耗大宋的火力。调配火/药也好,制作神机箭也罢,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这场仗,大宋应战匆忙,完全处于被动位置,并没有充足的武器和火/药供应。

    金元祯三天两头派人过来,跟闹似的,就让存心让派出的将士当活靶子,除了故意让他们吸引火力之外,还想让大宋心态松懈——天天来,每次只来一批人,且每次都被得落花流水,时日一长,宋国的士兵恐怕就不拿对方当回事儿了。等到了这个时候,就是金元祯的反攻之时。

    果不其然,徐三立在城楼之上,眯眼看了没一会儿,那几支轻骑就被得伤亡大半,残余的将士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匆忙远去。守城的士兵看在眼中,忍不住低低嘲笑起来,骂了几句污言秽语,惹得身边的将士都哄笑起来。而这哄笑声,惹得徐三忍不住皱起眉来。

    金军退去之后,郑七身后跟着几名将士,军靴踏得铿然作响,大步走到了徐三身前来。郑七神色淡淡的,不言不语,只对徐三做了个请的手势,徐三由她引着,下了城楼,另来到了一处府邸里来。这府邸自然就是郑七及其余主将的住处,亦是军中主将议事的大本营。

    郑七方才指挥作战,十分辛苦,此刻她进了屋内,摘下红缨头盔,直接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仰头饮尽。她敞着腿,坐在椅上,接着看向徐三,淡淡道:“三娘,我不跟你绕弯子。我就问你,你为何要来军中?”

    徐三平声道:“官家,解铃还须系铃人。金元祯敢招惹我,我非要亲手将他生擒不可!”

    她这话的不急不慢,可却是气势十足,让人不敢觑。郑七听着,脸色也不由缓和许多。她扯了下唇,又给徐三满上茶,口中则缓缓道:“三娘,不是我瞧不起你。但你是读书人,是文官,没有过仗,也没有练过武。有志气是好事,但是这战场,是杀人流血的地方,不是谁披上盔甲都能上的。”

    郑七还真不是瞧不起她,她的语重心长,显然是真心之语。毕竟人们对徐挽澜的印象,是高官,是状元,是诗豪,几乎没人知道她会武,谁也不会将她和行军仗联系到一块儿。就连官家派徐三过来,也有放任之意,不曾寄予厚望。

    徐三淡淡道:“家师罗昀,熟读孙吴兵法,通晓六韬三略。她尚还在世之时,每回省试的兵法题目,都是吾师亲自所出。此外,我习武多年,略懂剑道,善使棍法及暗器。若是诸位同僚有心切磋,徐某人定然奉陪。”

    她此言一出,不止郑七,堂中几名将士都忍不住抬眼向她看去。郑七很是意外,紧盯着她,一言不发,而堂中却有人坐不住了,只当这姓徐的是在吹嘘,当即站起身来,眯眼冷笑道:“这可巧了。在下洪忠,愿与徐官人一较高下。”

    在这个朝代,由于女子为尊,所以在起名上,虽也有像秦娇娥、吴阿翠这样极为女性化的名字,但眼下的风气,还是给家中女儿起一些豪气的闺名。譬如洪忠,名如其人,中气十足。再譬如官家的名讳乃是宋延之,听起来也比较中性,分辨不出男女。

    至于官人这个称呼,就和真实历史上一样,也是对为官之人的尊称。只不过眼下洪忠不管她叫徐少傅,偏偏叫她徐官人,话里却藏了另外一分意思了——你是开封府里的大官人,和咱这种粗人,不是一路的,我管你叫官人,就是在揶揄你,瞧你。

    徐三听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握紧腰间剑柄,眯眼道:“洪将军,比剑还是比棍?”

    洪忠却是一顿,高声笑道:“刀棍无眼,下官唯恐一时不察,失手伤了徐大官人。依我之见,还是比拳脚妥当。”

    比拳脚?

    洪忠满脸横肉,气壮如牛,身材厚实。若单单比力气,徐三肯定是要输给她的。但徐三却只是一笑,深深吸了口气,抬眼道:“好。洪将军先请。咱们去庭中比划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