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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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鸳鸯只宿双生树(四)

    多年以来,周文棠常常出入大相国寺, 或是代官家上香, 或是帮着僧人尼姑翻译佛经典籍, 与寺中主持, 早已相熟。因而这大相国寺数百禅院之中,甚至单独辟有一处院落, 专为周文棠下榻所设, 名为竹风禅院。

    隔日一早, 徐三便搬出了红阳禅院,住进了竹风。外间风雪大作,她身披大氅, 倚于云纹暖榻之上,锦屏重围,兽炉香袅。

    徐三斜倚榻上, 对着下属轻声笑道:“那红阳禅院, 实在吵闹,比不得这竹风禅院, 清静无尘。只是我先斩后奏, 鸠占鹊巢, 也不知中贵人若是知晓, 会不会怨怪于我。”

    她摸了摸这软榻, 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该是不会怨我的。就这一方软榻,当年我二人,也是一同躺过的。”

    下属听后, 不敢接茬,只平声禀报道:“中贵人亲自译过的几册佛经,属下已按着娘子吩咐,派人誊抄。今日晌午过后,便会将拢共九十余册,分发于红阳禅院诸僧之手。便娘子叨扰多日,心中有愧,便捐献佛经,不求福报,但求心安。”

    徐三把玩着颈上挂着的香筒,点了点头,温声道:“中贵人擅四方之语,女真文、吐蕃语,皆不在话下。他不但精研佛理,且惊才绝艳,有他阐扬佛法,实乃佛门之幸事。”

    那下属听着,也是满腹狐疑,不知自家娘子,今日为何一个劲儿地褒扬周文棠,可谓是赞不绝口。她稍稍附和几句之后,又见徐三下榻起身,负手而行,去了书案后方,视线在那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不住睃巡。

    徐三立于案后,本不想动周文棠的器物,但她心知,妖僧既有千手千眼,那她今日所言,必然会一字不落,传入他耳中。她有心借着周文棠来引蛇出洞,那便非得找些由头,多夸周内侍几句。

    恰好这男人的书案之上,正摆着几幅画卷。

    那老狐狸,向来秉节持重,敬终慎始,这画卷既然摆在书案上头,想来绝非不可示人之物。徐三稍稍犹疑,仍是抬袖,拾起画轴,缓缓展了开来。

    她垂下眼睑,只见宣纸之上,有一青衫少女,发髻微散,以手支颐,眼眸含笑,甚是灵动活泼。那少女盘腿坐在蒲团上头,斜倚茶案,一手拈着娇红樱桃,贝齿轻咬,送入口中,另一手拎的仍是一串樱桃,红烁烁的,浑圆可爱。

    画卷一侧,则题诗曰:微涡媚靥樱桃破,先自腰肢常袅娜。

    画末一角,还盖有周文棠的红泥章印。

    徐三双颊微红,心跳加快,生怕被旁人窥见,飞也似地将画轴合起。她知道,这画中之景,乃是她初入京中,借住于周文棠后院之时,那男人偶尔得闲,会考校她学识,若是她对答如流,令他满意,他便会亲手喂她樱桃。

    难怪那时,她每每含吮樱桃,这老狐狸总会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一刻不放,却原来他将眼前所见,全都绘入画中去了。

    徐三咬了咬唇,抬手又将第二幅画卷展开。

    这一幅画,所绘乃是夜景。护城河中映着月影,河岸花灯罗列,明明灵灵,而有一少女,正敛起裙据,蹲在河岸上,轻轻挽袖,将一盏燃着的莲花灯送入河中。

    彼时的她,已不是在他后院,由他喂樱桃的无名书生了。她已是开封府尹,当朝高官,这画中的中元节、佛道大典,便是由她一手操办。

    再看第三幅,画中所绘,正是竹风禅院。少女卧于榻上,青丝披散,宝髻珠花,翠玉闲淡,外间风雪大作,她却睡得分外安沉。而在她的衣上,还细细勾勒着几朵花儿,她一直不知这花的来历,缠问过他几回,他却都笑而不答。

    再看那幅睡颜,俏丽之余,尤添可爱,可见这落笔之人,不知在笔端倾注了多少情意。

    徐三穿越之后,偶尔还会感慨,只叹这古代并无照相机,不然定能留存不少记忆,未曾想到,竟有一个男人,将他眼中的她,一一画了下来。

    她的天真烂漫,她的举动风华,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竟全都印刻在了他的笔墨当中。

    徐三心慌意乱,只觉得这张张画轴,分外烫手。她收起画轴,正兀自发怔,那身侧的属下看了,不知内情,便笑着道:

    “娘子,中贵人的字画,向来是千金难求。这案上画卷,若都是中贵人亲手所作,怕是能在京中,买下好几处宅院了。”

    徐三恍惚道:“是。画的是好。”

    属下看不穿她心思,便笑了笑,未敢多言。便是此时,忽有下人来报,立在门后,很是为难地声道:“三娘,外头有个郎君,自称姓薛,非要见娘子不可。奴本算将他赶走,可那郎君抿着唇,眼眶都红了,奴心中不忍,便来问问三娘。”

    徐三立时收敛心思,迈步出门。她抬眼一望,便见乱琼碎玉,竹枯松悴,有一纤细少年,身披莲青羽氅,面带轻纱,独自立于雪中。徐三起初一见,只觉得甚是陌生,待到近前一瞧,才知是多年未见的狸奴。

    一见狸奴,徐三只觉分外愧疚,甚至不敢与之对视。她笑了笑,轻声道:“薛郎怎么来了?”

    她态度疏离,不唤他薛菡,也不唤他狸奴,薛郎三个字,实是让少年眸中,闪过些许失落。

    但他仍是眉眼弯弯,含笑应道:“再过几日,便是年节,到那时候,唯有皇亲国戚,方可入得寺中,我便进不来了。我与三姐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惦念,听闻三姐暂住寺中,便以敬香为名,来看三姐一眼。”

    徐三淡淡道:“既然来了,不若进来坐坐。外边冷,你莫冻坏了身子。”

    狸奴见她关心自己,忍不住抿了抿唇,只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随她步入屋中。二人入座之后,徐三唤来下人奉茶,自己则低着头,一言不发,实是不知该甚么好,少顷过后,反倒是狸奴轻轻道:

    “阿母告诉我,明年春末夏初,便是我出嫁之时。四年之前,三姐对我并无风情月意,我气不过,便与三姐定下了四年之约,只四年之后,若是三姐仍对我并无情意,狸奴便会告知母亲,主动退婚。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三姐,这四年之约,仍然算数。”

    徐三闻言,沉沉一叹,皱眉道:“狸奴,你年少不经事,想的还是浅了。一来,这是官家指的婚事,谕旨在上,你退不得,我也退不得。若是退了,便是抗旨不遵,要砍脑袋的大罪。二来,你将满十八,若是此时退婚,怕是嫁不到好人家了。狸奴,莫要任性。”

    狸奴睫羽微颤,轻声道:“三姐所言,有一有二,一是不敢抗旨,二是见我可怜,可见三姐对我,仍没有一分情意。”

    他咬牙道:“如此亲事,要它何用?”

    徐三见他如此,立时沉声道:“狸奴,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退婚?你若不想成亲,不必由你主动退婚,我乃是有担当之人,自会递上折子,跟官家明缘由,再请官家,为你另指良缘。”

    她主动担当,可狸奴却是落下泪来,摇头道:“我自然不想,我早已认定三姐,如何能移情旁人?三姐征战在外,我茶饭不思,没日没夜,为三姐誊抄佛经,祈福平安。但三姐既然不想要我,我亦不会让三姐为难,退便退了,我薛菡绝无怨言!”

    对于古人而言,成亲乃是大事,似和离、休夫,都是极为罕见。世间男子,又受俗世影响,心心念念,都是嫁个好人家,就连韩犬那般桀骜不驯的,知道徐三娶不了自己,心里头都一直耿耿于怀。

    狸奴养在闺中,未曾见过多少府外女子,徐三娘的慧黠巧心,与众不同,自是让他生出了好感来。官家后来再一赐婚,自然令他更认定了徐三。饶是二人从未有过多少往来,他也在每一日、每一夜里,将徐挽澜这个名字,在心中反复回味。

    他但以为,自己身出高门,才貌双全,几乎无可挑剔,徐三定也会对此十分满意,可这徐三娘,却是从始至终,对自己毫不动心。

    少年言罢,起身欲去,可徐三却只坐在原处,既不唤他,也不相拦。狸奴心上难受,几如刀剜一般,缓缓转过身来,紧紧抿唇,低低道:“三姐心上,可是有人了?”

    徐三一怔,顿了一顿,方才缓缓道:“或许有人了。”

    狸奴泣道:“三姐想要娶他,所以才不肯娶我?”

    徐三摇头道:“我怕是……娶不了他。”

    狸奴垂下眸来,凝声道:“三姐或许有人,那就是情意未定,沉吟未决。三姐娶不了他,或是身份有别,或是有缘无分。既然如此,这心上之人,为何不能换作是我?”

    徐三笑叹道:“薛郎,这心上之人,岂能换就换?你啊,尚还年稚,未知情之一字,便被这乱点的鸳鸯谱误了终身,依我之见,不过是为执念所困。”

    她摇了摇头,低低道:“薛公子,你且去罢。官家跟前,有我撑着呢,你一走,我便递折子上去。”

    狸奴咬唇看她,良久之后,转身而去。而徐三到做到,虽知官家指婚,是想让薛氏一派麻痹大意,却仍是提笔挥墨,写了折子,请求官家收回成命,并为狸奴另指良缘,更自己心中有愧,甘愿赔付嫁妆。

    至于退婚的缘由,徐三便自贬一番,只自己年老貌丑、伤病缠身,与狸奴这龙驹凤雏,实不般配,又自己接连丧了亲弟、亲娘,凄凄楚楚,一恸欲绝,惟愿为母亲服孝三年,绝不婚娶、生养。

    最后更是道德绑架,官家向来以孝治天下,定能揆理度情,予以恩准。

    徐三写罢之后,便将折子交给下属,让他送出。众人退下之后,她坐于案后,强忍着不去翻看画卷,只手执毫笔,垂眸想道:

    再隔几日,便是除夕之夜,她真正的生母,废君宋裕,会来月灯禅院,与她相会。她听那废君脾气古怪暴躁,也不知她见了自己,又会些何事,心中对此也很是忐忑,只盼着除夕之夜,母女相认,莫要再出差池。

    作者有话要:  下一章,妖僧来了!

    今天过的真是曲折,做饭明明没有起火,却因为烟雾报警器招来了火警,可能要被罚一千多刀,折合人民币六七千块钱哈哈哈……为我祈祷吧,希望我能因为初犯,免掉巨额罚款_(:з」∠)_