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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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途常似梦中人(一)

    就当徐三推开宿命之门时,徐府之中, 却也出了大事。

    当日徐三走后, 千霜万雪, 纷纷而落。因如今徐三回来了, 唐玉藻每日都回来得极早,这日才不过晌午时分, 他便从外边道回府。

    唐郎踏雪而来, 回了府邸之后, 头一等要紧事,可不是回自己的院,而是抓了一把扫帚, 朝着徐三的居处缓缓走来。他唯恐雪天道滑,她不慎跌伤,又担忧底下人做活, 不够上心, 这才亲自前来,为徐三扫雪。

    然而当唐郎来了徐三院中之后, 他手执长帚, 立于檐下, 忽地听得书房之中, 有些古怪动静。唐郎心上一沉, 缓缓靠近窗楹,眯着眼儿,隔着薄薄窗纸, 便见书房之中,有一人正不住地东翻西找,满屋寻了个遍,翻找过后,又极其细心,一一归放原样。

    唐玉藻见状,知是有歹人闯入房中。他双眉紧蹙,心上急切,只想要看清那人身形,遂忙不迭地抬起袖来,用指尖轻轻戳破窗纸。

    那竹篾纸一破,唐郎弯下腰来,眯眼一望,起初黑沉沉的,甚么也瞧不真切,便连先前那人影都不知去向。他心上生疑,又倾身向前,哪知便在此时,一双浅褐色的瞳孔,骤然出现在了窗纸那侧。

    他猝不及防,遽然之间,被那双异色眼眸攫住了,便好似无处可逃的猎物,跌入了恶狼的陷阱。

    一股深重的惧意,猛地袭上唐玉藻的心头。

    他呼吸一窒,掉头就要逃走,张口就要喊人,哪知潘亥却是速度飞快,从后方猛地扑倒唐玉藻,一手箍住了他的喉咙,另一手则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唐郎拼死挣扎,额前汗水细密,口中不住发出呜呜声响。

    他死盯着院门处,满心盼望着,盼望有人能在此时来院中。

    他还不能死!

    还有很多话,他还来不及亲口告诉三娘,若是未能出,必是今生大憾!

    也不知哪儿来了股力气,他硬是将潘亥捂着自己嘴的胳膊,猛地扯到了一旁。潘亥见状,忙又去捂,唐郎却是骤然张嘴,朝着潘亥腕处,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鲜血飞溅,积雪之上,殷红点点。

    可便连唐郎都未曾想到,潘亥被咬伤之后,喷涌而出的不止是鲜血,更有密密麻麻的细肉虫,白得可怖,挤挤挨挨,一股脑儿齐齐钻进了唐郎的嘴中。唐郎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倏忽之间,那群肉虫便已消失不见——全都化入他的骨髓与血肉中去了!

    唐玉藻憋红着脸,喘着粗气,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而那少年,似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情形,一时之间,心神大乱。他喘息不定,陡然跌坐于雪中,缓缓摇头,两颊通红,用蹩脚的汉话,朝着唐玉藻咬牙道:“是你,是你自己咬过来的……我不想杀你的……”

    言罢之后,他猛然抬手,匆匆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接着从雪地中站了起来。茫茫风雪之中,他望着唐郎,一步步后退,遽然之间,心上一横,背过身去,朝着院外急步行去。

    他深深知道,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徐三那边,定然是瞒不过去了。他本以为,身份败露的这一日,他会以非常平静的态度,来面对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然而他万万不曾想到,他还是会慌,会怕,会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那个女人。

    潘亥逆着风雪,神色恍惚,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是要逃,却又不知该逃往何处。他想要忍住泪水,可泪水却不听他使唤,接连不断,夺眶而出,北风拂过,面上更是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

    跌跌撞撞间,潘亥也不知走到何处。忽地,他听见有人问他道:“诶,北边来的那个,你怎么哭了?怎么胳膊上都是血?”

    话间,几人凑了过来,又是不解,又是好笑。潘亥定了定神,抬眼一望,却见自己竟闯入了那摆满盆景的园里来,徐阿母正坐在木车中,由几个娘子推着,赏花吃茶。

    眼下已近腊月,园中一片萧条,先前还开着的凌霄、桂子,早已凋谢了去,化作满地残泥。潘亥拿眼一扫,立时便瞧见了那碗莲与通泉草,遽然之间,一阵强烈的恨意涌上心间。

    那人对他过这花的来历,潘亥也知道自己长得与何人相似。他生于北地,十几年来,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千里之外的卖花郎有如此渊源,而这七成相似,也让他恨上了那素未谋面的晁四郎。

    都怨他!若不是他,自己如何会遭这样的罪?

    也怨自己,偏偏长了这副相貌!

    他知道,碗莲是晁四送给她的,通泉草,则是那男人最后的遗物。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恨晁四郎,其中是否有一丝不甘,抑或是,永远无法吐露的爱慕之心。

    潘亥眼中满是泪水。他骤然上前,抬臂一扫,便将那摆在架子上的花草盆景,全部都推翻在地,只闻得哐啷几声巨响,那翠叶柔枝,倾碎一地,混着污雪碎瓷,令人目不忍睹。

    旁人见了,都大为骇异,徐阿母更是气得叫骂起来。潘亥看见有人来拉扯自己,还听见有人在自己疯了,疯了,他是疯了。他憋着口气,冷笑着看向面前的妇人,夹杂着汉话与金文,猛地朝她怒吼道:

    “你儿子死了!被他的妻子死了!死的时候,还吞了粪水!死之后,还被烧成了灰!过完年后,你女儿就要带着他的空棺,回你的老家下葬。只有你不知道,她们都瞒着你!”

    他此言一出,心上竟有报复的快感。这一刻,他甚至搞不清自己在恨谁,又在疯狂报复何人,但是他心上舒服了,他解脱了。

    他望着那面色苍白如纸的老妇,只见漫天大雪,纷纷而下,落上了她本就花白的发丝,也落上了她的眼角与眉梢。

    潘亥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愈发朦胧,他似乎有些搞不清,是徐阿母的头发本就已经白了,还是这乱琼碎玉,空自扰人。

    少年痴痴笑着,双膝一软,跪于雪地之中。

    那雪中碎瓷,随着他这一跪,扎破了他的膝盖,渗出了汨汨鲜血来,少年却是无知无觉,仰头望天,那浅褐色的眸子,空茫茫的,好似在眼中也下了一场大雪。

    而与此同时,重阳观中,徐三没来由地,有些坐立难安。她眉头紧皱,抿了口热茶,接着缓缓抬头,看向面前的妇人。那人一袭青色道袍,发髻高盘,年岁不,垂垂老矣,正是名满京都的栖真子曹姑。

    那妇人颇有几分神神叨叨的,她方才对徐三了,虽是她让蒋平钏找来徐三的,但是她绝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三只能提出十问,可问过往,可问未来。这十个问题,曹姑必会如实回答,至于十问之外,她只会沉默以对。

    过往与未来,仅仅十问。徐三也不知是该问些要紧的,譬如未来之生老病死、荣辱升沉,还是该回避未来,不知为好。

    她凝望着那碧绿茶汤,良久之后,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接着轻声道:“敢问真人,当年为何要,崔钿能活到耄耋之年?”

    对于这怪力乱神之事,徐三到底还是不敢尽信。

    曹姑耷拉着眼皮子,闻得此言,没好气地道:“万变纷纭,全是因你而起!倒教我的真话,全变成谎话了!”

    徐三一怔,随即嗤笑一声,全然将这妇人看作江湖骗子来。她稍稍放松,盘腿坐于蒲团之上,眯眼而笑,漫不经心地道:“真人莫气,气大伤身。我方才用那斋菜之时,只一道菜,不曾动筷,真人可知这是哪一道菜?”

    曹姑斜她一眼,冷声道:“粟米羹,你不曾动过。只因你一瞧见那粟米粒,就忆起那卖花郎,曾经亲自给你剥过,他走了,不在了,你连粟米都不想吃了。”

    徐三面上平静,心中却有些惊异。

    这粟米羹,照理来,乃是汤羹,算不得菜品。她方才问着曹姑,哪一道菜不曾动过,其实是在故意误导,决心要试她深浅,不曾想曹姑不但准了,甚至还将个中缘由了出来。

    晁缃给她剥过粟米粒这事,徐三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莫非这栖真子曹姑,当真无所不知?

    徐三睫羽微颤,又缓缓笑道:“我徐某人,生来是个俗人,日日惦记的,不过就是这仕途二字。敢问真人,我日后官居几品?”

    曹姑眯眼瞧她,平声道:“无论进退,皆是‘无品’。进,则蟒袍玉带,飞龙在天;退,则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徐三一听“蟒袍玉带、飞龙在天”这八字,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她心上陡然生疑,暗想这曹姑似乎与官家交情不浅,莫不是官家派过来,借着算命,试探自己?

    她立时沉下脸来,佯怒道:“真人道行高深,一生清誉,万不可毁在徐某这里。似飞龙之语,我若出去,便连整个重阳观,都要以谋逆之罪惩处,还请真人慎言。”

    曹姑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你不会出去的,你若了,岂不是自找麻烦?行了,别磨蹭了,赶紧来问。”

    徐三紧紧抿唇,量了曹姑许久,接着缓缓道:“新君乃是何人?”

    曹姑闭眼道:“头一任姓宋,第二任还姓宋,第三任,还是姓宋。”

    徐三闻言,皱眉看向曹姑,心中腹诽道:她这的,不是废话吗?可既然接任之人,全都姓宋,又哪里还有她当皇帝的余地呢?曹氏所言,岂不是自相矛盾?

    她满腹狐疑,只扯了下唇,继续问道:“第五问,我这辈子,可会有孩子?”

    曹姑摇了摇头,指着她腹道:“那日常缨拦下了你,你虽要了她性命,她却也用弩伤了你。一命换一命,命中便是有,经此一劫,也是无了。这也是你自己引起的变数之一。”

    她话及此处,徐三渐渐悟了。曹姑的意思或许是,她穿越而来,顶替了原本的徐挽澜,也带来了蝴蝶效应,引发了一连串的效应。比如,崔钿本该活到八十,却在二十多岁,惨死温阳,尸骨无寻,又好比她命中注定,原本会有一个孩子,然而如今,这个孩子,再也不会来了。

    徐三思及此处,扯了下唇,心上沉重,苦笑摇头。她抿了口茶,又低低问道:“我与狸奴,可会成亲?”

    作者有话要:  大纲已经和开文时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